想起来真是,恍恍惚惚的,前辈子的事了吧,偏偏在梦里,在回忆中反复出现。越是到我这样很难再老的年岁,更是如此。没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
唉,季谷,我小学里的同学,也走了。这种类乎瘫痪神经的屡见不鲜,接踵而来的消息已经够我心烦的了。但它肯定不会让你有消停的时候。
要说突然,也不。因为我知道季谷的心脏长期以来一直折磨着他。医院也不知送过几回了。他是靠药物维持生命的。虽然这么说,回忆还是很难不集中到他的身上来。是啊,回忆这个魔盒,一旦打开,是很难密缝地关上的。
说起对他的印象,小学时期的自然独占鳌头。我们在一个班,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是。足以证明这一点的就是我们记忆里的班主任完全一致;还有就是他是我最接近的同学里的一个,没有分开过,常在一起玩。在离沙坑不远的地方有个竹竿和爬绳的架子,竹竿和爬绳相间。我们在那里比赛谁爬得更高更快。他喜欢爬绳。说是绳子抓得牢,不会滑下来;但我不喜欢它的晃荡,常常使我失去往上爬的力量。我偏爱固定的竹竿……后来呢,我们分手了。这是命运早安排好的。应该说,他的人生道路是比较顺利的。毕业后就分配到一所中学当数学教师。大概教师短缺的缘故吧,没叫他去做不务正业的事;我则不然,七转八弯地,到底在干些什么,自己都搞糊涂了。
本来我们各走各的路,各忙各的事了。的确,没有时间来顾及友谊,人生中最珍贵的,小学的。
不知道什么原因,大概还是回忆在作怪吧。他给我一信,陌生的,从来没见到过的信,送到我手里来了。信封右下角写上内详二字。我拆开信封,里面倒是写得满满的二张信纸呐。我忙看下款,是他的署名,附上你忠实的,小学的这些个词儿。对于这些落笔,这些个词儿,我倍感亲切。我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信中除了叙旧之外,还谈到近年来他的行踪。他换了好几个学校。究竟为什么没有提起。我知道这样频频换校对他的晋升不利。他应该想到这一点的。不过他为人耿直,这就不足为怪了。信中有一段说得上是趣闻。我有意录下以饗读者。“要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在我刚到不久的新学校里倒还真有奇事一桩。说来真让人难懂,在教室里,在讲台上,居然会出工伤。据说,讲台底下,黑板前有块垫板。这垫板派什么用场,尽管我上课到现在,确切地说不上来。我看是为某些教师特设的。从讲台和教师两方面的比例关系来看的吧。但设计者决没想到这番好心会闹出乱子来。你大概觉得我挺噜苏的,但事情的来龙去脉得讲清。那位教师,关于她的话还多着呢,侧着身子,一边看着黑板一边讲,一边往后退。大概她的讲解和黑板上写着的必须紧密地配合起来的原因,而往后退恐怕出于习惯,也可能便于一边讲一边展示黑板上的内容。退呀退的,突然她的半高跟鞋乱了阵脚,再也放不平衡,她便从垫板上摔到水泥地上。‘呀’的一声,工伤就成了。脚踝骨地方很快就肿起来,像吹了气似的。诊断是粉碎性骨折。”
当我录完这一段之后,又有点后悔。叙述太繁琐,事情却平常,有点大惊小怪。平地起风波,意外事不少。这也不过是件意外事罢了。转而一想,也好。因为后面要说的关于这位教师的事太多了。这件带点戏剧性的事可以作为引子,让大家先认识她一下。是的,即便在这里,信纸上,还有着呢。“听他们道来,她是一位既平常又有点特别的人。形象不说,至于灵魂,平常可以平常到再平常不过的任何人;特别又特别在验证得看见。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眼福的,譬如你。”
后来,在辗转认识的人当中(我又要这么说了,但事实如此),还真听到不少她,那个季谷当时没见到的同事(他进校时她已离开)的新鲜事。说新鲜,也是因为虽说平常,但具体到人,倒也可以咀嚼一番了。
关于她的出生,把她生平纪年整理出来的人这么说,一句话,有惊无险。她母亲虽说也是矮个儿,但没想到生出个袖珍型的。因为矮个儿母亲比比皆是,生出的孩子却都是他们应该成的样子。这里得补充一句,所谓该成的样子指大小,也仅限于大小,不涉其他。但这位母亲恰恰在这一点上有所不同。那出生的,像三胞胎的个体。而医生明白地告诉那位满头大汗,急匆匆赶来医院的父亲说:“是单产。”父亲,包括生她的都怀疑自己的眼睛。以“会不会是别人家的”探询眼光探询那个在他们看来是否有点给酒醉搞糊涂的医生。但医生并不理会,他要去忙他的事,生出来以后的事或诸如此类的。“小猫,猫崽?”双亲和特意赶来的热心朋友头脑里都闪过这个念头。当然这是停留在大小上,面目不是。这个人们分得清。再糊涂的也不会把二者混为一谈。
凡人出生,第一件事是要给他取个名儿,让他知道今后唤这个名儿就是唤他。对父母来说是既高兴又头疼的事。据说眼下通用的办法是翻字典,找出一个喜欢的或冷僻的字来充当他的名字。喜欢的给自己的孩子,不给别人,于理通得很;冷僻的好处是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最好引起跟这孩子将来的飞黄腾达密切相关的人的注意。“哎,这是个什么字呀。怪怪的,没见过。”于是就记住了。这就不枉费父母或其他给他取名儿的人辛苦一场。但对这个孩子,猫崽似的,事情要简省得多。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件讨人喜欢的事就是给人以取名儿的灵感,那就是由猫崽,或三胞胎个体联想到的。用个“微”字,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叫微微吧。”父亲说。但担心给恶毒的人以讽刺的口实,又不雅,加上草字头便蕴蓄得多,既堵了恶毒人的口,又有玲珑的隐喻。
在他们热衷于取名的当口,医生却在皱眉头呢。可以说,这医院里上上下下难得有人相信这孩子会存活下来的。凭他们的经验,难极了。然而,只要有信心(先急着取名,不管死活就是信心的表现),奇迹总归是会发生的。薇薇不单活了下来,还灵活得像只猫鼬似的。但长到孩子般大小就不再长了。大概她觉得没有必要一个劲儿地长下去。长大只会浪费资源。脸蛋儿一路瞬息万变,最后跟高度一样,定型下来了。她的一双眼睛最有看头,当然并不意在贬低其他。铜铃似的,大得很。但眼珠缺乏光芒,这就给人以呆板木然的感觉。但既然表现不出喜怒哀乐,人家就吃不准她在想什么,走的是什么棋路。这简直是天赐的制胜术。没有表情是最凶的表情。它是给非同一般的人预备着的。薇薇有,那她就是非同一般的人物的了。它们难得闪动,更显攻击性。因为人们禁不住要眨眼,这就给了她机会。俗话说打哈欠给割了舌头,就是抢瞬间做成的事。至于鼻子,同样有特色:鼻梁浅到不容易看出。鼻子是塌的,又不与鼻梁在同一直线上,就像鼻梁(如果说梁真有的话)走着走着,突然划出一条弧线,把鼻子抛到一边去,让它搁在那里,再不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来。嘴巴倒挑不出什么要说的,只是常常抿紧,特别在倔头倔脑的时候,配合铜铃做出生气的样子。人们给吓着,不敢动她。与薇薇最贴身的当然是她的父母喽。她母亲常建的娘家是个大户人家。常建弄到老大才嫁出去的。常建的父亲老派,相信知识就是黄金万两(书中自有黄金屋)。力排众议,老伴苦劝,哭倒在地上也不管,把她嫁给一个没有现成黄金,只有一肚皮书蛀虫的一家书香门第的公子哥。婚宴来客寥寥无几,不少至爱亲朋就此断了往来。常建哭丧着脸嫁到陆家。父亲后来弄明白,知识即黄金的说法早已入土。虚妄得像个水泡。不用去戳,自己迸裂,留给他的是一汪脏水。常老头顿脚,抑郁而死。女儿常建也只得认命。继而育有男女,一为薇薇,一为大硕,与薇薇反其道而行之。一时传为美谈。
陆家虽然没落(听说祖上做大官),但出入还算体面。然后渐渐寝息,顾不上体面了。
人生上演一连串的悲喜剧。这喜剧中有个叫乔迁之喜。《诗·小雅·伐木》篇:“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后来把乔迁喻为高升,或是迁入亮堂排场的新居。其实,幽谷乔木,各有所爱。但不管陆一龙(常建夫名)对幽谷持何种看法,他是从四室二卫的公寓迁入洋楼一隅的。二小间,卫生间是由阳台改建的。厨房在楼下,是公用的。也不知道是由什么改建过来的。不过,陆一龙本色不改,是个桥梁专业的大知识家。常建和薇薇出门,从不忘记他这个身份,逢人便说。弄得整个街区没人不知道在那幢洋楼里有个藏龙伏虎。他们平时谈话,不管什么命题,看到那幢洋楼,都会不约而同地指着它说:“知道吧,那里住着一位大知识分子呐。”可惜人们对知识分子早就不看好,这样说,不定还带有贬义呢。有人知道他的来路,是从大公寓里扫到这里来的。
“不见得,住的不是洋楼么。”有人反驳道。
上天给薇薇奇特的形象设计使她免去了不少无聊的应酬和完全没有必要的交际。这是幸运的。但深居简出(从来没有扈从)并不是她爱好的生活方式。她好动。到大了点,还喜欢唱歌跳舞呐。她欢喜有趣的社交活动。但是人们对她别有居心,在她周围总免不了不怀好意的人。薇薇很不喜欢那些自以为是的男男女女。一看到她就止了交谈或手中的活儿。眼光都汇集到她身上,一副愕然的样子。“少见多怪。”她心里会骂。“不见世面。”她又骂。人们好像听到在骂他们,马上收回他们心中有鬼的眼光,又继续他们的谈话或手中的活儿了。
如果母亲在场(父亲读书惯了,变成书痴,不知道什么是社交),就会直起喉咙咳嗽二声,表示对这些无礼的粗野人的蔑视,随后很顺手地搀上女儿的手,昂首走到她们的座位上去。认识常建的人(虽已没落,余感衷于风俗)就会谦卑地上来和她们搭讪,不忘对薇薇多看几眼。薇薇注意到。待第二,第三次见到他们时,情况就好得多了。但总有一边看她,一边交头接耳的,特别是第一次出场时没有福分见到她的人,会被告知,或提请注意在他们看来在她身上不应该轻易放过的东西。薇薇对这种令人恼恨的礼遇回以愤怒的铜铃和轻蔑的冷笑,耻笑他们都是乡下人,没见过城里人物,样样觉得新奇。令薇薇感到新奇总归平常,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的地方是学校。这个开始时就像噩梦里妖境鬼域那样的地方,后来竟变得跟家里差不多了。她明白了,习惯成自然,在眼光里也一样。她设想过,如果一位外星来客初来地球,他对地球生物,特别是人,一定错愕不已。“这是些什么东西呀,怪怪的。”他会说。会吓得逃走。地球的居民也会说同样的话,发出同样的惊叹。但新奇给予眼睛的享受是苛刻的,所以有一饱眼福的说法,没第二回。
到了高中,有了正规的劳动课:秋收。薇薇非常想去看看广阔的农村天地,秋天的景观,令人陶醉的收获。但对这些认识,她始终停留在书本的描写上:乌鸦在树巅筑巢,麦浪,金黄黄的,随着秋风摇摆它们的身子……每当她把这一心愿:看看农村,告诉老师。他就会对她说:“薇薇,我们这回去不是去欣赏秋景的,就像你想的那样。这以后有机会。我们是去干农活的。你人小体力小,还是不去为好。”当薇薇还想说什么的时候,老师抢在她前面说:“这是学校的决定,不是我不让你去。当然,我也不主张你去。你有你的活儿干。这早就给你安排好了。图书馆,知道吗。周老师忙不过来,年纪又大了。你得帮她,别让她直喘气地干她力不从心的事。”
“不过……”
“没什么不过的。服从组织分配。”
对于最要紧的服从组织分配,薇薇懂。也就不说什么了。她只能畅想同学们整队出发,一路上欢声笑语,在田野里闹,捉乌龟,青蛙在他们身边乱跳。
“小手,孩子的,一把握不了几株稻秆,还想去干活。”老师心想。是啊,像薇薇那样的小个儿,一进“水稻林”,哪里还有她人影呀。给隐没了,找不着了。带队老师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薇薇推开图书馆的门,放暑假,没学生,只有周老师在。
“我是……”
“我知道。快来帮我把那些书搬到那边大桌子上去。这是新书,要登记编目上册。”
周老师双手抱着一堆书,伛着身子弯着腿,哑着嗓子跟她说。“啪嗒啪嗒……”周老师手里的书哪,拿不稳,全掉到地上去了。“我来,我来。”薇薇抢上前去,把它们捡起来。但一回只能拿二本,放到大桌子上去。
“怎么派你来呀,你那么小。”在周老师看来,那个小人国里的人在摆弄大人国里的书。他咳嗽又喘气地说。
“正因为我小,才来。要不然,连我也来不了。他们可都下乡去了。”薇薇苦笑地对她说。
薇薇干活是卖力气的。即便去不了农村,她还是严格要求自己。做好周老师分派给她干的活。她给新书敲上印章,明确它们的归属,不再让它们彷徨流浪;做好借书登记卡,粘上插上卡片的牛皮纸袋,又给登记上册。她又帮周老师挑出一批旧书。“这些人哪,就是不爱护公共财物。你看,撕成这样。喔唷,真脏。”周老师又咳嗽。“我来吧。”薇薇舞动着二只小白手,又是浆糊又是胶水又是玻璃纸,把好些个破损的地方给候补了。周老师满意,咳嗽喘气少了不少。
没疑问,陆薇薇的人生路在她所在的班,或者,一点不夸张地说,在整个年级是最顺利的,一直线的,连个小弯子都没有。有人认为这是上天对她的缺憾,形貌上的不如意给出的一个慷慨的补偿。新疆建设兵团,黑龙江农场或江西、安徽之类地方的插队落户一概与她无缘。不仅如此,有关部门还保证为她创造个工作岗位。薇薇听了心神也就定了。“我们薇薇就要有工作了。”老妈逢人便说。这逢人便说呀,也看对象。不敢在儿女去千里之外当兵务农的面前站直身子,因为他们光荣。父母又子贵,子以父母贵。她只会在不配或再三动员死不肯去的那些父母面前神气活现。因为无论是不配或死不肯去的,饭碗都无从着落。“是吗,当真?”问的人心里并没有疑问。他觉得在理,但还是故作惊诧。“那当然,难道有假。上面说。”老妈直起脖子说。
令所有人,包括一向认为女儿出类拔萃的老妈在内,大跌眼镜的是薇薇居然被邀请去当教师,铸就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从这个意义上讲,比老爸强多了。他造桥,没法儿造灵魂。去教什么呢。说是缺英语教师,叫她去教英语。老爸一龙听说,觉得一定缺得不轻。
没过几天,教育学院发来通知,说要先培训六个月,然后安排学校。关于工作问题,总算尘埃落定。陆太太把这事传扬出去,说得满街人都知道。反应并不千篇一律,归纳起来有两种:一说是活儿轻松,动动嘴唇皮罢了,又是什么外国话,人家不会去追究她胡诌些什么。留在上海,算她命大;一说是竟然会去接人家早就扔得远远的臭老九(臭知识分子)的衣钵。再也别想去当工人农民。这顶破帽子可一直要戴到老死,还要贻害子孙,如果有的话。他在填写出身栏时,左右都回避不了这个。
薇薇按规定时间去报到了。报到处门口的工作人员拦住了她。“你找谁?”薇薇对这种问话再不感到突兀。她出示了所有的相关证明和通知,专指她的,都是盖了公章的。印章里字字清楚,没有详察的任何必要。印章鲜红欲滴。工作人员还挺认真,一张张看过来,又端详她的脸。薇薇有点光火,但没有发作。因为那人稍作猜疑之后还是有礼貌地作出示意她进入的手势,虽然还有点不放心地看了看她的背影。
培训班的同学对薇薇很亲切。薇薇报以微笑。她总觉得他们上课时有点分心,会不必要地瞧她一眼也好,还有特意转过头来的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