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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图书馆里的朋友

我喜欢卢湾区图书馆的阅览室。置身其间,会感觉到有位智者在俯视着你,启迪你的智慧,放飞你的想象。阅读成为享受,心志得以宁静。

但是我现在必须为一年后的高考作准备,不容许读一些饶有兴味的故事书了。

夏季,太多阳光和热情奔涌的季节,我在阅览室宽大的书桌旁坐下,过一会儿,听到斜对面椅子拉开的声音,有人坐下了,他好像心神不定,悉悉地作响,还时而抖动着两腿。这妨碍我做题。唉,又碰到这样的人了。我心里暗忖,有些想另找坐位。又过了一会,对面声音过来:“你也是高二生?”我抬头,才看到斜对面坐着一个青年,头发凌乱,眼睛细小,嘴唇宽而薄,穿着朱黄色短袖衬衫,胳膊细长,斜视着我。他一定看到我前面放着高二物理课本和复习资料,我点点头。他在看本小说,封面是福尔摩斯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那本书我看过,是本插图本。我喜欢那些插图。我不禁叹了口气,心想,好久没有看这样的好书了,真太可惜。

此后又见过他二、三面,都在阅览室里,每次他都借了新书到阅览室里来。他叫周世洛。一天,是在下乡劳动回来不久,在阅览室我又拿出复习资料做题,他坐在对面翻朝鲜画报,看着我,皱了皱眉,说:“别做题了,没什么意思,老实说,考得取考不取下学都是命定的,自己作不了主的,到我家去坐坐吧,就在附近。”我这才明白,他一个劲地看闲书,原来就是命定论在作怪。不过我也觉得厌烦,就收拾起东西跟他出了图书馆。他家在南昌路,拐进一条弄堂,从一座楼房的后门进去,走廊的尽头是房门,他敲了敲门,大声叫着:“爸,开门。”里面应了一声,门开了,我看到一个瘦小的中年人,抬头望着我,让我跟在士洛后面走进房间,士洛也不介绍,我很尴尬地站着,眼睛望着士洛,他爸也望着他,意思是:“他是谁呀。”士洛说:“他是我朋友。”又向我抬了抬下巴说:“他是我爸。”我叫了声伯父。他父亲好像受到了非分的礼遇,往后退了一步,不住地点头,连声说:“唉,唉。”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士洛径直朝里间走去。他父亲略略欠身,说:“请坐。”伸手示意我坐下。他在一边没有扶手的椅子里坐了下来,不发一言。我觉得他更显瘦小,原来他背驼得厉害,这时,我才看清他的脸,他头发有些稀疏,看上去五十出头,眼神飘忽不定,隐含惧怕和犹豫。

“我的象棋到哪里去了?哎呀,真是的!”里间传来士洛愤愤的声音。“不是在床头灯旁边吗?”他父亲警觉起来,右手伸向空中。“哪儿有啊!”声音更愤然。过了一会,士洛出来了,也没有说是否找到了象棋。他父亲站起来,轻轻地对他说:“橱里有松饼,再泡杯茶呀。”士洛往里走。我赶紧站了起来,“不,不,我就要走的,还有事哪,士洛,不要去忙了。”他出来了,盘子里装了四个高桥松饼,放在桌子上。他父亲说:“你吃,你吃。”

“哎呀,开始没有了”我更慌乱,他父亲却默然,脸色阴沉。我说:“你出来,我们坐着说说话。”我们就随便聊了一会。他父亲始终没有一句话,默默地望着窗外,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光柱里浓密的灰尘翻滚着,我对面原本是个壁炉,现在已砌没,废弃不用了。壁炉架上有个三五牌座钟,座钟两边是些玻璃小摆设,左边墙上掛着一个带黑框的妇女的照片,士洛随着我的视线望去,说这是他去世的母亲。他父亲眼睛动了一下,神色黯然。

一缕阳光在窗户消失。我想我该回去了。我站起来,他父亲也跟着站起。士洛刚拉开门,一个人正好忽忽走进屋来。士洛说:“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他不吱声,抬头朝我打量了一下。这是他的弟弟士雍,人比他哥哥瘦小。士洛说他整天打扑克,不肯读书。此后我们见面较少,卢湾区图书馆离我家到底有四站路,士洛说他弟弟也已初中三年级了,就要考高中,问我能否给他补补课,我就给他补了三、四次,士雍的课本和复习资料上涂鸦满纸,心思根本不在读书上。每次给他补课,他都不时看壁炉架上的座钟,手脚不停的抖动,补课总是提前结束,我想我自己都火烧眉毛,应付着不断的考试,哪有时间跟你耗,看在你哥的脸面上,应付过去就是了。

当时号召去新疆建设兵团的宣传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考不上大学就去新疆,不过还有一个机会是参军。我考上了大学,不禁想起了士洛,不知他怎样了。我一路朝他家走去,开门的是他父亲,我说来找士洛,并告诉他我考上大学的好消息,他眼里闪着光,但随后又黯淡下来。他说士洛已经走了,去新疆了。他说士洛脾气越来越坏,说是上面反复交代过,晚去不如早去,早去能当干部,晚去的话人一多,就当不成干部了。我没话说,心想他去新疆都不通知我一声,枉为朋友一场。他父亲说:“你真好,士洛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幸运。”我只是苦笑,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士洛的父亲。

此后,士洛信息全无,我终于过上了梦寐已久的大学生活,它和我的想象相差甚远,没有安静读书的机会,直至文革爆发。

物换星移,梦想破灭,精力耗尽,亲人逝去,朋友星散,好不容易回到上海,安定下来,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过新生活已开始,精神又振作起来。

一天,我从二十一路电车武昌路站下车,准备去家住虹口的一个朋友家。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名字,我循声望去,却不见有什么人,叫声又响起,看见一个矮个子走到对面街沿,朝我挥着手,我认不出来,不过,他既然叫我名字,那一定是认识的人。所以我一边避让着车辆,一边朝对街走去,他是个干瘦的中年人,瘦削的脸庞,眯缝着眼睛。是士雍!“士雍,我现在约好个朋友,没时间和你说话,过几天,我一定到你家里来,你还住在老地方吧?来时我电话联系你,好吗?”他给了我电话号码,就此作别。

出来开门的是士雍。房间里烟雾腾腾,墙上他母亲的遗像还挂着,壁炉上没有了三五牌座钟,也没有了玻璃摆设。我在他对面坐下,看清他像个小老头,猛吸着香烟,中指和食指黄黄的,叫人看了恶心。我说:“那么多年亏你还认得出我。”“你人高,样子还在。”他笑着说。我心中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升起,急急地问:“你父亲还好?”

“他死了。”一脸的冷漠,我直视着他。他感觉到过来的眼光,但不为所动,把烟头往地下一扔,两手一摊,夸张而轻率。

“他把我们害得够惨了,你知道,我哥多聪明,看了多少书,一肚子的学问,却没考上大学去了新疆,要不是他,我哥早就考上重点大学了。都是他的历史问题害的。你知道吗?他参加过三青团,又去过重庆,我们还会有好日子过吗?我也跟着倒霉,成了狗崽子。他胆子又小的像兔子,抄了家,斗了十几次,就生起病来了,也不知是什么病,哇哇地喊胸闷,我懒得管他,是邻居把他送到医院去的。他知道我们恨他,临死前,居然还让邻居打电话给我,要我去医院再见上最后一面,并希望我能宽恕他,我们能宽恕他吗?邻居真是多管闲事,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乱叫,象是死了他爹。”

“你去了吗?”我颤抖地问。

“去?我疯了吗?我恨他都来不及呢!我狠狠地把电话给挂了。我哥后来来信说我做的对,他欠我们太多,不能宽恕。”

我起身告辞,回头望了一下只有一边扶手的椅子和窗口射进来的翻滚着兰色烟雾的光柱。 joEpM21uM3j9/oPFQLqu9xxYUTZMpwQVbmC1CeYiG1F3XEFlodzzIOOBtvHxadh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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