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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丽

近来中学同学聚会很多,在相识半世纪之久又重拾旧情,对于垂垂老去的我,也是一种慰藉。应该说现在生活安定得多,但烦恼总与人生相伴,终其一生,无时不无烦恼。无助之时,拨个电话给近几年来重新认识的老同学,对方总还能耐心地听完,紧张的心情也就松缓下来,虽然谈话之间因常涉及过去时光,又会重生苍凉之感,说到最后,又不免面对现实,论及病痛与死亡。应该说,这个话题我过去并不重视,好像还有一段路好走,但最近常有同学说起他们健康日坏,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接踵而来,不一而足,如果传来某人患了癌症,则回避与他联络,免得伤感。几年过去,逝者如斯,不禁喟叹。

如果说中学同学的情况还尚有面目的话,小学同学则踪影难觅,而童真却是最宝贵的珍藏。然而也有参加过小学同学(相当局限,大概只有六、七个)聚会的同学回来说:“你不要再梦想能重温儿时的友情,它已被时代大潮荡涤净尽,人已大变,保留下来的仅仅是姓名,有的有旧时姓而无旧时名,在文革中不少改了名。他(她)也无意改回来,因为名字本来只是个符号,叫什么都无所谓。”

我的最后珍藏一下子被击碎。不过,小学时代同学的友情保留下来的事例还是有的,而且这种友谊看来要伴我一生,她就是王丽。

王丽在校时是否与我同桌已记不清了。但我能记得她是一个不亚于男生的顽皮女孩。她不会在下课后坐在教室里浪费这十分钟的课间休息,要末赶到操场上疯玩一阵,要末在教室里绕着课桌与同学追打嬉闹,安静的时间是很少的。

愉快无忧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即便在小时候也渐渐有了这种感觉。大概因为随着年龄烦恼增长抑或已有烦恼的阴影。我记得放学回家有一段路我和她同路,是从永嘉路拐弯后在太原路上的一段,走到太原路与汾阳路的路口,我们就得分手,各走各的路了。她的故居我始终不知道在哪里。据说她父亲是不少的实业家,这还是后来才知道的。五七年我们小学毕业,拿到最后一个学期的成绩单和毕业证书。我记得我们走在太原路上,看着成绩单,比较着最后一批分数,看着了结小学学习的毕业证书,证书上有我们儿时的照片,戴着红领巾。随着这照片进入历史,太原路上这二个小孩从此绝迹。

和当时其他小朋友相比,我比较幼稚。不擅辞令,呆头呆脑自不必说,这种幼稚还表现在不懂得朋友的选择和友谊的可贵,正因为如此,我与王丽分手而没有意识到失去了些什么。此后,经历可能不尽相同,但有共同的情感体验,为了应付纷至沓来的新生事物,我已无暇忆及儿时的小伙伴,终于把她彻底遗忘。

二十多年后,我在居民食堂买菜,忽然卖彩票的会计叫我的名字,我端详着,她给我时间努力回忆,二分钟、五分钟,我还是呆若木鸡似地看着她。可怜的我实在想不起来,她只能报出自己的名字,露出失望不悦之色。我尽力回忆她的脸便在我脑海里不断变换,变换到二十多年前,才在眼前朦胧显现儿时的王丽。

我欣喜二十多年后居然重逢小学同学。她告诉我,她当会计已有多年,现在住在衡山路,原来的住处是独幢花园洋房,由于给一个公司占着,不愿归还(当时已有政策,私房要归还原主,但据说这是原则上的要求,可以有通融办法),结果拿了三万块钱就把房子卖给了他们(这幢花园洋房现在估价超亿)。在文革中他几乎走上绝路,被抄家自不必说,正经常有散兵游勇随时上门劫掠,以求锱铢不遗。自己经常被附近的小孩追打,常常带着伤痕。后来总算结了婚。好在她父母还健在,说到这里,她显得很高兴。

可能因为经历多了,也可能是因为天气的缘故,王丽小时候的活跃又表现在成年后的善谋善断上,在搬到衡山路之前她们曾住在和平里。我是在重逢王丽后到她家去才认识她父亲的。她父亲个子不高,慈祥和蔼。她母亲我也见到了,虽然次数不多。

衡山路住处位置很好,斜对面就是衡山公园,对于年老的父母,是个不错的去处,可是王丽觉得住房面积太小,想搬家。后来不知怎的,没多久就搬到了襄阳南路,是建筑很好的老公寓,四间房,二套卫生。她似乎也觉得满意。后来,她的精力就集中在做股票上,并注意汇率的变化。她会理财,这个能力在小学时代无从发现。我不知她是赚还是亏,不过她热情不减,我想一定做得不错。

时间一年年过去,城市建设日新月异,拆迁开始多起来了,马路拓宽之类的市政建设也越来越多。王丽消息灵通,打探得襄阳路要拓宽,她马上想到江苏路的拓宽工程,开始着慌起来,当时对于拆迁的补偿相当不确定,王理想不能坐以待毙,不能等他们找上门来,应该早谋良策,及早脱身,于是急急以三十万左右的房价出让出去,速度之快令我吃惊。我竟然不知她已搬走,还去原址找她。邻居的一位阿姨在楼梯口见到我就说:“哎呀!真可惜呀,王丽搬走不到二星期,新业主就把房子买下了,产权归他啦。”

王丽父母相继去世,渐渐地,王丽心情日坏,抑郁寡欢。时常回忆诉说与父母相处的情景,特别是最后的岁月。欲言哽咽,眼泪夺眶而出。她诉说,有时回家很晚(王丽善交际,历来如此),上楼时常看见父亲在房门口向下张望,呆呆地等着她的归来;有时母亲说话多,她就要不耐烦。这些看来在日常生活中常常难以避免的琐事,一旦父母离去,就成了永远不能宽恕的罪责,挥之不去的阴影。王丽实在思念她父母,以至见到我父母,她会爆发似地大哭,拥抱我父母,悲不自胜。

王丽的性格和权谋无不承其先父之一脉,再加上一个多疑,这是她的生活经历给她带来的一份厚礼,成了她后期性格一个亮点。王丽深感故伎无法应付当前,于是最终去了国外。每隔一段时间给我来电,我们在电话中互报平安。这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已尽奢求。

王丽有了外甥后,精力全扑在孩子身上,到了舍己忘我的程度,我深为感动。她说孩子有哮喘,因为不足月出生的缘故。医生说胎儿最后长好的是肺,既然不足月(大概相差一月),肺部有疾患就不足为奇的了。

王丽常来电话,除问及我父亲健康状况外,就是外甥这个病那个病地没完没了地诉说,再三追问要紧与否。她把我的话着实当回事,好像我是个不错的医生。不知道这个印象是怎么产生的。

随着年龄增长体力日衰,在哄外甥安然睡去夜阑人静之后,她不由想到种种老态,不禁想起自己养老的事来。一度热衷于国内养老,因为女儿太忙,无法顾及她的生活,一旦有病,更是窘迫。再说,好朋友多在国内。所以特地回来四处打听国内养老院的情况,在得知尚未形成产业的养老院的种种乱象之后,她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回去以后基本上不再想回国。“如果半年没接到我王丽的电话,那就是说我死了。”

她每次来电都这么说,好像预感到什么。我对她说对我来说同样如此。

我回顾与她的相逢与别离,实在困惑这纷乱的人生于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活着似乎可笑,死去才得安宁。

窗外秋风飒飒,落叶纷纷飘零。我眼前定格在这一意境:小学毕业后的一个黄昏,在最后一抹阳光消逝之前,在路口分别之后…… QSl2cHisAqPqub0UP92BMvAgIBABSD1mBD12iKOdfmWmmDUdmIABH9orxxhG/vw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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