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大学同学早已星散,在上海的,略知其行止的,偶尔遇上的,总共不过三、四人而已。陈伯伯就是其中的一位,也是我熟识的,曾为我师长的一位,虽然形式上的师生之交仅几个月。
那时,常看见他骑着机器脚踏车在我家前面的淮海路上疾驰而过。瘦瘦的一个。父亲对我说,陈伯伯以前有辆汽车,住的也是个大宅子,后来卖了,换了个小的。我当时很小,不过八、九岁,根本不懂得看似波澜不惊的平静生活的背后正在湧动着接天洪涛,社会正在经历一个巨大的,进展神速的变迁。只是想,这大概和我们小孩换个玩具玩玩没什么两样吧。汽车或是机器脚踏车不过是大人们的玩具罢了。
陈家毕竟家底厚,对于日常开支可谓应付裕如。但大家庭开销也大。陈伯伯夫妻俩都不工作,孩子有五、六个,都还小,在不同年级读书,对于坐吃不觉忧忧。陈伯伯想有些赚头,便在我家店面橱窗里立一小广告:教授钢琴、古汉语、英语和法语,留有联系电话,不知他藉此接到了多少客户。
一次陈伯伯来我家,妈妈唤住在玩皮球的我,把我引领到他面前,叫我尊他一声陈伯伯,由此开始了一段几十年的忘年交,直到他离去。
我在读高小时,市面上流行一套翻印过来的“基础英语”,不易购得。爸爸设法给我买了一套,我视它为非比寻常的礼物。翻开这套书,里面有很多插图,特别在第一、二册,插图简练清新,和孩子们有关。课本背景是英国城郊乡绅的生活,意蕴恬淡而雅致。书中人物有个性,鲜活地跳出来走到你面前。图文幽默活泼,引人入胜。爸爸给我备了本练习本,画上看图识字的图画,让我填充英文单词。爸爸很忙,为了谋生和应付业务以外的事情,没有时间教我读这套读本。这套书共四册,一、二册用于英语入门,至于三、四册,于我好比参天大树,只能仰望而无从攀援的了。
一天,陈伯伯来我家,从包里拿出这套“基础英语”的第一册,说他的一个孩子要学英语,一个人学没有竞争心。他见我和他那个孩子年龄相仿,就问我愿不愿意陪读,我欣然应允了。父母也高兴,抚摸着我的头,因为他们确实没有时间教我。
于是,每星期去他家学一个小时,好在路近,还是很方便的。我在他家认识了陈伯母,他的其他子女我没有什么印象,因为我们在读书时他们照例不来打扰的。
陈伯伯教书用语讲究,废话少说。力求学生理解准确且能运用自如,教得仔细,练习也充分。这种风格对我以后的教学实践很有影响。
陈伯伯手持的教本是香港版,纸质优良。我们的是略带黄黑色的纸质粗历的翻印本。看得出他很爱惜这套港版教本,翻动抚弄之时的神态犹如小孩宝爱他的心爱玩具。
陈伯伯喜欢抽烟,手持一罐“茄立克”,神采得意而舒缓,体味着尚且闲适的生活。
记得当时客厅里有架钢琴,陈伯伯有时候挥洒一番,弹上一曲,神采飞扬,其乐自得。他说有个小女孩来学钢琴,也是他教。每每我们的课尚未结束但快要结束时,他就要抬腕看表,惊叹时间的飞快,说不能再上下去了,他须马上接待这个小女孩学钢琴。至于小女孩之后又是谁,他没有说。
记得客厅前面是个花园,种着一丛玫瑰花,都是一色深红的丝绒玫瑰。微风拂过,暗香浮动,充溢四周,沁人心脾。黄昏时分的花园更沉浸在夕阳红金色的余晖中,烘托出隽永而近乎绝唱的佳美意境。
陈伯伯热衷于社会活动。如果偶尔在路上碰到他,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他总会说去政协开会或诸如此类的话。看来他很在乎这个。他想留住最后一份在他看来可以俯视群小的高贵和体面。为了这个高贵和体面,他谨言慎行,惯用流行的政治用语和政治表达。
大概学了二、三个月,学校功课忙起来,考试也临近,就没有再学下去。
随着年龄的增长,要应付的事情越来越多,几乎没有什么时间造访有朋亲戚,即使假期也无空闲,总要下乡劳动或参加政治学习。进了大学,更是难得和他见面了。
有一次,他给了我二本他编写的英语语法的手稿。一本初级,一本中级,是很有用的书。
当时书店里有很多英美名著的简写本,陈伯伯改写的也有二、三本。我一直认为简写本的改写很讲究,尤其是尽可能接近原来文风和基本结构的简写本特别难得。过简则必然失去太多的养分,过繁又不易上手,翻翻又搁置一边,难以卒读。
时间终于在遍于国中的政治呐喊声中推移到了一九六六年,文革的万钧雷霆击溃了万千家庭,陈伯伯一家遭到灭顶之灾。从此他们开始了地下室的生活。总算是自家宅子的地下室,不过或许这反而让他们天天饱尝电击般的刺激。
既然是地下室,那就应该在地底下。如果有参照物的话,再好不过就是人行道,也就是说在人行道下面。地下室的通气窗是一条狭长的长方形玻璃窗,宽度相当于气窗,抬头恰好看到人行道,而且通气窗边的人行道上正好有个公共汽车站。每天仰望无数匆匆而过或伫立等车的人脚,即便无风,也是灰尘缭绕,风一吹,更是树叶垃圾汇集拢来,地下室里顿时暗淡无光。
他在那里一住就是十年。文革结束,雨过天晴,霁光普照,他又回到地面,回到人间,几年后,房子也还给了他。我曾和他家的荣姐谈及动乱年代的遭遇,她睁大着眼睛,满脸的惊讶:“喔唷,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那些事呀,我早就忘了。”我一直羡慕她的豁达性格,她皮肤白嫩,身体肥硕,挺能吃,说话慢声细气,有其父遗风,加之爱时尚,会生活,故虽长我三岁,却一点不显老态。我想这一定得益于善于忘却这一精神优势。秘诀是什么“朝钱看”或“退一步”海阔天空这类醉汉般的胡话。字面有所不同,道理却是一个,那就是忘却再忘却。如果做不到,那你就倒霉,就有潦倒悲切之苦,所以人们大抵都要求爱于忘却,因为深知“病态”的精神状态无异于自戕。自戕的确不可取,轻装再出发也没有错。但话又说回来,即便小小老鼠,也有拔萃的记忆力,它不会重蹈牺牲者的陷阱。另外,据报道,猫狗之类的哺乳动物会作梦。虽然我未曾研判它所是否作梦,但惊醒是有的,证明了梦境的中断和现实的呈现。它们可能梦到获得美食,但遭到砖瓦的投掷或是棍棒的邀击,或是猫贩子们的围捕的梦境恐怕也不在少数。当然,充当宠物者例外。为健康计,我力行忘却,但终究无法控制梦境,即便是短梦也罢。记得有一次去看他,没说上几句它就抽起烟来,不过不再是“茄立克”,又没有了得意和舒缓。我劝他还是戒掉的好,他说看来是戒不掉了。我知道其实他也不想戒掉,因为烟和酒一样,因为里面有个催人忘却的叫做蓝玫瑰的美娇娘。
我们泛泛而谈,谈些泛泛的鸡零狗碎的琐事,没有深谈,既无深谈的事也为着无力深谈。忽然,他直起身子,正色的问我:“你看像文革那样的事还会来吗?”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更何况我是一个见着尚不领悟的普通人,要我把脉搏将来未免近乎苛求。
顿了一会,我不经意地回道:“这难说。”本是敷衍之辞,他却警觉起来,说:“不会了吧?”又疑惑地问:“难道还会?”目光期待而紧张,夹着香烟的手指停在那里。
我这才明白时间并未抚平他的巨创连同巨创带来的剧痛。再多的“茄立克”也无济于事了。
不过,说实在,鉴于他的健康状况和垂老暮年,恐怕无缘于这个机会了。
我退休后,闲时翻翻劫后余烬的旧书;撕毁者有之,剪开者有之,然而最多的还是残留在记忆中的珍藏。令我惊奇的是“基础英语”历经劫难居然毫无残毁之形。其中第三册丢失,若干年后,竟在一个旧书摊上觅到,把它补了回来,仍旧是一套四册。不过补来的一本开本不同,这也无可奈何的了。好在我去陈伯伯家上课用的第一册还在,这足以令我宽慰。这第一册已经翻烂,近乎散架,上面纵横着玻璃胶纸,虽然补缀连连,却不缺叶,封皮还清楚,没有儿时常有的即兴涂鸦,好像它特意要留给我一个纯洁的旧梦似的。
我把这四册“基础英语”用细绳揽住,又是完整的一套。这近乎奇迹,因为我竟然留住了时光。我把它放在书架的一角,战战兢兢地保存好我童年的一份回忆。暮霭中,我和它静默以对,相视一笑,我要对他说的是:“你是我童年时代遇到的一树幽花,一抹亮色,一泓清泉。”
沉思中,陈伯伯的花园在我眼前朦胧再现,记忆中的红金色的夕阳把花园四周的围墙和树木置于童话般的梦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