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家门往西走上二、三分钟有一条大弄堂。一直走下去,向左拐个弯,就有住家挡住,似乎此路不通,不过,只要往右一瞥,便又是一条弄堂,虽然窄了点,却又通了。
尽头便是顺治路,这是我放学后闲逛以来有了的地理大发现。这个发现却给我带来至今心中隐隐作痛的往事回忆。
顺治路行人稀少,至少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是如此。
一天,我在弄堂口看见一个男孩在玩陀螺,年龄和我相仿,穿着不相称的宽大棉上衣,好像没有了下半身。棉衣的领子一个翻在外,一个塞在里,脖子细长。脚上穿着粗制的布鞋,虽然旧得变了形,鞋底却衲得很厚,拖着鼻涕,脸色青黑。孩子用力一抻,陀螺便在弄堂石板地上稳稳地飞旋起来,在它周围裹胁住一层灰白的光晕。孩子不断地抽打它,陀螺便在原地维持着它的速率。不过三、四次,男孩就气喘吁吁,鼻涕拖得更长,眼睛睁得更圆,脸色也更青黄。最后只能听任陀螺阵脚自乱,剧烈地摇晃起来,脖子一歪,倒在一边。不再动弹,像死了一样。
男孩俯身捡起陀螺,拿在脏黑的手里。那陀螺已旧损到无法想象其本来面目的程度,和男孩的手一样脏黑,鞭痕累累。我不会玩陀螺,只是看。
那男孩长着一双大眼睛,但眼神黯淡,缺乏亮色。看着你的时候会给你一种不在看你的感觉(这是我以后才发觉的)。他朝我翻翻那双木然的眼睛,顺便把鼻涕缩了回去。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开始成为玩伴,维持了二年多的交往留下了令人月下低徊不已的绵长思念。
他叫高元。让人为他苦恼的是他不到冬天就拖上鼻涕,要到来年暮春甚至更晚才慢慢收敛起来。他人中很深,我想这大概是常年鼻涕侵蚀的缘故。
高元的家在顺治路上,一排黄墙的后面。黄墙后面有一栋六层高的红砖房,挺拔而光鲜。不过别搞错,他的家可不在那里,那是红楼对面低下匍匐在地的一间矮矮的小屋,像是从红楼里扔出来的一堆垃圾。无人捡拾便留在那里。小屋一侧有个破瓦缸,瓦缸里栽着一株枸杞,荆条扶疏,结着殷红晶莹的枸杞子,强烈表达着它的生命力和赤诚心。瓦缸里还开着几朵兰白相间的蝴蝶花。他曾领我去他家(是作为朋友的例行邀访还是其他什么事情已经记不清了),进门就闻到一股霉味,暗黑得似乎没有窗户。里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在专心地整理着什么东西。我想这一定是高元的母亲,便叫了声阿姨。她满脸倦容,嘴角微微一笑,说不上有任何表情,随后也不再理会我,只是忙她的,我是小孩,理应如此。
高元说:“我们出去玩吧。”我们就走出了门。
后来我又去过几次,从来没见到有其他人。有一次我去找高元,推门进去(因为他家的门时常虚掩着,我又不懂礼貌为何物),高元不在,他母亲坐在桌旁衲鞋底,眼睛红肿,象刚哭过似的,我赶忙退出,重新虚掩上门,心头怦怦地跳个不停,我没把这事告诉高元。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就问高元怎么不见他父亲,他一板一眼地说父亲在内地工作,什么地方听过忘了,总之很远很远,常年不回家。几天前来信,要母亲另做件棉袄。肩膀的地方尽量做得厚些,上面还要加层厚布,不然,一挑上泥,肩膀就去掉一层皮。我说这样的话那棉袄不是太难看了吗,他说那有什么,只要管用就行。渐渐地,他脸色阴沉起来,说:“我已经不大记得他的模样了。”
弄堂口有个摊子,卖毽子、玻璃弹子、彩色橡皮筋和面具之类的东西。所谓面具,实际上是一张马粪纸,上面印着孙悟空、猪八戒、唐僧之类的头像,二边打孔穿上橡皮筋,可以套在耳朵上。我常买些玻璃弹子和彩色橡皮筋。高元看着,从来不买,眼睛依然是毫无亮色。我朝他看去,他赶紧转过脸去。
我给他看老家摊贩那里买来的香烟牌子。这可不是南洋烟草公司印制的,附在每盒香烟里的,堪称精美艺术品的真正的香烟牌子,而是一张大马粪纸,暗黑近乎马粪,倒是名副其实。上面印着一个个如香烟牌子大小的诸如水浒、隋唐里的人物,剪开来就是一张张所谓的香烟牌子。我有很多,都成套的,用橡皮筋捆着,常常翻看。我给他一套西游记的香烟牌子,看得出他很喜欢,但再三摇头没有拿。
我们常玩打弹子的游戏,我的弹子要末是簇新的,要末是更好的彩色玻璃弹子;他的都是旧的,没有彩色玻璃弹子,有的已经玩得不在圆整,滚动起来障碍重重,不成直线或滚着滚着却嘎然而止,到不了它应到的地方。
我们在弄堂石板地上发疯似地玩着,时间已经不复存在,直到昏暗的暮色再也不容许这个游戏继续进行下去为止。玩时常常碍着行人走路,他们让过,总要回过头来皱皱眉。
我们有一次大胆地去了远远的新城隍庙,在连云路,这是相对老城隍庙而言的,却绝对不能与之相比。它只是一排商店后的几条小巷,有十来个摊子,卖些金鱼、蟋蟀、蝈蝈之类的东西。另有几家小吃店(估计以前可能繁荣过,后来渐渐衰落了)。我们路走了不少(对于我们九、十岁的孩童来说),回来又挨父母的骂,因为到晚上才回家,母亲已急得挨家挨户地到处找我,告诫我以后出去一定要告诉去处。
一天晚上,已过九点,忽然听到敲门声。我想都这么晚了,还会有谁,心想大概是谁敲错了门。沉寂了一会儿,又在敲门,不过更轻,分明是犹豫和胆怯。我过去开了门,高元站在面前,默默不作声,小心地朝里面看看,然后示意我出去。我跟在后面,有点莫名其妙。走到拐角处,他止了步,在昏暗的路灯下,可以看到他双眼噙着泪水:
“我们要走了,搬家了。”他说。
“什么?搬家?到哪里去?”我急切地问。
“去乡下,明天上午就走。”
“为什么?”我紧问一句。
“上海不能住了。”
“上海不能住?”
说实在,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由于他的家庭有些异样,所以我收了口,不再问下去。
他是来告别的!我猛醒过来,心里一阵难受。
“还回来吗?”我希望他说是,因为这是最要紧的。
“大概不会的了。”却是他的回答。
“因为妈妈都打了包裹,能带的都带上了。”
“我送送你。”我无奈地说,喉头有些发紧。
他在前面走,我跟着,转进弄堂,又走了一段,在第一个拐角处他住了脚:
“你就别送了,再见。”他身子微微地朝前鞠躬似地压低了一些。
我伫立着,看着他渐渐远去,又回头看了二、三次,终于消失在深不可测的沉沉夜色中。
第二天下午上课我一点也听不进去,只想去看看高元是否还在。急切地想最后重温一下昔日的友谊,哪怕再见上一面也好。难道昨天这样就算告别了吗?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我匆匆去他家,推开围墙大门一看,房门紧闭,他们走了。
过了几个月,我经过他家,没有住人的迹象,那殷红晶莹的枸杞子在阳光下闪亮,却没有了蝴蝶花。
又过了些日子,没有了枸杞子,更没有了蝴蝶花。
我过早领略了惜别的况味。这是生离,也是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