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别人对艾丽丝作一番描述的话,他们大多会用“空想家”这个词儿。从表面上看,她彬彬有礼,带着文明人常有的不轻信一切的态度,但是,她那种茫然而若有所思的眼神,却表明她的思想老是在开小差,溜到了另一个远不是那么具体的世界里。她那双淡绿色眼睛里的忧郁包含着一种怅然若失和朦朦胧胧的追求。让她心绪烦乱,甚至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是,她常在一些乱七八糟的日常事物中求索,企图能发现什么,使她平凡的生活不致毫无意义。也许是因为她生活的时代吧,这种超越自我(假如可以从理论上这样界定的话)的愿望渐渐与爱情观合二为一了。
尽管艾丽丝明白,大家漫不经心地称之为恋爱关系的只是一轮又一轮可笑而不牢靠的感情交流,她还是坚信激情的存在,其强度大得叫人难以接受,几乎到了不登大雅之堂的地步。在那些最不相宜的时刻,譬如,在百货店货架之间犹豫着不知买哪种牌子时,在早晨上班的火车上扫视报纸上一篇篇讣告时,在用口水将又苦又甜的邮票贴到一摞家用开支账单上时,她会发现自己的思绪总是孩子气地溜到同“另一个”救星结合的设想上去。
她对自己吹毛求疵的本领,对只看见自己和别人身上缺点的做法已经厌倦了,巴不得能够忘乎所以地爱上一个人。她希望能够出现一种使自己无法回避的情况,使她没有时间叹息,没有时间考虑“他和我究竟是不是真正合适”,分析和解释都显得多余,那“另一个”无可置疑,完全自然地存在着。
与爱情的浪漫概念极不相容的是,人在谈情说爱时想到的可能并不是要让对方看到你满面笑容,或者使对方的心灵得到升华,而只是为了免得独个儿枯坐灯前,虚度一个又一个的良宵。设想一下,假如只是为了避免独自审视自己的不足,而不顾一切地去找个伴侣,无论对方多么差劲也不在乎,那么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反感呢?然而,如果在竭力追求之后仍然无法成功,那么我们的退而求其次也就能够得到原谅(或者至少是理解)。很可能我们决定与之共同生活的伴侣的品格并不符合我们的理想,但至少这个人对我们表现出持之以恒的兴趣,我们有足够的耐心对这个人的驼背、对他古怪的政治观点或者刺耳的笑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们只是在心中保留着一点希望:有朝一日某个更为出色的人儿会来到自己面前。
用这些纯粹实用主义的词汇来思考爱情,使艾丽丝觉得恶心,就好比在游泳池里撞见一个肢体不全的家伙,也只好凑合着一起游一样,简直是以低等的生理和心理需要的名义,像胆小鬼似地迁就这个物质世界上的一些次品。尽管日常生活需要小小的调整,尽管“超越”这个词很少包括在成人的语汇之中,可她明白,除非能够达到精神上情投意合的境界,否则她决不甘心。对这种境界,令人心荡神怡的艺术领域中的诗人和电影制片人作了生动有力的描写。
也还有其他的希望:希望能够感到真正的人生终于开始;希望不再害羞不再作出有害身心的反应;希望实现感情上的平衡,不至于让自己规律性地陷入阴郁的心理或者极具破坏性的自我憎恨周期之中。此外也还有一些物质上的希望:希望眼前的这张脸不需要模糊不清的镜子来替它遮丑,别人见到了也不至于倒吸一口冷气;希望能够过一过在时装杂志上读到的生活,那种阳光明媚的生活充满了亮闪闪的房屋、手工制作的衣服、高级时装专卖店里购置的丝绸上衣以及热带海边的度假等等。
借用D.H.劳伦斯的说法,她是“对别处怀有思乡情结”的浪漫主义者,她渴望自己有另一个身体,另一个国家,另一个情人——也就是青春期的兰波那著名的“人生就在别处”的回声。但是,这种毛病(如果可以把这种对“另一个”的追求看成是毛病的话)来源于何处呢?她绝不傻,她对经典大作和理论并非全无接触,她明白“上帝”已经死了,“人”(另一个落伍过时的事物)作为对“人生”答案的体现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明白应该把那些描写心满意足的女主角、以大团圆结局的小说称之为廉价的幻想而不是文学。可是,也许因为她仍然喜欢看肥皂剧,听那些反复吟唱的激昂的歌曲,说是想要
搂住你,噢,对了,爱你宝贝,
我说了爱你宝贝 ,
她仍然在(电话旁边或者其他地方)等候救星的出现。
艾丽丝认为,世界尽管由物质构成,但不一定由此能保证其真实性;她在这个世界的索霍广场附近的一家广告公司里负责处理主顾的来往账目。几年前,她从一所地方大学毕业之后来到这里,无意中干上这份工作。回想起来,她只是天真地将消费产品的快乐和促成消费这一不那么快乐的活儿混为一体了。
她同财务部的一位同事共用开放式办公室里的一个隔间,头顶上亮着荧光灯,空调中吹来阵阵冷气。每天下班以后,她乘地铁回到伯爵街的公寓房里,那是她和朋友苏西合租的。迄今为止,这两个姑娘把如何负担家务琐事安排得好好的,没发生什么面红耳赤的事。不过,近来艾丽丝回家时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她的同屋是个性情开朗的经验护士 ,目前仍在见习期中,她在长期单身之后终于谈起恋爱来,男友是个极其通情达理的年轻大夫。他聪明谦和,富有幽默感,说话妙趣横生,老是喜欢讲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有关人体解剖的故事。
女性容貌的高下本来就说不清道不明,在有意无意中,艾丽丝总是认为自己还比较好看,当然算不上是大美人,但她的相貌显然也在上等之列。过去,她常常安慰苏西,无论她们条件多有限,总有一天会有相当的男人找上门来;她告诉她说,脚脖子粗一点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人品。这番话听起来难免有几分优越感,是对自己的容貌信心十足的人的口气,同时又有电话答录机录下来的一系列来电为证。
可是,无论她们各自的脚脖子是粗是细,如今是艾丽丝得勉强挤出笑容来了,因为她老听到马特和苏西在电话里用亲热的名字称呼对方,还时不时地停下来莫名其妙地低声咯咯笑。
“我一向说,即使找到了心上人,我们也不分开,”有天夜里苏西深情地捏着她的手说,“茫茫人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我永远忘不了。”
因此,苏西大胆地对浪漫的二人组合重新设计,她请自己的同屋和他们一起去吃饭、看电影、到河边散步。但是,无论这些邀请多么真诚,艾丽丝觉得越来越难以接受苏西的慷慨建议。她根本无法在内心为自己缺少爱情而痛苦之时,再为别人的幸福装出快乐的样子来。她宁可晚上待在家里,膝上歪歪斜斜地放着一盘微波炉加热过的颜色淡淡的鱼或者鸡块,坐在厅里的长沙发上看电视,装出对晚间新闻播放的饱受战乱蹂躏的异国他乡关心的样子来。
她不再想见任何人,更确切地说,因为没有意中人,其他人也就显得多余。她认识许多自称是她的朋友的人,通讯簿上的名字密密麻麻,因为她总对别人的事很感兴趣,她请他们介绍自己的情况,记住他们的事情,从而巧妙地满足别人希望不被忘却的需要。她所以不想同这些朋友联系,或许是因为她觉得同他们交往并不能减轻自己在那个问题上的孤独感。她坐在席上一大帮谈笑风生的朋友中间,心中仍然觉得落寞;只有在另一个人对你的关心超过一般的干巴巴的应酬时,这种孤独感才会消失。她肯定会同意普鲁斯特的结论(与亚里士多德的观念大相径庭),认为友谊只是怯懦的一种表现,不过是为了逃避更大的责任感和爱情的挑战而已。
以客观的眼光看待自己,自怜感便油然而生,这时你对别人的同情便会减少;这种态度意味着:“既然这是个陌生人,很抱歉,我无能为力。”你一心想到的只是自己的倒霉事,由于自己的烦恼而变得更加伤心。蕴含在“自怜”这个词儿中的贬义说明向来就存在着一种倾向:人往往容易夸大自己的烦恼,无缘无故地可怜自己。惯于自怜的人要是在一场平淡的恋爱中被对方甩了,便会觉得自己是个悲剧人物;他们喉咙有点儿发炎,裹着围巾,用上各种各样的药物,像是患了肺炎似地擤鼻涕。
艾丽丝天生没有时间做这样的事。不过,近几个星期,她常常会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种情况往往会在最不合时宜的场合发生,例如在和同事一起用午餐时或者在星期五下午的销售会上。她觉得自己的眼泡肿着,常闭起眼睛免得掉眼泪,但压力还是太大,咸咸的液体会顺着面颊流下,在脸上汇成一个梨形的泪滴。
“亲爱的,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艾丽丝趁午间休息去配药,慈眉善目的药剂师把找回的零钱递给她时问道。
“当然没有,我很好。”她回答着,把钱包合上,想到别人竟然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有心事,不禁很有些紧张不安。
“要好好保重身子呀。”她从柜台边走开时,那位女药剂师笑着说,露出一脸关切的神情。
艾丽丝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失望。她一向认为,幸福与其说是享受欢乐,不如说是不觉得痛苦。既然如此,像她这样工作不错,身体也很好,又不是无家可归,干吗还时不时地会像个小孩似地泪流满面、抽抽搭搭呢?
她之所以抱怨,只是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处在一种令人伤感的无足轻重的地位,对这个星球以及在它上面忙忙碌碌的居民来说,她仿佛是个多余的人。
那些泪水所隐含的或许是一种令人伤心的怀疑,那就是,有朝一日如果她绊了跟头滑出地球边缘的话,没有哪个人会对她的消失表示一点儿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