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英国青年作家阿兰·德波顿的小说《爱上浪漫》之后,我的第一感觉便是好看,真想不到作者能够举重若轻,把人世间最为复杂的男女关系中的种种心态分析得如此透彻,如此生动。在翻译本书的过程中,更对其明快流畅的语言,风趣幽默的情节有了深切的认识。德波顿在分析一些性质严肃的问题时,丝毫不带有学究气。他只是将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情列举在读者面前,然后再旁征博引,条分缕析,娓娓道来,不由使人不信服。无怪他的书籍近年来会备受好评,得到了广大读者的欢迎。
自弗洛伊德以来,心理学家对人的各种情感的研究有了很大的发展,而男女之间的恋情更成为重点研究的对象,诸如爱情产生的条件、美貌的标准、异性吸引力、性倒错等无不成为热门的话题。就在我将近译完本书之时,在报纸上读到了一则消息。这条消息介绍了近年兴起的进化心理学家基本理论。以美国得克萨斯州立大学大卫·巴斯教授为代表的这些学者在过去十年中,将达尔文的理论应用于一个全新的领域来解释人类的行为。根据他们的说法,人类的嫉妒心理是一百万年前在非洲平原上产生的。在非洲热带无树大平原上,男人必须提防通奸行为,免得浪费资源,省出好不容易搞来的食物喂养别人的后代。女人可能对男人四处寻欢感到不舒服,她们真正感到威胁的是,如果自己的男人对另一个女人真正迷恋而不可自拔,那么谁给她们和孩子带来食物呢?嫉妒是人类为了促进生殖而发展的心理机制,男人对性方面的不忠更为嫉妒,因为它会促进成功的生殖行为。女人对于情感上的背叛更多地表现出消沉和抑郁,因为男人的背叛可能意味着自己会饿死。当然,也有学者不同意这种说法,反对者认为,嫉妒并非进化论的产物,而是同后天的文化有关。
无论你同意与否,这种研究对我们了解人类感情这种极其复杂的心理活动是很有启发的。同样,《爱上浪漫》也在这方面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窗口。
《爱上浪漫》是阿兰·德波顿继《爱情笔记》后发表的第二部小说。它的故事其实并没有多大的新颖之处。全书写的是一个名叫艾丽丝的英国姑娘的一段爱情经历,情节围绕她同男友埃里克相识、相爱直至最后分手而展开。与通常的爱情小说不同的是,作者在讲述故事的同时,还以哲学、心理学的观点对女主人公的想法和做法、对她和男友生活中出现的各种问题进行深入的分析。书中提出了一系列有趣的问题,例如,“你怎样才能了解对方?”“爱情、性和血拼有什么关系?”“你让我成为怎样的人?”等等。
在《爱上浪漫》中,作者扮演的既是故事的讲述者,又是心理医生。德波顿引用了经典著作中的人物或情节,用极其生动的语言把一些相当深刻的道理解释清楚。他从哲学的角度对存在于人的感情生活中的一些古老的问题进行探讨,帮助恋爱中的男女更好地了解自己,了解对方。因此,德波顿的作品是一种特别的混合体,既是小说,又是哲学的想象,书中既有妙趣横生的描写,又有深入细致的分析。为了把问题说透,作者在本书中也插入了各种图表、公式、地图。不妨认为,这部小说可以比作是一部爱情指南,它可以用来帮助青年男女识破恋爱中的谎言,辨明真相,从而少犯一些愚蠢的错误。
正如歌德在为《少年维特之烦恼》写的小诗《绿蒂与维特》中所说,“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郎谁个不善怀春?”男女之间,两情相悦,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但爱情中既有甜蜜,也有痛苦。相爱的双方或合或分,都是很正常的现象。对其中的是是非非,当事人往往很难说得清楚,外人更难作出简单的价值判断。但是,如果我们把这一切放到哲学和心理学的显微镜下进行观察,对双方的性格、出身等方面进行客观的分析,那么还是可以找到一些原因的。这正是德波顿在书中的做法,在这方面,德波顿自然具有很好的条件,他毕业于剑桥大学,主修哲学,知识渊博,同时生性幽默,观察敏锐,在文字上有很高的造诣,因此他在书中对各种心理状态的分析,往往能够一针见血,切中要害。尽管书中谈到的是一对英国青年,但他们的故事可以说具有普遍的意义,我们在阅读中,不难发现书中的人物似曾相识,许多场景并不陌生。
正如在《爱情笔记》中一样,德波顿将一个很平常的恋爱中的一些普通事件以优美的笔法写出来,演化成为对现实生活的深刻而富有创见的研究,这不是一般的作家能够做到的。无论你对德波顿在书中的种种分析是否完全同意,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这种探索是很有意义的。
刘凯芳
2003年1月于厦门大学
如果要别人对艾丽丝作一番描述的话,他们大多会用“空想家”这个词儿。从表面上看,她彬彬有礼,带着文明人常有的不轻信一切的态度,但是,她那种茫然而若有所思的眼神,却表明她的思想老是在开小差,溜到了另一个远不是那么具体的世界里。她那双淡绿色眼睛里的忧郁包含着一种怅然若失和朦朦胧胧的追求。让她心绪烦乱,甚至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是,她常在一些乱七八糟的日常事物中求索,企图能发现什么,使她平凡的生活不致毫无意义。也许是因为她生活的时代吧,这种超越自我(假如可以从理论上这样界定的话)的愿望渐渐与爱情观合二为一了。
尽管艾丽丝明白,大家漫不经心地称之为恋爱关系的只是一轮又一轮可笑而不牢靠的感情交流,她还是坚信激情的存在,其强度大得叫人难以接受,几乎到了不登大雅之堂的地步。在那些最不相宜的时刻,譬如,在百货店货架之间犹豫着不知买哪种牌子时,在早晨上班的火车上扫视报纸上一篇篇讣告时,在用口水将又苦又甜的邮票贴到一摞家用开支账单上时,她会发现自己的思绪总是孩子气地溜到同“另一个”救星结合的设想上去。
她对自己吹毛求疵的本领,对只看见自己和别人身上缺点的做法已经厌倦了,巴不得能够忘乎所以地爱上一个人。她希望能够出现一种使自己无法回避的情况,使她没有时间叹息,没有时间考虑“他和我究竟是不是真正合适”,分析和解释都显得多余,那“另一个”无可置疑,完全自然地存在着。
与爱情的浪漫概念极不相容的是,人在谈情说爱时想到的可能并不是要让对方看到你满面笑容,或者使对方的心灵得到升华,而只是为了免得独个儿枯坐灯前,虚度一个又一个的良宵。设想一下,假如只是为了避免独自审视自己的不足,而不顾一切地去找个伴侣,无论对方多么差劲也不在乎,那么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反感呢?然而,如果在竭力追求之后仍然无法成功,那么我们的退而求其次也就能够得到原谅(或者至少是理解)。很可能我们决定与之共同生活的伴侣的品格并不符合我们的理想,但至少这个人对我们表现出持之以恒的兴趣,我们有足够的耐心对这个人的驼背、对他古怪的政治观点或者刺耳的笑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我们只是在心中保留着一点希望:有朝一日某个更为出色的人儿会来到自己面前。
用这些纯粹实用主义的词汇来思考爱情,使艾丽丝觉得恶心,就好比在游泳池里撞见一个肢体不全的家伙,也只好凑合着一起游一样,简直是以低等的生理和心理需要的名义,像胆小鬼似地迁就这个物质世界上的一些次品。尽管日常生活需要小小的调整,尽管“超越”这个词很少包括在成人的语汇之中,可她明白,除非能够达到精神上情投意合的境界,否则她决不甘心。对这种境界,令人心荡神怡的艺术领域中的诗人和电影制片人作了生动有力的描写。
也还有其他的希望:希望能够感到真正的人生终于开始;希望不再害羞不再作出有害身心的反应;希望实现感情上的平衡,不至于让自己规律性地陷入阴郁的心理或者极具破坏性的自我憎恨周期之中。此外也还有一些物质上的希望:希望眼前的这张脸不需要模糊不清的镜子来替它遮丑,别人见到了也不至于倒吸一口冷气;希望能够过一过在时装杂志上读到的生活,那种阳光明媚的生活充满了亮闪闪的房屋、手工制作的衣服、高级时装专卖店里购置的丝绸上衣以及热带海边的度假等等。
借用D.H.劳伦斯的说法,她是“对别处怀有思乡情结”的浪漫主义者,她渴望自己有另一个身体,另一个国家,另一个情人——也就是青春期的兰波那著名的“人生就在别处”的回声。但是,这种毛病(如果可以把这种对“另一个”的追求看成是毛病的话)来源于何处呢?她绝不傻,她对经典大作和理论并非全无接触,她明白“上帝”已经死了,“人”(另一个落伍过时的事物)作为对“人生”答案的体现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明白应该把那些描写心满意足的女主角、以大团圆结局的小说称之为廉价的幻想而不是文学。可是,也许因为她仍然喜欢看肥皂剧,听那些反复吟唱的激昂的歌曲,说是想要
搂住你,噢,对了,爱你宝贝,
我说了爱你宝贝
,
她仍然在(电话旁边或者其他地方)等候救星的出现。
艾丽丝认为,世界尽管由物质构成,但不一定由此能保证其真实性;她在这个世界的索霍广场附近的一家广告公司里负责处理主顾的来往账目。几年前,她从一所地方大学毕业之后来到这里,无意中干上这份工作。回想起来,她只是天真地将消费产品的快乐和促成消费这一不那么快乐的活儿混为一体了。
她同财务部的一位同事共用开放式办公室里的一个隔间,头顶上亮着荧光灯,空调中吹来阵阵冷气。每天下班以后,她乘地铁回到伯爵街的公寓房里,那是她和朋友苏西合租的。迄今为止,这两个姑娘把如何负担家务琐事安排得好好的,没发生什么面红耳赤的事。不过,近来艾丽丝回家时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的:她的同屋是个性情开朗的经验护士
,目前仍在见习期中,她在长期单身之后终于谈起恋爱来,男友是个极其通情达理的年轻大夫。他聪明谦和,富有幽默感,说话妙趣横生,老是喜欢讲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有关人体解剖的故事。
女性容貌的高下本来就说不清道不明,在有意无意中,艾丽丝总是认为自己还比较好看,当然算不上是大美人,但她的相貌显然也在上等之列。过去,她常常安慰苏西,无论她们条件多有限,总有一天会有相当的男人找上门来;她告诉她说,脚脖子粗一点没有关系,重要的是人品。这番话听起来难免有几分优越感,是对自己的容貌信心十足的人的口气,同时又有电话答录机录下来的一系列来电为证。
可是,无论她们各自的脚脖子是粗是细,如今是艾丽丝得勉强挤出笑容来了,因为她老听到马特和苏西在电话里用亲热的名字称呼对方,还时不时地停下来莫名其妙地低声咯咯笑。
“我一向说,即使找到了心上人,我们也不分开,”有天夜里苏西深情地捏着她的手说,“茫茫人世,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我永远忘不了。”
因此,苏西大胆地对浪漫的二人组合重新设计,她请自己的同屋和他们一起去吃饭、看电影、到河边散步。但是,无论这些邀请多么真诚,艾丽丝觉得越来越难以接受苏西的慷慨建议。她根本无法在内心为自己缺少爱情而痛苦之时,再为别人的幸福装出快乐的样子来。她宁可晚上待在家里,膝上歪歪斜斜地放着一盘微波炉加热过的颜色淡淡的鱼或者鸡块,坐在厅里的长沙发上看电视,装出对晚间新闻播放的饱受战乱蹂躏的异国他乡关心的样子来。
她不再想见任何人,更确切地说,因为没有意中人,其他人也就显得多余。她认识许多自称是她的朋友的人,通讯簿上的名字密密麻麻,因为她总对别人的事很感兴趣,她请他们介绍自己的情况,记住他们的事情,从而巧妙地满足别人希望不被忘却的需要。她所以不想同这些朋友联系,或许是因为她觉得同他们交往并不能减轻自己在那个问题上的孤独感。她坐在席上一大帮谈笑风生的朋友中间,心中仍然觉得落寞;只有在另一个人对你的关心超过一般的干巴巴的应酬时,这种孤独感才会消失。她肯定会同意普鲁斯特的结论(与亚里士多德的观念大相径庭),认为友谊只是怯懦的一种表现,不过是为了逃避更大的责任感和爱情的挑战而已。
以客观的眼光看待自己,自怜感便油然而生,这时你对别人的同情便会减少;这种态度意味着:“既然这是个陌生人,很抱歉,我无能为力。”你一心想到的只是自己的倒霉事,由于自己的烦恼而变得更加伤心。蕴含在“自怜”这个词儿中的贬义说明向来就存在着一种倾向:人往往容易夸大自己的烦恼,无缘无故地可怜自己。惯于自怜的人要是在一场平淡的恋爱中被对方甩了,便会觉得自己是个悲剧人物;他们喉咙有点儿发炎,裹着围巾,用上各种各样的药物,像是患了肺炎似地擤鼻涕。
艾丽丝天生没有时间做这样的事。不过,近几个星期,她常常会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种情况往往会在最不合时宜的场合发生,例如在和同事一起用午餐时或者在星期五下午的销售会上。她觉得自己的眼泡肿着,常闭起眼睛免得掉眼泪,但压力还是太大,咸咸的液体会顺着面颊流下,在脸上汇成一个梨形的泪滴。
“亲爱的,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艾丽丝趁午间休息去配药,慈眉善目的药剂师把找回的零钱递给她时问道。
“当然没有,我很好。”她回答着,把钱包合上,想到别人竟然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有心事,不禁很有些紧张不安。
“要好好保重身子呀。”她从柜台边走开时,那位女药剂师笑着说,露出一脸关切的神情。
艾丽丝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失望。她一向认为,幸福与其说是享受欢乐,不如说是不觉得痛苦。既然如此,像她这样工作不错,身体也很好,又不是无家可归,干吗还时不时地会像个小孩似地泪流满面、抽抽搭搭呢?
她之所以抱怨,只是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处在一种令人伤感的无足轻重的地位,对这个星球以及在它上面忙忙碌碌的居民来说,她仿佛是个多余的人。
那些泪水所隐含的或许是一种令人伤心的怀疑,那就是,有朝一日如果她绊了跟头滑出地球边缘的话,没有哪个人会对她的消失表示一点儿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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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 |
三月初的一个周末,艾丽丝应姐姐珍妮之邀去看她。姐姐和姐夫住在市里一个破败的贫民住宅区里。珍妮本来学的是法律,准备当律师,如今在负责社区一个为受暴力侵犯的妇女提供帮助的中心。一提到这个工作,她总是暗示说,那要比推销洗发香波或者家用洗衣粉意义重大得多。
在姐妹关系这种道德构架中,艾丽丝的角色是个轻浮的、一心只顾自己的小妹妹,而珍妮呢,却是品格高尚勇气十足的大姐姐,为了给贫困不幸的人以帮助,她义无反顾地放弃了自己舒适的生活。
星期六一大早,姐妹俩到居住区附近公园里去散步。天下起了一点小雨,这使周围相当冷清萧条的景色更加凄凉了。
“你气色不错呀。”她们推开园门时珍妮说。
“是吗?”艾丽丝说,“哦,很高兴听你这样说,不过我倒不见得有这种感觉。”
“啊,怎么啦?”
“哦,我也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她回答说,惟恐姐姐会对她一团糟的心态作出什么评价来。
“嗯,说呀,我听着呢。”
“哦,说起来也很蠢,真的。我只是这会儿觉得有点不对劲。”
“去看医生了吗?”
“没有,跟身体无关。”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
“只是像平常一样,是心事。”
“说下去呀。”
“我只是觉得人活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累,而是精神上累。我看着别人,同他们讲话,还做着许多在别人看来很有趣的事情,可是不知怎的,一切都使我觉得不对劲。”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同外部世界之间仿佛隔了层东西,自己就像被一条毯子裹住了,我没法正常地感受一切。例如,前些天我在商店里看着一些花儿,也就是水仙,平常我是很喜欢花儿的,但这一回我紧紧地盯住了看,仿佛那是来自外层空间的什么东西。哦,真不明白我这是在说什么。也许这个例子很糟糕,不过要是你理解我的意思,你就会明白的,我觉得一切都不现实。”
沉默了一会儿,珍妮开口说:“要是这里的事情也不那么现实的话,我才求之不得呢。市政厅又在拨款问题上找我的麻烦。要是我们放手不管的话,那些王八蛋巴不得让这地方关门大吉呢。这简直是发疯,因为我们手头有这么多的事要做。我最近帮助的一个女人,她丈夫用锯子把她的四个手指锯掉了。就在昨天,社会服务机构送来一个孟加拉妇女,一句英语也不会说,她丈夫死了,丢给她三个路还走不稳的孩子。还有苏珊,才十三岁,她父亲由于对她进行性骚扰而给抓走了。”
“真可怕。”
“我有时候真羡慕你,”珍妮叹了口气,“这个礼拜我接触的现实够多的了。”
思想史表明,有一种压倒一切的欲望将世界一分为二——一个是现实的世界,另一个是不那么现实的世界。
从逻辑上说,在这个问题上进行激烈的争论简直是胡闹。一切存在的东西本身都是现实的,但是,如果不是从认识论而是从道德的立场上来看,这种争论也还不无意义。所有被视作现实的东西也会被认为具有某种价值。
面对着世界上各种各样毫不相干的无聊事情(婴儿一个个出生,叶子从树上掉落下来,青蛙产卵,火山爆发,政客撒谎),哲学家给出了无穷无尽的现实的物质或思想供我们选择,这些物质和思想自然是互不相容的。在泰勒斯眼里,水是无法减缩的最基本的物质,现实蕴藏在水中;在赫拉克利特看来,现实蕴藏在火中;对柏拉图来说,现实蕴含在理性的心灵中;圣奥古斯丁则认为,现实蕴含在上帝中;霍布斯宣称,现实在运动中;对黑格尔而言,现实蕴含于精神的进步中;叔本华的观点是,现实蕴含在意志之中;包法利夫人致力于在爱情之中寻找现实,而马克思则相信现实蕴含在无产阶级争取解放的斗争之中……
这些思想家自然会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起作用的也还有其他东西,他们只是将自己的观点确定为结构性的思想,也就是人类历史这一复杂机制中的主要动力。
但在这个名单中,包法利夫人难道不是个异类吗?也许作为哲学家来说的确如此,但是她将世界一分为二的方式却是常见的。就像在她之前的圣奥古斯丁那样,她采取了将事物按照“爱”这一是非标准进行区分的方式,不过,她谈的是对人的爱,而不是对上帝的爱。
一方面,这个世界有着珠光宝气的舞会,乳白色的书写纸和意味深长的目光;另一方面,却是平凡的生活,其中愚钝的乡下人为了生存而干活,家庭生活索然寡味,睡在身边的丈夫呼噜打得震天响。
艾丽丝在内心赞同包法利夫人对现实的评价。她也将人类幸福的极点建立在两个人的亲密关系之上,她随时愿意弃文明的其他成就(煮蛋计时器啦,摩天大楼啦,怀孕自测啦)而不顾,宣布说只有在恋爱状态中自己才觉得真正活着。这里所谓“活着”和医学上的定义完全不同,它和氧气的流通及大脑的活动无关,而只是要有这么一个人儿,她能够同他一起沐浴,在做爱之后能蜷卧在他身旁,并且用牙牙学语的口气同他说情话。
很难说清楚她是在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怪念头的。在她成为青春少女后,渐渐感到一种巨大的缺憾;这种缺憾无论是朋友或者亲属都无法填补,只有通过沉浸在电影或者抒情歌曲中才能暂时得到一点缓解。
从那时以来,经她同意进入她卧室的男子并没有使她的价值观得到多大改变,因为那些人都是些大路货。甚至在她听到姐姐以疯狂的丈夫砍去女人的手指为例说明现实世界的重要时,她仍然没法使自己承认这就是“现实”。少掉四个手指自然是个严重的问题,要是不去提古希腊人的话,这甚至是个悲剧。但是,她还是坚持认为,无论那些手指是多么重要,还是不应该将它们看成是现实的组成部分。
珍妮对此嗤之以鼻,这是完全可以料想到的。问题并不在于是否在自己和一瓶花儿之间存在什么令人难受的隔膜,或者是有没有堕入情网,重要的是,你是活着还是死去了,是有家可回还是无家可归,是受到虐待还是健健康康。因为这些事情是由金钱决定的,生活在伦敦东区要比伦敦西区更加现实,汽车加油站前聚着一群群脸上长满粉刺的瘦削的青年的街道就要比富人区来得更现实;在富人区,你看见的只是戴眼镜的男子擦着公司配用的汽车的镀铬轮拱。
那天晚上她们要同珍妮的丈夫一起吃晚饭,姐妹俩在回家时顺路到一家超市去转了转。珍妮拖了一辆购物车出来,费力地从星期六出来购物的人群中推过去。
“我想做个罐焖土豆牛肉和一些土豆泥,”她说,“你喜欢不喜欢?”
“对不起,你说什么?”艾丽丝回答。
“算了。听着,你就在这里等。我到熟食柜台那里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艾丽丝的注意力被大玻璃窗外面一对正在等公共汽车的男女吸引住了。男的是个高个子,穿着厚厚的呢大衣,他松开大衣,把恋人裹住了。他们呼出的气结成蒸汽飘荡在他们头上,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形成了一幅惬意的画面。他低下头来亲吻女友的脖子,女的呢,深情地捋着他短短的黑头发——艾丽丝低声叹了口气,这又使她想到,她是多么希望在寒冷的公共汽车站能有个人用大衣将她裹住,深情地亲吻她的脖子呀。
那天晚上,在吃过罐焖土豆牛肉和土豆泥,喝下太多的红葡萄酒之后,有关“现实”的二元性的辩论变得更加激烈起来。
“你这个人真叫我弄不懂,真的弄不懂,”珍妮说,“你这是在等谁呢?等救世主?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的,不是吗?那个人不是太聪明就是太笨,不是太英俊就是太丑,不是太热情就是太婆婆妈妈。你干吗不能少去想想别人的缺点,学会接受他,专心去干人生中重要的事情呢?”
“亲爱的,什么事重要呀?我倒想听一听呢。”珍妮的丈夫约翰说,他靠到椅子背上,点燃了一支香烟。
“别胡扯了,约翰,你又不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要说的是,我们彼此喜欢,彼此相爱,但这种爱不是搅得艾丽丝牵肠挂肚的那种爱,它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像小提琴曲那么美妙,也不像巧克力那么甜得腻人。”
“才两分钟,那个常见的滑稽场面又来了。我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跟一个一有机会就要在什么事情上捅一刀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对啊,家里有个奥赛罗,一来就举起刀子把天真无邪又可怜的……”
“别自以为是呀。”
“冷静一点,亲爱的。”
“谢谢,我够冷静了。不过无论我做什么,你总是说三道四,我真是烦透了。”
“你是有点头脑发热了。”
“也许是吧。”
“嗯,其实毫无必要,”珍妮说,“因为我想我说的话并没有要得罪你,我只想提一提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那就是,使两人好好相处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这是件苦差使,换尿布呀,算好开销呀,尽管你们俩又累又烦,但这些事还是省不掉的。这里面根本谈不上什么魅力。要是你以为一切就像好莱坞电影中的接吻镜头一样,那简直是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