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俗话说“梦来自消化不良”,这有助于我们理解梦的刺激和来源。这句话隐含着一个观点,按照这一观点,梦是睡眠被干扰的结果。换言之,如果不是睡眠受到干扰,我们就不会做梦,梦其实就是对干扰的一种反应。
对梦的刺激源的讨论,在梦学文献中占很大一部分。显然,这个问题是生物学介入梦学研究之后才出现的。古人认为梦是神灵所托,没必要寻找刺激源:梦起源于神圣的意志或半人半神的力量,其内容当然也是这些神魔知识和意志的产物。科学随即面临这样的问题:梦的刺激源只有一种还是多种?还会引发另一个问题,即对梦源的解释究竟是属于心理学还是属于生理学范畴?大多数权威学者似乎都承认,睡眠被打扰的原因(即梦源)可能有多种,肉体上的刺激和精神上的兴奋都可能导致梦的产生。至于在梦的产生过程中,哪一种梦源、哪类因素更重要,人们分歧很大。
如果将所有的刺激源都加以考虑,我们可以将它们分成四大类,这种分类也适用于梦的分类:(1)外部(客观的)感觉刺激;(2)内部(主观的)感觉兴奋;(3)内部(器官的)躯体刺激;(4)兴奋的精神来源。
哲学家斯图吕贝尔的梦学著作给过我们诸多启发,他的儿子小斯图吕贝尔 就他的一位病人发表过一份著名的观察记录,这位病人不仅深受体表麻木之苦,一些高级感官也陷于麻痹。如果这个人所剩无几的感觉通道也对外部世界关闭,他就会沉睡。我们自己想要入睡时,也总会努力使自己处于类似这种状态。我们会关闭大部分感觉通道,闭上眼睛,尽力阻绝其他器官接触到刺激以及任何准刺激。这样才能睡着,尽管有时我们并不能使所有感官免受一切刺激。我们无法使刺激完全远离我们的感官,也不能不让感官兴奋。强刺激任何时候都能唤醒我们,这一事实证明:“灵魂即使在梦里也在和外部世界一直保持着联系。” 这种酣眠时接触到的感觉刺激,很可能会导致梦的产生。
这类刺激有很多种,从不可避免的、睡眠状态必然涉及的刺激,到刚刚可以容忍的高强度刺激,再到会唤醒睡眠者的突然刺激。例如,强光免不了会刺激眼睛,噪声不想听也会听到,有强烈刺激性气味的物质可能会刺激我们的鼻黏膜,睡眠时无意的移动会使部分身体暴露于外受到寒冷刺激,姿势改变可能会带来触碰和压迫,还可能被蚊虫叮咬,夜间遭逢的小灾小难也可能会冲击我们的感官。有些研究者专门搜集了整整一个系列的梦例,从这些梦例中可以观察到,醒后发现的刺激物和梦境的部分内容高度一致,所以可以确认为是梦的刺激源。
我将引述耶森(1855,第527页)收集的多个此类梦例,这些梦大都可以追溯到客体对感官的突发性刺激。
“每一个隐约听到的声响都会产生相应的梦:一声响雷会将我们带到激烈的战场;公鸡打鸣可能变成某个人恐惧的惊叫;门声吱嘎会使人梦见盗贼;如果夜间睡衣脱落,我们可能会梦见或是落水或是裸体出行;睡觉时如果双腿交叉、把脚伸到床沿,我们会梦到身处悬崖或从峭壁摔落;精液的累积会导致春梦;局部疼痛会梦到受虐待、受攻击或受伤害……”
“迈耶(1758,第33页)曾梦见有几个人摊开他的四肢、把他背部朝下按在地上,然后把一根木桩从他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钉进土里。醒后他发现脚趾中间夹着一根稻草。另一件事为亨宁斯(1784,第358页)所记载,说是有一次迈耶把衬衣扣得太紧,于是梦到自己在受绞刑。霍夫鲍尔(1796,第146页)梦见年轻时从一堵高墙上摔下来,醒来时发现床塌了,身体摔落在地板上……格雷戈里说,某夜入睡时他在脚头放了个热水瓶取暖,结果梦到自己登上了埃特纳火山山顶,地面烫得难以忍受。还有一个人睡觉时额头上敷了一帖药剂,结果梦见一帮红皮肤印第安人剥他的头皮。在第三个梦例中,梦者睡觉时穿着件有点潮湿的睡衣,于是就梦到被人在溪流中拖行。睡眠时突然发作痛风,可能会让病人认为自己落入了宗教法庭之手,正在绞刑架上经受拷问(麦克尼什,1835,第40页)。”
如果能对睡眠者施以感觉刺激,随后睡眠者的梦境与刺激相符,那就会有力印证刺激源与梦境之间的相似性。从耶森(1855,第529页)对麦克尼什的引述来看,吉罗·德·布萨雷(1848,第55页)曾经做过这类实验。“他没有把膝盖盖严,于是梦见自己乘邮车在夜间旅行。就此他解释说,旅行者都知道,夜里坐邮车时膝盖都会变得冰凉。在另一个实验中,他露出脑袋后半部,于是梦见在户外参加一个宗教仪式。必须解释一下,在他所在的小地方,只有在这种宗教仪式里才露出脑袋,其他场合都要把脑袋后部遮盖起来。”
莫里(1878,第154—156页)以自己为实验对象引发了相应的梦(也有些实验并不成功),他提供了一批观察记录:
(1)用羽毛挠嘴唇和鼻尖。——他梦到一种可怕的酷刑:他被戴上一个沥青面罩,之后又被摘掉,结果把脸皮都揭掉了。
(2)把剪子和钳子互相击打。——他梦见了铃声,后来又听到警钟,梦里他又回到了1848年6月。
(3)把科隆香水放在鼻端。——他梦见自己在开罗的一家叫约翰·玛丽亚·法里纳的商店里,接下来又经历了一些奇特冒险——具体如何他已经记不得了。
(4)轻捏他脖子上的皮肤。——他梦见有人给他抹芥末药膏,想起小时候一位医生给他治病的情景。
(5)一个热熨斗靠近了他的脸。——他梦见劫匪 闯进一座房子,把人们双脚摁进热煤块里,逼他们把钱全部交出来。这时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 [1] 出现了,梦者以为自己是夫人的秘书。
(6)把一滴水滴在他前额上。——他梦见自己在意大利,汗流浃背,正痛饮着奥尔维耶托著名的白葡萄酒。
(7)烛光透过红纸照在他身上。——他梦到闪电、热浪扑面,一会儿又梦到那种他曾经在英吉利海峡遇到的暴风雨。
德理文侯爵(1867,第268页和第376页)、魏甘特和其他一些人也都报告过相关的造梦实验。
很多作者都注意到“梦有一种神奇本领,能把突然出现的感官世界印象编织入梦,就好像发生的这场灾难事先早已安排妥当一般”。(希尔德布兰特,1875,第36页)“年轻时,”希尔德布兰特继续说道,“我经常用闹钟按点准时起床。这样的事发生过几百次,闹钟响的那一刻正好嵌入连续不断的梦中,前后相连、首尾自然衔接,就好像整个梦就是为闹钟声设置的一样,钟响是梦境发展最合乎逻辑的高潮,梦就在此时戛然而止。”(同上,第37页)
现在我要引述另外三个闹钟梦,这些梦并不相同。
福克尔特(1875,第108页)写道:“一位作曲家有一次梦到给学生上课,他向学生讲解了一个重要问题。讲完之后,他问一个男孩是否听得懂,该男生就像个疯子一样大叫:‘是的,听懂了!’他很生气,批评其不该大叫。但是全班学生突然一起尖叫,第一声、第二声,最后是第三声,第一声、第二声毫无意义,第三声喊的是‘失火了’,就在这时他醒了,真的听到街上有人在喊‘失火了’。”
加尼尔(1865,第1卷,第476页)叙述了一个故事,说是拿破仑一世正在马车上睡觉时,突然听到一声炮响,他立刻梦回横渡塔利亚门托河遭奥军炮轰的时候,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跳起大叫:“我们中计了!” 莫里曾经做过一个著名的梦。当时他正卧病在床,身边坐着自己的母亲。他梦见自己穿越到了法国大革命的恐怖时期,亲眼目睹了诸多骇人的杀人景象,最后自己被带到了革命法庭。法庭上,他看见了罗伯斯庇尔、马拉、富基埃-坦维尔等那个恐怖时代的冷酷英雄。他们审问他,问了几个他早已不记得的问题,随后判了他死刑。他被带到了周围围满暴徒的刑场。他爬上断头台,刽子手把他绑到木板上。木板倾斜、铡刀落下,他感到自己已经身首异处。这时他突然惊醒,惊魂未定地发现床头倒了下来,正好砸中他的颈椎,也就是梦中刽子手的刀切落的地方。
这个梦引起了一场有趣的争论,勒·洛兰(1894)和埃格(1895)在《哲学评论》展开激烈争辩,争论的焦点是,梦者能否把这么丰富的材料压缩进这么短暂的梦,是怎么做到的?
这类例子让我们相信,睡眠中发生的客观感觉刺激,是梦最确凿无疑的来源。这也是普通人想到的唯一来源。对于一位受过教育却不熟悉相关文献的人来说,如果有人问他梦是怎么产生的,他肯定会以自己的梦为例,这些梦都可以由醒后确认的外部感觉刺激来解释。但科学探索不能止步于此,我们必须寻根究底,观察并研究睡眠中影响感官的其他刺激。这些刺激在梦中并不以真实面目出现,而是改头换面以相应的其他形式出现。但是外部刺激和梦之间的关系,用莫里的话来说(1854,第72页)“是某种共鸣,但这种共鸣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如果读完希尔德布兰特那三个闹钟梦(1875,第37页),我们不得不产生疑问,为什么同样的刺激会产生三个如此不同的梦,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而不是其他结果?
“我梦见我在一个春天的早晨出去散步。我在绿色的田野间走啊走啊,直到来到了一个附近的村庄,在那里看到村民们腋下夹着赞美诗、衣着考究地涌向教堂。可不是嘛,那天正是星期天,早晨礼拜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决定参加,但我走得很热,于是就先走进教堂院子让自己凉快下来。正看墓碑时,听到敲钟人爬上教堂钟楼,于是抬头观看钟楼顶上那个乡村小钟,一会儿它就会响起来发出礼拜开始的信号。它一动不动地挂在那儿,过了一大会儿开始摇晃,突然发出清脆刺耳的钟声,响亮地结束了我的梦。醒来才发现原来是我的闹钟在响。”
“第二个例子。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街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我答应参加一个单人雪橇聚会,但我得在家里先等着,一会儿会有人把雪橇送到门前。我展开小毛毯、备好皮脚筒,为驾驶雪橇做了番准备工作,最后终于坐进了自己的位置。但雪橇迟迟不能出发,终于可以走了,我抖动缰绳示意马儿起步。马儿上了路,雪橇猛地摇晃了一下,熟悉的铃声叮当大作——事实上,铃声一响,瞬间扯裂了我的梦之网。原来又是闹钟在响。”
“现在是第三个例子。我看到一个厨娘,手里摞着好几十个盘子,沿着过道往餐厅走。这摞瓷器看起来颤颤巍巍像是要失去平衡,我忙叫道:‘小心,会把盘子都摔碎的。’可是她根本不以为然,说了一通她干这种活都是这样的,如此等等。可我还是担心地盯着她,然后——正如我所料的那样——她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大摞瓷器跌落在地板上,稀里哗啦碎成了千百片,散落了一地。响声一直不停息,而且很快不再是瓷器碎裂声,而变成了铃声——那铃声,惊醒的我清楚意识到只可能来自我那尽职尽责的闹钟。”
我们为什么会弄错这种梦中接收到的客观感觉刺激?斯图吕贝尔(1877,第103页)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几乎和冯特(1874,第659页)的答案如出一辙:在睡眠中,心灵倾向于在有利于形成幻觉的情况下接受刺激。只要某种感官刺激够强烈、够清晰、持续时间够长,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对之思考加工,我们就能根据经验将其归入所属的类别,也就能对这种感官印象进行正确的识别与解读。如果上述条件得不到满足,我们就会把形成印象的客体误认为其他东西——幻觉就此形成。“你在空旷田野里散步时,如果看到远处有什么东西,在看不清的情况下会首先相信那是一匹马。”近一点看,你可能会倾向于认为那是一头卧倒的牛;再近一点,也许最后你能确定那原来是一群人,正团团围坐在地上。睡眠时接收的外部刺激本质模糊不清,它会唤醒记忆中的各种图像,以此获得心理意义,这样就会形成错觉。与外部刺激相关的许多记忆群中,哪一组会被唤起,会发生作用呢?用斯图吕贝尔的话说,这些都不确定,那得看大脑的选择了。
在这一点上,我们面临着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是就此止步还是继续探索。我们可以选择认可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对造梦原理的探索无法继续下去,走不动了,所以不用再追问,感官印象引起的错误解读是否还受制于其他决定因素。我们也可以选择认为,梦者接收到的感觉刺激在梦的形成方面作用有限,哪种记忆意象会被选择入梦并非决定于感觉刺激,其实另有决定因素。事实上,细致研究莫里的实验梦(我已详细描述过),我们忍不住说那只说明了梦的一个源头,其余大量具体细节也都可以用这一源头来解释:即都依赖于外部刺激。这种解释显然是不够的。人们发现这些客观印象有时因梦者主体而千差万别、难以解释,自然也会怀疑客观印象是否能决定梦的形式,怀疑错觉理论是否正确。西蒙(1888)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梦,他梦见巨人们围坐在桌旁,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嘴巴一开一合嚼东西时的可怕动静。醒来时听到一匹马从窗前跑过,原来那咀嚼声是“嗒嗒”的马蹄声。如果梦者不介入解释,我可以大胆地说,这很可能是马蹄声勾起了与《格列弗游记》相关的记忆群——如主人公在巨人国和慧骃国的游历。之所以会选择一个与外部刺激如此遥远的记忆群,这显然不能仅仅由外部客观刺激来解释,应该还有其他造梦动力存在,这难道不可能吗 ?
无论争议怎样激烈,我们必须承认外部客观刺激无疑是造梦因素之一。如果这类刺激从性质和频率上还不足以解释每个梦中意象,我们有理由去寻找与它们作用相似的其他来源。所以我们除了外部刺激,还应该考虑内部(主观)感觉刺激,我不确定这个想法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但实际上我们在讨论梦的起源时已经较为明确地这样做了。冯特(1874,第657页)写道:“我相信,主观视觉和听觉在梦中幻觉形成中也起了重要作用。我们在醒时对这些感觉很熟悉,清醒状态下不会形成幻觉,但是一旦进入昏暗模糊的梦境,这些感觉就会凸显出来。铃响声、昆虫嗡嗡声之类的听觉刺激,也同样如此。视网膜的主观兴奋对梦境来说最为重要,梦可以像魔法师一样召唤大量相似或相同事物,在我们眼前幻化出无数只鸟、蝴蝶、鱼或者五颜六色的泡泡和鲜花等。这其实是因为,微光粉尘在黑暗中变换成了各种光怪陆离的形状,无数组合的斑点联合入梦成为数量众多的形象,动起来就成为移动物。这显然也是梦里老出现各种动物形象的原因,因为这些形象的多样性,很容易被主观感觉幻化为各种具体形状。”
作为梦源,主观感觉刺激有一个明显优点,它不像客观刺激离不开外部世界。它可以根据需要招之即来。当然,它也有不足。客观刺激对造梦的作用可以通过观察或实验得到证实,而它的作用却很难证实,或者说根本无法证实。所谓的“临睡幻觉(hypnagogic)”大概是能够证实其作用的最主要证据了,用缪勒 (1826)的话说,这种“临睡幻觉”是“富有想象力的幻视”。这类图像生动形象、变幻莫测,最易在入睡前出现(有些人习惯性做这种梦),甚至睁开眼后这些图像还徘徊不散。莫里就经常做这种梦,并曾做过一个详尽的实验,证实了这种图像和梦境类似。缪勒此前也曾做过这样的事(同上,第49页)。这种现象若要出现,莫里说(莫里,1878年,第59页),大脑在一定程度上必须是消极的、注意力是放松的。其实,只要昏睡一两秒(有人很容易这样),就可能会产生这种临睡幻觉。幻觉之后,人可能会突然醒来,这个过程会反复几次,直至最终入睡。莫里发现,如果他间隔很短就醒来,他就会梦见临睡幻觉中出现的形象(同上,第134页)。梦里那些面目变形、发型怪异的怪人,正是临睡时顽固纠缠他的那些意象,醒来之后他还觉得梦中形象犹在眼前。还有一次,他因为节食正饥肠辘辘时产生了临睡幻象:他“看到”一个盘子和一只拿叉子的手,这只手不断伸出叉子从盘中取食。随后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在一张打开的餐桌旁,听到人们就餐时叉子碰触的各种声响。还有一次,他在入睡前眼睛不舒服,感到有些刺痛,临睡幻象中就出现了很多非常迷你的符号,得使劲盯着看才能看清。醒后一小时,他还记得梦见了一本翻开的书,书上的印刷字号非常小,看得他痛苦不堪。
跟幻视一样,临睡时也会出现幻听,各种单词、名字之类会不断重复,就像正剧开始之前由序曲先宣布主题似的。
缪勒、莫里之后,乔治·特朗布尔·莱德(1892)最近也开始研究临睡幻觉。经过一段练习后,莱德能在逐渐入睡的两到五分钟后突然唤醒自己而不睁开眼睛。通过这种方式,他能够记住视网膜上刚消失的感觉和随后的梦境,从而进行对比。他断言说,二者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内在联系,投射在视网膜上的亮点和光线,给梦提供了轮廓。比如视网膜上的亮点如果是平行排列,就会形成梦中书上的一行行铅字。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在梦中看到的书页由清晰逐渐变成了一个客体,就像清醒状态下隔着一个小孔看远远的书页,距离又远、光线又暗,怎么看都看不清。”莱德认为(尽管他不想低估大脑中枢系统在此的作用),如果没有视网膜内部兴奋提供的主观材料参与,纯粹视觉性的梦几乎不会产生。在某些情况下尤其如此,比如在黑屋子里入睡后第一时间做的梦,而不是早晨临醒前被外界光线刺激眼睛导致的晨梦。这种情况下,视网膜产生视觉兴奋,不断变换、移动,完全对应于变化莫测的梦中形象。如果认可莱德的观察很重要,我们就绝不能低估主观兴奋对梦形成的作用。我们知道,视觉形象是梦的主要形成要素。其他感觉(可能除了听觉以外)对梦来说是次要的、转瞬即逝的。
我们现在开始从体内而非体外寻找梦源,首先要记住,内部器官正常状态下,几乎从不会以特殊信号宣示自己的存在,但一旦处于所谓的刺激状态或生病状态,它们就会成为梦的来源。这些感觉应该说跟我们从外界接收到的感觉或者疼痛刺激是相同的。比如斯图吕贝尔在这一问题上表达了一种经年累积的经验(1877,第107页):“睡眠时,大脑会比醒时更深广地意识到躯体的感觉。它可以感受到来自身体各部分的刺激,感受到身体的变化并受其影响,而这些在清醒状态时根本意识不到。”就连亚里士多德这样的学者也认为,躯体开始病变时,很可能我们从梦中会知觉到,而醒时却意识不到,这是由于梦对感觉体验有一种放大作用(同上,第37页)。有些医学家不相信梦的预言能力,却坚信梦对疾病具有预警作用(参看西蒙,1888,第31页,以及其他许多早期学者的作品 )。
现在似乎也不乏确凿案例,证明梦具有诊断意义。提希(1898,第62页)从阿蒂格斯(1884,第43页)那里引用过一位四十三岁妇女的例子。这位表面上非常健康的女性,多年来一直深受焦虑梦的折磨。之后经由医学检查,发现她已经处于心脏病早期,不久她便死于此病。
从很多梦例中都可以看出,内部器官的不适会诱发梦的产生。人们一般认为,老做焦虑梦是心脏和肺部疾病的症候。梦的这一特征确实被很多权威学者重点强调,在此我只提一下该主题方面的文献:拉德斯托克(1879,第70页)、施皮塔(1882,第241页)、莫里(1878,第33页)、西蒙(1888)、提希(1898,第60页)。提希甚至认为,哪个器官受到感染对梦的性质有决定作用,也就是说感染疾病的器官不同,做的梦就不同。如那些罹患心脏疾病的人经常会做短梦,还老是被可怕的结尾惊醒,这些梦几乎总是涉及可怕的死亡事件。肺病患者总是梦见窒息、拥挤和逃离,这类患者的噩梦都差不太多。顺便提一下,伯纳做过实验,证明面朝下趴在地上或蒙住口鼻也能成功地引发这样的梦。消化系统不适,大多做一些跟食物有关的梦,要么大吃大喝,要么厌食。至于性兴奋对梦的影响,每个人都可以从自身经历中找到证据,可以有力证明躯体刺激会激发梦的产生。
而且,凡是看过有关相关文献资料的人都会注意到,很多诸如莫里(1878,第451页)和魏甘特(1893)之类的学者之所以研究梦,正是因为他们身体的病理状态影响了自己的梦。
然而,尽管这些事实毋庸置疑,但它们对梦源研究的意义却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重要。毕竟,健康人也会经常做梦(也许每晚都做),器质性疾病显然不是不可或缺的条件。而且,我们现在关注的也不是某一类特别的梦,而是正常人所做的普通梦的来源。
我们必须继续寻找梦源,它比之前所述几种能产生更多的梦,而且可以源源不尽地造梦。如果说体内不适可以刺激梦的产生,如果我们承认睡眠时已从外部世界收回注意力的大脑开始更多关注躯体内部,我们就有理由认为:内部器官无须病态就可以产生兴奋,并将之传递到大脑,这种刺激进而会变成梦中形象。醒时我们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那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总体感觉或者叫“存在感”,只是一种模糊的情绪,以医疗界的看法而言,对于这种感觉,身体的各个感官系统都有贡献。到了夜晚,这种总体感觉就会产生有力影响,通过各种组成元素发挥作用,最终成为梦境最强大同时又最普通的刺激源。假如事实果真如此,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研究机体刺激如何产生梦的规律了。
这里我们已经触及为所有医学权威青睐的梦源理论,但对有机体内部精髓,即提希(1898,第23页)称之为“我的内脏”的东西,我们现在仍然了解不多,梦源记录也比较模糊,所以必然会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医生倾向于认为躯体感觉能够造梦,它可以将做梦原因与心理异常的原因合二为一,两者之间也确实有很多共性。而且内部器官引起的变化和刺激,会影响精神领域,导致精神疾病。因此,躯体刺激理论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多种不同的根源,这是不足为奇的。
哲学家叔本华1851年提出的看法,对一些学者有决定性的影响。他认为,理性从外部世界提取感觉印象,然后以时间、空间以及因果逻辑关系进行重塑,最终构成了我们对宇宙的认知。白天,我们几乎意识不到来自内部机制(即交感神经系统)的刺激,但在夜间,我们不再被白日的纷扰喧嚣遮蔽,身体内部产生的刺激就勾起了我们的注意力——这就如同夜间我们可以听到小河潺潺而白天却听不到一样。而理性会根据自己的能力,将这些刺激重塑为有时间、有空间、有因果逻辑的故事。不然还能怎样呢?于是我们就有了梦 。因此,舍纳(1861)及之后的福克尔特都致力研究躯体刺激和梦之间的紧密联系,此处暂将这一问题留待梦论部分。
精神病医生克劳斯(1859,第255页)经过长期研究,追溯出梦、谵妄(也许是“幻觉”)以及错觉有着同样的根源,即机体感觉。几乎没有哪些机体部分不能引发梦或者幻觉。机体感觉“可以分为两类:(1)构成一般心境的整体感觉(存在感);(2)植物性有机体各个大系统中的特定感觉;这种特定感觉又可细分为五种:a.肌肉感觉;b.呼吸感觉;c.胃感觉;d.性感觉;e.外周感觉”。克劳斯推想躯体刺激产生梦的过程如下:睡眠中的感觉不会完全丧失,它会依据关联律唤起同类形象。二者结合后成为一个有机结构,但意识的反应跟醒时不同,它并不注意感觉,而只关注与这些感觉相伴的形象——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真实事实会被长久误解了。克劳斯用了一个特殊术语来描述这一过程:从感觉到梦中形象的“变形”(trans-substantiation)。
现在,躯体刺激对梦的影响几乎已被普遍认可,但对支配二者之间的规律,则有不同的回答,且答案通常含混不清。按照躯体刺激理论,解梦的任务就是找到引发梦的机体刺激源。如果人们不接受舍纳(1861)提出的解梦规则,就会面临这样一个尴尬的事实:正是梦的内容本身,才揭示出了机体刺激的存在。
然而,对那些被描述为“典型”的梦,人们的解释五花八门,因为大家大都会做梦,而且都会做一些内容相似的梦。比如高空坠落梦、掉牙梦、飞翔梦以及裸体或者穿得太少之类的尴尬梦。最后这类梦可以简单归结为睡着时蹬开了被子、身体裸露的缘故。梦见掉牙可以追溯为“牙刺激”,尽管这并不一定意味着某种牙病。根据斯图吕贝尔(1877,第119页)的理论,飞翔梦是心灵所产生的一种幻象,对应于肺叶开合所产生的刺激,肺叶开合引发的胸腔内部触感不为意识所觉察,这种条件下就导致了一种漂浮之感。坠落梦据说是胳膊从身体掉落或者弯曲的膝盖突然伸展开。在这些动作中,人意识到皮肤压力,感觉到压觉消失,这种转变就形成了梦中的坠落(同上,第118页)。尽管这些解释貌似有理,但不够有说服力,原因很明显:它没有更多证据,只是解释说,那是因为某部分的身体感觉消失(没有被知觉到)或恢复了。所以需要建立一套更为完整的解梦体系来支持此种解释。回头我们再来讨论典型梦及其来源(参阅第277和385页)。
西蒙(1888,第34页)尝试通过比较一系列相似的梦,归纳出某种躯体刺激必然会引起某种梦。他宣称,如果睡眠时某个功能正常的器官被外界刺激激活,而这种激活状态通常只能由某种情绪引发,那么梦就会产生,并会出现与那种特定情感相适应的意象。还有条规律,即睡眠时如果某器官仍然处于活动状态、兴奋状态或者被打扰状态,梦中就会出现与这种器官的功能相关的内容。
莫尔利·沃尔德(1896)曾对特定身体部位进行实验,试图证明躯体刺激可以造梦并影响梦。他在实验中变换梦者四肢的位置,然后比较随之产生的梦。他对实验中的发现作了以下陈述:
1.梦中的四肢位置与现实中的位置大体相同,如果我们在现实中保持四肢静止不动,我们就会梦到四肢处于静止状态。
2.如果我们梦到肢体活动,那么移动过程中,总有某部分肢体的位置与现实中相同。
3.梦者本人四肢位置的变换,可能在梦中变成其他人的。
4.可能会梦到无法完成某种动作。
5.处于特定位置的肢体,可能在梦中以动物或怪物形象出现,而二者之间的确有某种相似。
6.肢体的位置可能在梦中引起与该肢体相关的观念,也就是说,如果涉及的肢体是手指,我们就会梦到数字。
这些发现让我得出结论,躯体刺激理论也不能完全解释为什么会梦到这些内容而不梦到那些内容,无法解释梦境选择为何如此随意。
在研究梦与醒的关系以及梦的材料时,我们发现,从古至今的学者们都相信,人们会梦见白天做的事,以及醒时感兴趣的事(第40页)。这种从白天延至睡眠中的兴趣,不仅只是一种将梦和生活连在一起的精神纽带,而且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梦源,一种不能忽视的梦源。如果把在睡眠中激活并引发兴奋的刺激源也考虑进来,可能足以解释所有梦意象的来源。但是我们也听到相反的断言,即梦会把睡眠者拖拽出白天的兴趣,而且,我们通常只能梦到那些白天深深打动过我们、后来在现实中又失去了兴味的事物。我们在对梦进行解析时,每走一步都感觉到,如果不用诸如“经常”“一般”或“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类限定性短语,同时承认某些例外情况的存在,我们就无法做出任何概括。
假如醒时的兴趣加上睡眠时接收到的内在和外在刺激,这三者结合足以说明梦产生的原因,我们就应该能对梦中所有片段给出满意的解释。彻底解决了梦源之谜,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就是区分身心刺激在梦中各自扮演的不同角色。但实际上,还从未有人能对梦进行如此完整的解读,任何在这方面小试身手的人都会发现,他们始终无法获知梦的某些部分(通常是非常大的部分)的来源。白日兴趣显然不能触及得如此深远、成为梦的心理来源,不可能如那种将梦分门别类的理论所期望的那样,白天的事都会入梦。
梦的其他心理来源还不为人所知。一旦要为那些梦最显著的概念和图像内容寻找来源,以上所有文献资料所作的解释(舍纳除外,关于他的论述我们会在113页再谈),都会露出巨大的漏洞。面对这种尴尬局面,研究这一主题的大部分作者都倾向于最大程度地降低精神因素在梦形成中的作用,这些因素实在难以追索。他们把梦分成两大类型——一类“由神经刺激引起”,另一类“由联想引起”。断言联想梦完全来自经验(参看冯特,1874,第657页),但他们无法避开这种疑虑:“联想梦是否都能在没有躯体刺激的激励的情况下产生”(福克尔特,1875,第127页)。我们甚至很难描述一个纯粹由联想构成的梦。“在联想梦中,不存在任何稳定的中心(来自躯体刺激的),梦的最中心也是松散堆砌起来的。不受理性或常识支配的精神过程,甚至摆脱了更重要的身心刺激的影响,只能不受控制地陷入千变万化和乱七八糟的混乱之中。”(同上,第118页)冯特(1874,第656—657页)也致力最小化精神因素在造梦中的作用,他认为,说梦都是幻觉,似乎并不恰当。可能大部分梦中形象都是错觉,因为它们都来自最模糊的感觉,睡眠中也没有磨灭的微弱感觉。魏甘特(1893,第17页)也持有同一种观点,并且作了广泛应用。他断言,所有梦意象“的主要来源就是感觉刺激,只是后来才产生了相关的再现联想”。提希(1898,第183页)在为刺激的精神源划界时走得更远:“纯粹源于精神的梦根本就不存在”,“梦中的想法只能来自外界”。(同上,第6页)
而著名哲学家冯特等学者则采取了折中立场,他们认为大多数梦是由身心刺激协同工作而产生的。但这些刺激要么未知,要么等同于白日兴趣。
我们随后会发现,通过揭示一个意料之外的精神刺激源,梦的形成之谜得以豁然而解。与此同时,过高估计非精神刺激源对造梦的作用,我们也觉得不足为奇。这不仅是因为非精神刺激源易于发现甚至易于通过实验证实,而且梦源于躯体刺激的观点与当前精神病学中的盛行思潮完全一致。当然,大脑对有机体的支配也毋庸置疑。但一旦听到什么新鲜理论,说精神生活在许多方面独立于可触摸得到的机体变化,或精神生活有独立自主权,很多当代精神病学家们都会恐慌不已,好像承认这些就回到古代蒙昧的自然哲学(第40页)或者形而上学去了。精神病学家的这种质疑,其实是对心智的怀疑,他们总是坚持任何精神冲动都不可能有任何自主自发性。这种做法其实只能表明,他们不知道身心之间确实存在因果联系。即便有些观察表明某一现象的刺激主要源自精神,但继续深入下去就会发现这一精神事件其实源自躯体刺激。哪怕我们现在没有发现精神之外的因素,也没有理由否认这种因素的存在。
[1] 结合上下文中提到法国大革命,可能《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 The Duchess of Abrantès )中的Abrantès指的是这位阿布朗泰斯(1771—1813),法国将军。——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