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山西岚县一个荒村的夜晚,一轮圆润金黄的月亮高悬在青蓝色的夜幕中,给大地投下一片光亮。月光中已躺下多时的穆青辗转难眠。
在山西临汾八路军学兵队度过3个月的训练生活之后,穆青被分配到驻扎在晋西北岚县的八路军120师,在师部宣传队工作。当时八路军的部队里流传着一句顺口溜:“贺龙三件宝:球队、剧社、战斗报。”在贺龙的部队里做宣传工作,可不是一件稀松的事情。宣传队员们每到一地,除了刷标语、演剧、唱歌外,还要负责动员当地青年入伍。
从最初参加八路军的兴奋中平静下来的穆青,开始有些想家。他经常掏出离家时带出来的一本小地图册,翻到河南一页,找到杞县的位置看了又看,这一页标着家乡的地图几个月间几乎被他翻烂了。宣传科长徐文烈看出了这个学生兵的心思,常跑来和他聊天,看到他从学兵队带来的被褥太薄,就把自己用的一条军毯送给了他,这给了穆青不少安慰。
然而,刚刚经历的动员兵役的失败,让他陷入苦闷。
当时的岚县百姓,由于长期遭受阎锡山部队的压迫,对八路军又不甚了解,因而一见到军队就吓得四处躲藏,动员兵役的工作十分艰难。前几天,他和几个队员经过一个月的努力,好不容易集中了三四十个新兵,想不到在送往师部的路上,遭遇敌军轰炸,几颗炸弹和一阵机枪扫射,一下子便把队伍打散了,最后勉强收拢起来,仅剩下十几个人。他们受到师部严厉批评,队长也受了处分。
任务没有完成,今天他们不得不回村重新开始。
这个夜晚是让人思乡的日子——农历八月十五,也是穆青离家后的第一个中秋节。
他记忆中的这个夜晚,总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桌上摆着月饼、石榴和母亲做的甜面汤,一屋子欢声笑语。而今夜,除了让人丧气的失败体验,便只有这轮寂静的月亮和塞外瑟瑟的风声。
这时的穆青还存着一个青年学生的稚气与脆弱,些许的困难和挫折都会在他心里掀起波澜。望着天上的中秋月,他的内心啃噬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
他坐起身,从背包里掏出几封信,那是父亲写来的。他已经不知读了多少遍,每一封信他都能背下来。借着夜光,他再一次捧着这些信,一封一封默默地读着,或者说背着。
第一封信,4月15日:
……
两封信都收到了,知道你在外奔波劳苦,我又喜又悲。喜的是我儿为国家为民族,具大无畏的精神,做抗日救国的事业;悲的是你在家里哪里吃过这种苦楚!在枪林弹雨之下,漂泊于数千里之外,实在令人担心……只要把日本小鬼赶出国去,我相信我们是会重新欢聚的。
你母亲身体尚好,全家平安。南京、蚌埠的亲戚均无信,不知他们究竟逃往哪里去了?希望你常常来信,我们是不动的……你此次去往前方,虽是做政治文化工作,诸事仍要小心谨慎,万万不可冒险……敬祝抗战胜利,一切平安!
第二封信,行军途中信被磨损残缺,日期不详:
……
接到你第三、四两封信,得知你在前方一切均好,我心已安。现将杞县现在的情况写给你看看:(一)杞县堤内周围仍然积水,同去年夏天一样大,境内除去县北阳堌集驻有敌人百余名外,其余就是睢县有敌人不足二百名。这两部分不时向杞县游动,意图骚扰……(二)关于地方团队更觉可笑,自一些县城失陷后,各地都组织一些游击队,著名的匪首一跃变成了司令,但他们的行为仍不改旧。听说日军来了,他比哪个跑得都快。每住一个村庄就拿百姓的被子棉衣,锯人家的树木,要粮食要钱,种种行为无一不是苦害百姓的。最可恨的是他们这些司令队长合计起来每天要吸五千元的白面……
第三封信,5月28日:
……
最近十天,杞县情况突变。前些时敌人以全力攻徐州及台儿庄等处,受我军重创后,复改变计划由济宁攻曹州,又由曹州攻考城、兰封。十九日内黄车站及兰封、罗王等地相继失陷,杞县大为恐慌。是日敌机一架来县投弹两枚,落于来远街南口,炸死炸伤多人。次日城内民众纷纷外逃,可谓之空城一座,我家同陈家全数逃往晁村汤老孝家避难。这几天杞县大军云集,伤兵纷纷归来。敌机每日前来侦察,二十一日投弹十数枚。惟二十二日最危险,敌人已到阳堌、黑木,距城不过二十里,幸我军及时赶到将其击退。现陇海线已收复,人心稳定。所以我个人于二十五日早晨回来看看,下午就接到你的信。你母亲等仍在乡间未回。昨日敌人又有反攻,据说各守阵地未动,惟炮声隆隆日夜未息。刻下敌人距城不过六十里左右,将来如何情形尚不敢定。
你在外要安心服务,替民族复仇,亦不要挂念家乡,必要时我同你弟也要加入大同学校的游击队,杀敌图存……祝诸位同志健康,要努力杀敌!!!
第四封信,7月2日:
……五月二十八日,在杞县与你发去一信,大约你收到了。在那个时候,兰封的敌人已经歼灭了,所以我们全家又回到县内,不料三十一日那天,敌人迫近杞县,炮火激烈,不堪言状。我率领你母等6人在枪林弹雨下再次逃往晁村。六月二日敌即入城,当即大队攻通许,而晁村又当其冲。我又往西南,颠沛流离者念余日。二十七日始平安来到周口,拟日内往陆城探望你外祖母,不过暂为寄住,俟杞县光复后再行回去……这次弃家出逃,衣物等件损失净尽,所幸人口无恙,我儿不要挂念。要努力杀敌收复失地吧!我的心乱如麻,也不知写什么好了……恭祝第八路军胜利万岁!
与最后这封信一同寄来的,还有姐姐给他织的一件浅咖啡色的毛衣,他已经穿在身上。
穆青把头久久地埋在信里,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这个夜晚,父亲的信就像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抚慰着他的孤独、思念和脆弱。他感觉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在心中升起,那是爱,是恨;是满含着期望的父亲的眼睛,母亲的眼睛,姐姐的眼睛,是黄河故道上流亡的难民们的眼睛,是所有他认识和不认识的正遭受着民族苦难的百姓的眼睛……
我珍重这些家书,固然出自父子亲情,但更重要的是,它们对我说来还具有一种精神上的力量。在那些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每当我思念家乡思念亲人,或遇到挫折和困难的时候,看看这些信,便会从中得到安慰和激励,增强自己的斗志和力量。
这是很多年后穆青的回忆。
晨曦微露时的晓月,散发着清朗、辽远和庄严。月光下,这位年轻的新战士拿出笔,展开一张发黄的纸,写下战火年月里他给家人的最后一封信,其中给姐姐的几行字中写道:
姐姐织的毛衣我已经穿在身上,我全身都感到温暖。部队马上就要开赴前线杀敌,但愿这件毛衣能沾上敌人的血!
爱,让穆青变得坚强起来。
1938年冬天,冀中平原战事紧迫,中央决定120师一部分部队开赴冀中,巩固发展冀中抗日根据地。12月22日,师长贺龙、政委关向应率领358旅的两个团以及师部机关部分人员,越过同蒲路封锁线,于1939年1月25日到达河间县的惠伯口,与冀中部队会合,穆青所在宣传队也跟随部队开始了更为艰苦的冀中游击生活。
2002年5月,穆青在山西向老乡问路,寻找当年战斗过的地方。
冀中属战略要地,既得平汉、津浦、北宁铁路之便,又兼沧州、石家庄公路之利。自抗战以来,日伪军就急于控制这块地方,在其周围驻扎了两个日本师团,一万多兵力的伪军,不时向冀中抗日根据地发动进攻,这一地区的局面一直处于紧张状态。
闻悉120师到来,敌人求胜心切,想乘其立足未稳,予以消灭。1月25日起,日伪军对冀中区连续发动了两次大围攻。其中最激烈的一次战斗是著名的齐会之战,这也是穆青经历的第一次大战。
3月中旬,日伪军集结兵力9000余人,分三路向120师进犯。贺龙、关向应集中了7个团的兵力,在河间的齐会做歼敌的准备。
大战一触即发的前夕,酷爱篮球的贺龙建议师机关举行一场篮球赛,活跃战前气氛,他亲自到场观看,为队员助威。穆青和宣传队员们组织起拉拉队,在场外摇旗呐喊。比赛正在激烈的当口,不远处传来炮声。通信员骑马飞奔而来,向贺龙报告:一线部队已经和敌人接上了火。赛场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盯着贺师长。只见贺龙大手一挥说:“继续比赛!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
把这一幕看在眼里的穆青,大为振奋,心想,这样的人带领的队伍是不可战胜的。
事实正是如此。齐会战斗连续打了三天三夜,贺龙、关向应一直蹲在前沿指挥所,狗急跳墙的敌人向指挥所施放了毒气弹,贺龙不幸被袭倒。当他从昏迷中醒来,嘴上捂块湿毛巾,又继续指挥战斗。将帅的榜样就是无声的命令。120师的官兵们打得英勇顽强,许多人重伤不下火线,直到拼尽最后一口气。战斗结束,日军一个大队共700余人被全部消灭,伪军死伤不计其数。
这场战斗是120师平原歼灭战的第一次大胜利。它鼓舞了全国军民的士气,也极大地震撼了日伪军。当时,北平等地的许多报章惊呼:“贺师长此来,直接威胁京津。”
作为宣传队员,穆青没能上前沿作战,但这场激烈的战斗却陶冶了他的情感。个人的悲悲喜喜,在血与火的战场面前显得那样的渺小。他懂得了,一个战士的最高品质,就是勇敢、顽强。
不久,120师的队伍重新进行调整,穆青所在的宣传队被编入120师独立第二支队,改名“战火”剧团。剧团有50多个人,穆青任文化教员。这期间,他除了教战士们学文化,还写过表现抗日斗争的短剧《十一点半》《野孩子》。战士们都很喜欢他,称他为“小秀才”。
65年后,曾担任“战火”剧团指导员的鲁勒还记得他对当时穆青的印象:
17岁,很白很瘦,非常老实,不多说话,心里很有主意。给战士们教字,教歌,讲形势,说快板,什么都行。就是唱歌老跑调。行军时,总是一手拉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团员。有一次,他领着两个孩子与部队走岔了,碰到一个汉奸,汉奸问小孩子“八路军在哪?”穆青拉着孩子就走,那汉奸老跟着,结果一直把他引到部队抓住。还有一次,他正在吃烧饼,一颗子弹擦头而过……子弹再低一点,就中脑袋了。
他文笔很好,写过许多快板、短剧,挺受战士欢迎。有一次,他跟着副社长张冶写了一个反映战地生活的戏,写咱们部队不认识罐头,敌人退下去后,留下几辆大车,有一个战士摸到车上,抓了两个东西回来,一个牛肉罐头,一个梨罐头,大声说,这是什么?不像手榴弹,又不像炸弹。有一个战士说,是炸弹。一下子扔了出去。文化教员来了,说画着牛的是牛肉,画梨的是梨。这个小剧在军区演出时,还没演完,贺龙大叫:“闭幕!闭幕!这不是帮倒忙吗?”
穆青在“战火”剧团的生活是艰苦而昂扬的。战争岁月在他的一生中留下了非同寻常的烙印。他曾在50多年后的一篇日记中记道:
今天,我一二○师三五八旅战火剧团的七八位老战友齐集麦琳家里团聚了一次,实在令人兴奋。
老战友中有当年的指导员鲁勒,支书高萌,女演员王祥云、段其贞、麦琳,还有舞蹈组的三个小鬼王崇信、韩仕学、杜子。当时都是十几二十岁的人,现在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了,最小的杜子(北影原副厂长)也已七十二岁了。
老战友聚在一起,话题自然都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有对已牺牲战友的缅怀,也有对前不久去世的陈滋德、张冶、袁光轩的追思,但谈得更多的还是三九年我们在冀中前线那段艰苦紧张的战斗生活:张庄突围,程六市的被水围困,以及后来返回晋察冀第一次大胜仗——陈庄战斗等等。许多人都记忆犹新,特别是高萌(现名袁乃晨,是长影的导演)记性真好,许多我们早已忘掉的细节他都记得。尤其使我惊喜的是,三九年我在冀中写过一个歌词《小河流水》,由张冶把它谱成了曲子。这事我早已忘得无影无踪了,但这些老战友至今还记得,而且说着说着就唱了起来,听着早已远去的歌声,大家都觉得仿佛一下子我们又都回到当年火热的战争年代,重温了五十八年前年轻时的生活。
穆青在延安访问原抗日根据地时,高兴地扭起了秧歌。
2002年5月,穆青在山西参观八路军总部纪念馆。
日记里提到的张庄突围,穆青曾多次对人谈起,这于他有着特殊的意义。
那天部队转移到一个叫张庄的地方,这里看上去还比较平静,经过几天的奔波,大家已经人困马乏,便决定安营扎寨休整半天,炊事员特意找来了一些豆腐青菜。谁知一锅菜刚煮好,正准备起锅,突然枪声大作,日伪军一路扫射着从四面合围上来,部队顿时一片慌乱。老炊事员舍不得刚为大家做好的一锅好菜,把锅顶在头上夺路而奔。政委苏启胜一边在敌人的包围圈中左冲右杀,一边大喊:“大家别慌,剧团快撤,沿着河堤跑!”穆青来不及多想,一手拉着一个小队员撒腿狂奔,子弹像风一样在耳边刷刷飞过,也不知跑了多久,只感觉枪声越来越远。直到遇见另一支八路军的部队,才停住脚,一下子瘫倒在地。
在这场突围中,为剧团背汽灯的两位支前民工牺牲了。穆青一直不知道这两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说话时总是露着腼腆笑容的年轻人叫什么,只知道他们是山西平遥县的刘氏两兄弟。他们的死,在穆青的心里激起很大的震撼,他第一次体味到“恩情”这两个字的分量。
这之后,穆青又有一次同样难忘的体验。
1939年,随着抗日战争的持续,游击生活进入最艰苦的岁月,部队开始断粮,一到开饭就是一锅用柿子皮、黑豆碾碎掺上麸子面做的窝窝头,这些东西不但难以下咽,吃下去大便都拉不出来,每次大便,都像上刑过堂,痛苦不堪。而就是这种东西有时一天还吃不上一顿,人常常饿得发慌。
渐渐地,队伍里的一位老乡引起了穆青的注意。这位老乡是在部队转战途中自动牵着毛驴为部队驮运行李的,一路上与战士一道风餐露宿,出生入死。部队断粮后,他和大家一样挨饿,偶然吃上一顿饭,也不忘省下一口给毛驴。有一天行军途中他饿得两眼发黑,昏倒在地,官兵们实在看不过去,劝他牵着牲口回家,谋条生路。可他说什么也不肯,铁了心要跟部队一块抗日,他说:“不把日本鬼子赶走,我到哪儿都没活路!”
有一天到了一个小集镇上,这地方的东西稍多一点,部队吃上了一顿荞麦面,荞麦性黏,不能多吃,吃多了胀肚子,但此时大家已顾不上这些,每个人都吃了不少。谁知当天晚上,那位老乡突然肚子疼得大叫,原来他的胃一连多日饥饿,已经萎缩,猛然间几碗荞麦面下去,把胃胀破了。部队缺医少药,毫无办法,第二天早晨,这个不到40岁的壮年汉子在痛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那一天穆青感觉到一种锥心的伤痛。他不知道这位老乡家住哪个村,也不知道他家里还有什么人,甚至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他记住了他。
很多年之后,已经八十多岁的穆青,想到这位老乡依然泪流满面:
他跟着我们跑了多日,为我们运行李,要跟我们一块打鬼子,就吃了一顿饱饭……老百姓真好,死心塌地跟着你走,不要任何报酬。那时候很多老百姓就是这样参加八路军的。军队和老百姓真是鱼水之情。只有经过战争的人,才会理解这种生死与共、鱼水相依的感情!
交织着血与火、爱与恨、生与死的抗日战争的战场,使得年轻的穆青一天天成长起来。原先那些稚气、脆弱、缠绵渐渐褪去,他变得刚毅而坚定。原先在他脑子里曾是光环一般的名词:革命、理想、人民、未来,现在已经结结实实地融入他所经历的每一次战斗。正是在这光环融入的时刻,他读懂了它们。
一天,剧团党支部负责人袁光轩找穆青谈话,问他想不想加入中国共产党。
穆青十分惊讶:“我都是八路军了,还能不是党员?!”
袁光轩一听哈哈大笑,耐心地解释说:“参加八路军,并不代表你就是党员了。要想成为党员,你必须先自己提出申请,接受党的考察,党认为你合格了才能发展你。”
穆青这才明白,当即写了申请。
1939年夏初的一天,在一个小村庄的一户农民家的堂屋里,“战火”剧团党支部为穆青等新党员举行入党仪式。堂屋的土墙上,临时挂起一面党旗和一张马克思的画像,穆青对着党旗和共产主义的创始人举起右手,庄严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粉身碎骨……”
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风吹来。穆青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那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兴奋。
突然远处传来炮声,通讯员前来报告:敌人正向村东头冲来,战斗队正在迎敌,师部让你们快撤!
袁光轩大吼一声:“撤!”
穆青迅速收起挂在墙上的马克思画像,冲出门外,随部队消失在一望无际的青纱帐中。
从这一天起,穆青成为中国共产党的一名候补党员,半年后转正。
45年后袁光轩去世的那一天,穆青闻讯悲痛不已,在日记中追忆了他难以忘却的心迹:
袁光轩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之一,而陈滋德是同我一起入党,一同宣誓。那是一九三九年五月在冀中敌后一个农舍里举行的。我记得我们面对一面党旗和一幅马克思像。宣誓时,敌人的炮火正在附近轰鸣,有几发炮弹已在村头爆炸。有人说这是为我们庄严的入党宣誓仪式鸣放的礼炮。它给我留下的印象是终生难忘的。我不会忘记我是在炮火硝烟中入党的。这情景始终激励着我不断在战斗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