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农历二月初六,在安徽蚌埠倪家大院里的一个穆姓回族大家庭中,一个男孩的降生给这里的每一个人带来了喜悦。对于这个男孩的祖父来说已不仅仅是喜悦,他望着这个眼珠有点发蓝、头发卷曲、鼻梁高高的有着明显家族相貌特征的孩子,激动地转来转去,嘴里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字:“好!好!”
这个男孩就是穆青。他的到来让这个家庭似乎重新有了梦。
穆家祖籍河南周口,穆青的曾祖父穆松泉曾是周口一带清真寺著名的阿訇,他有5个儿子,其中长子就是穆青的祖父穆正桢。穆正桢清朝末年中举,被封为安徽省怀远县七品县令,还未上任,国民政府成立,官即免职。由于他通晓中国的旧学,熟读儒家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好字,经朋友介绍被安徽蚌埠淮南煤矿的一个大资本家聘为师爷,管理文书档案、信件和一些账册。随着这个资本家生意的兴隆,他的薪水增加,积攒了一些钱,于是将一家人包括穆青的祖母、父母、两个姑姑和一个姐姐从河南周口迁到了安徽蚌埠,穆青降生时已是这个家庭来到这里两年以后了。
中国的传统观念中历来有浓厚的继嗣思想,一个适时降生的男孩,常常寄托了全家族的期望。穆青正是这样一个背负重托的男孩。由于穆青的祖父是曾祖父的长子,父亲是祖父的长子和独子,也是五个祖父家惟一的男孩,穆青又是父亲的长子,因而祖父把这个长房长孙视为“宝中之宝”,为他取名“亚才”,其中的含义已是很明白的了。只是这位祖父永远也没有想到,16年之后,亚才成了穆青;然而他对孙儿的厚望,却似乎是注定不会落空的。
1928年穆青全家福。后排左一为父亲穆蕴珊,左三为母亲杨文芳,中间的白须长者为祖父穆廷桢,前排左一为二姑穆雨珊,左二为穆青,左三为大姐穆镜涵。
祖父亲自担任了穆青最早的教育启蒙。穆青四五岁时,祖父就开始教他读书识字,每天早上祖父出门前的一件事就是给他写几个字,或念一首诗,晚上回来后检查,如果字写不出,诗背不出,就会用鸡毛掸子打他的手心。
祖父擅长书法,在当地小有名气,常有上门求字者。他帮人写字时就让穆青站在旁边看,并规定他每天都要写仿,一天一张,每一张祖父都要圈点。有时穆青练字时,祖父站在背后会冷不防抽他手中的笔,如果抽不掉,祖父便会开心的大笑,夸他写字有力,如果抽掉了,就会皱着眉头极不高兴。
在祖父严格的教授下,穆青很小就能识字,写字,背诵《千字文》《三字经》《论语》《孟子》《唐诗》等古诗文名篇,并且给了祖父一个小小的惊喜:小学是直接从三年级读起,而且作文成绩很好,总是班上第一名。
祖父不仅教孙子习文,还让他练武。穆青5岁时,祖父就把他送到当地一家清真寺,跟一位叫马忠启的50多岁的师傅练习打拳,每天天蒙蒙亮,即起身练功,踢腿、蹲马步,一招一式绝无含糊。穆青悟性高,学得好,师傅很是喜欢,时常带了他去街场献艺。60多年后,穆青曾在一篇日记中记道:
蚌埠李少初的四哥李又明今天带着女儿来到北京……李又明今年七十二岁,是我小时候在蚌埠的邻居、清真寺阿訇李复初的儿子。他的六弟李少初是经常同我一起玩的伙伴,我们一起打拳,有时还跟着师傅马忠启去铁路广场卖艺。我们表演的节目中最受欢迎的是匕首对花枪。这些往事转眼快六十年了,似乎还历历在目。
穆青习武直到祖父去世。在这位国学素养深厚的老人看来,诗文、武艺,皆乃成器者之必备,缺一不可。
其实对于幼年的穆青来讲,祖父的影响远不止诗文武功。祖父生于贫寒家门,靠才学立身,性格耿直侠义,心地忠厚善良。他治家有“三不准”:一不准雇奶母,意为“不能从别人孩子口里夺食”;二不准用丫头,意为“不能使他人骨肉分离”;三不准放债,意为“不能做损人利己之事”。他挣下的钱除养家外,一不置地,二不买房,三无不洁嗜好,多用于做善事。每个星期清真寺做礼拜,他总是准备一堆铜板到寺内散给那里等待救济的穷人。冬天,他让人做一些棉衣,遇有衣着单薄者,就送给他们;夏天,他又托人从京城同仁堂买下一堆防治痢疾、暑热等传染病的药,分发给街头流浪乞讨的穷人。凡有穷亲戚上门求助者,他都留吃留住,尽量救济。祖父在当地回民中威望很高,被称为“大善人”。这位一生做下诸多善事的祖父,不求任何回报,惟有一个心愿:“做好事荫及我的儿孙”。
祖父58岁得阑尾炎去世,那年穆青9岁。临死前他把儿子、儿媳叫到床前,眼瞅着一旁的穆青,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对他们说:“要这个孩子记住三条:第一要好好读书,第二要好好写字,第三要好好打拳……”
祖父出殡那天亲戚朋友和认识不认识的路人、穷人站了好几条街,送来的挽幛堆满了院子。小小的穆青并不太理解死的概念,大人告诉他:“这么多人来送爷爷是因为爷爷好,他们再也见不到爷爷了。”他躲进自己的小屋,哭了。
穆家是一个大书香门第,在这里女性虽不及男人那么有地位,却也活得各具风采,其中穆青的二姑穆雨珊是颇为突出的一位。她也是对少年穆青产生过深刻影响的人。
二姑母天资聪颖,加之自幼受祖父的传教,虽然没上过学,但喜诗好文,能字会画,酷爱《红楼梦》《西厢记》《封神榜》《说岳传》等著名小说,其中大段大段的诗文她都能背诵。她性情温柔敏感又大气浪漫,她和穆青的父亲虽然是同父异母,但对侄儿亲爱有加。
穆青3岁,添了妹妹,母亲难以顾及,二姑母便主动照顾起穆青,这个小家伙成了她形影不离的小尾巴。穆青小一点的时候,她给他讲小人书、画报、神话故事,再大一些她又给他讲岳飞、三国、西游记、杨家将。二姑母讲故事声情并茂,绘声绘色,穆青常常听得如醉如痴,听完一段就会问:“后来呢?”
那是穆青童年最欢乐的时光,他每天拉着二姑母的衣角,二姑母走到哪他跟到哪,连晚上睡觉都是听着二姑母的故事入睡的。这些故事让小小的穆青在浑沌之中逐渐接受了这个世界上好人与坏人的概念。他把岳飞、杨令公、穆桂英画在家里的每一扇门上,并极力把他们画得气宇轩昂,他把秦桧这个小人画在家里的过道上,而且画得像一个丑八怪。有一次他还画了一把刀,搁在秦桧的脖子上,对家里人说:“我把秦桧杀了,他不好,他害岳飞。”
也就在这一时期,穆青迷恋上小人书。那时在街上的书摊花一个铜板可以看三本小人书,穆青把家里给他的零花钱全部拿去看书了,以至整条街的书摊都被他看遍。有一次,祖母要去南京,问穆青要带什么,他什么也不要,就要一本《胡大海出世》的小人书。谁想,盼了一个月祖母回来,她偏偏忘了孙子的事,穆青伤心地在地上打着滚哭,拉都拉不起来,把祖母难过得到老都为这事自责。
穆青的这一段童年,与二姑母结下了亲密的感情。看到二姑母不吃羊肉,于是他也坚决不吃,担心吃了以后身上有味,会让二姑不高兴,结果养成一辈子不爱吃羊肉的习惯。那年二姑母出嫁南京,结婚那天,6岁的穆青拉着二姑母放声大哭,死活不让她上轿。他哭,二姑母也哭,哭得连化好的妆也冲掉了。看着这一大一小哭得难舍难分,等在院子里接亲的人也哭成一片。这样相持了很久,后来二姑母把穿的绣花衣一脱,说:“我不嫁了,不能叫孩子哭得这么难受。”家里一个老保姆悄悄对穆青说:“让二姑走吧,我把你送到他们家去。”穆青不哭了。二姑母前脚上轿,保姆后脚就雇车把穆青送到了二姑母的婆家。进了新房,他坐在二姑母旁边,一步也不离。来看新娘子的人大惊,怎么新娘子还带了一个小孩子?一时成为二姑母婚礼上的笑谈。直到半夜,闹完新房,穆青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才被抱回蚌埠家中。
一个3岁到6岁人的生命,是还不能用逻辑而只能靠情感去接受这个世界的阶段,就在这一时期,二姑母给了穆青生命里极为丰厚的养料,不仅仅是对文学、历史的爱好,不仅仅是对区分好人坏人的启蒙,还有她独特的用情感表达对人生爱憎的风格。
穆家大院里,给了穆青“润物细无声”般浸入心灵滋养的女性是他的母亲杨文芳。
母亲生于清贫的中医世家,没读过书,不识字,嫁到穆家时连个正式名字也没有,是穆青的祖父给她起了“文芳”的名字。她一辈子勤俭洁净,从来都是穿着白袜子,衣服都要用面浆浆过,就是一块补丁也都补得漂漂亮亮。她上侍奉老人,下抚育子女,终年操持家务,任劳任怨,全家四世同堂20多口人,她都能和睦相处,相亲相爱。对家里的佣人和佣人的孩子,她也是以情相待,视如家人,无半点贵贱之分。她一辈子都是替别人着想,担心别人受委屈,遇事处处与人为善,宁可自己吃亏。她一生都怀有一颗感恩的心,总是记着别人的好。她一生只有爱,永远为他人付出。
母亲的一点一滴感化着幼小的穆青。如果说这个书香门第的大家庭给了他一种人生的抱负并带着几分清高,那么母亲则给了他一种平民化的感知这个世界的情感触角。他不喜欢和富家子弟交往,只愿意和穷孩子交朋友,他最要好的小伙伴是佣人的两个孩子。他不喜欢穿新衣服,穿上崭新的长袍马褂总让他有一种极不舒服的“鹤立鸡群”的感觉。他最不愿做的是抛头露面,他的目光总是在人群的下方。这一切几乎成为他终身的性格特征。
母亲对穆青的恩泽,伴随着他一生。直到他六七十岁成为新华社社长时,他依然享受着这样的幸福:每次回家看望母亲时,老人总是拉着他的手,用她对儿子一辈子没有改过口的称呼,一遍一遍地叮嘱:“乖乖,要有宽容的心,得饶人处且饶人,要考虑人家那时候也有困难,要多帮助人做好事,要多成全人。”每当他听到母亲的这些话,就好像又听到母亲在他小的时候常说的“乖乖,看人要多看人家的长处,多替别人着想”。
母亲不识字,当她在报纸上偶尔发现“穆青”这两个字形,就会高兴地叫起来:“这是我的乖乖!”
那年,母亲听说穆青坐飞机到国外访问去了。有一次,穆青回到老家,母亲就问他:
“你坐飞机出去,坐那么多钟点,有饭吃没有?”
“有饭吃。”
“你下了飞机,飞机还在那里等你不?”
“等我干啥呀,就像公共汽车一样,开走了。”
母亲似乎终于明白了,不住地点头。
穆青与母亲在一起。
这场对话,被在一旁的家人用录音机录了下来,这盘有着母亲声音的磁带穆青视若珍宝,一直珍藏在身边。每到想念母亲的时候,他就会拿出来听一听。
在穆青的眼里,母亲是如此的质朴单纯,又是那样的慈祥博大,他从小到老无时不在感受着母亲给予他的生命力。他曾在母亲90寿辰那一天在日记中写道:
母亲是典型的中国家庭妇女,操劳一生,服侍全家五代人,一颗善良淳朴的心在潜移默化中孕育我们成长。
1990年,母亲以97岁高龄谢世的前几天,他匆匆赶到她身旁,轻轻地呼唤着:“妈,妈……”,已经意识不清昏迷了25天的老人,这一刻,眼角边滚落出一颗豆大的泪珠。
穆青的童年时代是随着穆家的家道中落而结束的。1931年祖父去世,第二年,10岁的穆青跟随父母回到母亲的老家河南杞县。很多年之后,穆青还记得,舅祖父从杞县赶了一辆两条牛拉着的木头大车到开封去接他们。他坐在车尾上,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艰难地行进。望着被车轮碾压出的两道深深的车辙,他幼小的心里竟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忧伤。
这之后,他开始了一个贫穷人家少年的生活。他学会了跟妈妈推磨,吃起了用高粱面蒸的平饼馍,最快乐的事是夏天和一帮穷人家的孩子到屋后那个长满水草的大池塘游泳,最有好感的人是县城里拉黄包车的车夫文成大哥。
家庭的哺育是一个人生命中的第一口“奶水”。无论这个人将来走到哪里,也无论他长到多老,在他生命的信息图里都会找到这一口“奶水”的印记。童年、少年的穆青从他的家庭中得到的,是他生命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