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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记忆

一列满载士兵的南下列车从北京出发,一路奔驰。车厢的一角坐着两名新华社的特派记者穆青、刘白羽,他们奉命跟随第四野战军南下中南。

这是1949年的春天。

刚刚由《东北日报》调入新华总社的穆青,第一面见到总编辑胡乔木,便接到了这个新的任务。他记得,临行前,胡乔木与他和刘白羽有一次长谈,这位领导向他们分析了人民解放战争胜利发展的形势之后说:“这是解放大陆的最后一战了,能够参加这一战役,是很光荣的,也是值得自豪的。报道不要局限于军事,范围可以扩大,新解放地区的经济情况、群众生活、社会面貌,都可以报道。”并嘱咐,写好的稿子直接发给他。穆青当时没有多说什么,只讲了六个字:“坚决完成任务!”

列车一路穿越河北、山东,进入河南。

望着车窗外飞速闪过的中原大地,穆青的心开始变得不平静。整整12年了,从那个大水汪洋的清晨离开家乡,他就不曾再踏上这块土地。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弟妹妹们……一个又一个亲人的面孔在他眼前闪动,思念像无边的潮水袭来。

不知怎的,火车慢慢停下来,前面的车厢传来话,说这段铁路线塌毁,需要改乘汽车。几乎就在同时,穆青做出决定,借这个机会回家看看。经过部队批准,他带着战士小王直奔河南周口。早些时候他已经得知,自杞县沦陷后,他的父母逃难来到这里,就一直没再回去。

打听到周口德华镇穆家住址,穆青推开一扇低矮的屋门,昏暗的光线下,有两位瘦削干枯的老人瞪着一双藏满苦痛和哀怨的眼睛直勾勾望着他,他一步扑上前去:“爸!妈!”

1949年穆青在南下途中。

片刻的宁静,接着是撕心裂肺的爆发:“乖乖,我的乖乖……”母亲悲怆的哭声淹没了周围的一切。

在家里的几日,穆青慢慢了解了这些年家人所遭受的苦难。那年杞县沦陷,姐姐跟着王毅斋去了开封,父母带着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逃难来到穆青母亲的娘家周口,一家人寄住在大姑姥姥家三间靠墙搭建的简易平房里。房子破旧不堪,冬天往里灌风,夏天往里漏雨,更难的是全家6口人的生活仅靠17岁的三妹去农村教书每月挣一点口粮回来维持,一家人常常吃了上顿等下顿,弄到一把烂菜叶用水煮一煮都是好东西。

穆青背地里掉过几次泪,他默默地把痛苦埋在心里。那些天,他起早贪黑,上房爬墙,换瓦、抹石灰,给家里修补房子。有一点儿空,他就拉着母亲的手说说话。临走,他把身上不多的一点钱全部留给了家里。邻居们看得感动,一片感慨:“都说共产党不要爹娘,你看这穆家当了共产党的儿子对爹娘有多好!”

在家乡的几天,穆青看到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家庭的悲剧,还看到了与自己家一样遭受日寇和国民党匪帮统治多年的众多劳动人民的苦难。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写下了散文《在河南故乡》。

我离开河南已经整整十二个年头了,这中间河南一直在日寇或国民党匪帮的统治之下,水、旱、蝗、汤的灾害,加上敌人残酷的榨取,那种满目荒凉的景象,使我几乎认不得这就是我的故乡了。

我走过开封、郑州等城市,那里早被蒋家匪徒们破坏得不像样子。过去许多高大的建筑,宝贵的古迹,如今只剩下一片瓦砾。我也走过辽阔的豫东平原,穿过无数的城镇和村庄,我看见没有一处不是百孔千疮,呈现着劫后的创伤,流浪着成群的乞丐。特别是在风沙弥天的黄泛区,更是一幅人间惨相的图画。那里像塞外的沙漠一样,一片黄沙几乎是寸草不生。过去被黄河洪水淹没的村镇,至今仍可以看到埋在黄河中间的个别楼房的屋脊。许多无家可归的居民,如今以芦席帐篷为屋,聚集在一起熬着痛苦的岁月。在家乡十天小住中间,我亲眼看到了也听到了许许多多“血泪仇”的故事,我的两个舅舅被活活饿死,两个姑母在沿门要饭,在亲戚朋友中,被抓丁抓去的青年人不下六七个之多,其中包括我一个未成年的表弟,至今也没有下落。我的父亲曾三次逃难,至今仍在靠亲友接济过活,这些仅是我个人周围的灾难,整个河南人民的痛苦又何止千万倍。

……

这些痛心的事实,仅仅是故乡的一面。让穆青欣慰的是,河南已经解放,一个新生的强大的力量正在渗入这片土地。他在文章中写道:

新的社会、新的力量,正在使我的故乡经历着一个脱胎换骨的过程。

家乡的土地与穆青似乎有着某种心灵感应,只要踏到这片土地上,他的情感神经、思维网络便会敏锐地触摸到这片土地的脉搏。欢乐也好,痛苦也好,都是心连着心的。

故乡是穆青生命中一个永恒的支点。

告别父母,穆青继续南下。

十天后他赶到汉口,与刘白羽会合。汉口刚刚解放,他们暂时住在新华社汉口分社,一时无事可干。两人多次找到部队,但部队领导总是说:“别急,别急,我们也正在部署,暂时没有仗可打,你们就安心待命吧。”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一天他们突然收到胡乔木的电报,电报里乔木言词激烈:“已经去了一个多月,怎么还不见一篇东西,你们究竟在干什么?马上把情况汇报一下。”与此同时,总社向前线各路军事报道小组通报批评穆青与刘白羽。

这一下他们再也坐不住了,立即给乔木写了一份检讨,刘白羽提出,此处暂无行动,呆着也是呆着,希望能让他去刚刚解放的上海参加报道。他的要求很快被批准。刘白羽一走,中南战线的报道就剩下穆青一个人了。

情急之下的穆青直接找到四野政治部主任陶铸。陶铸与他在东北时期就很熟悉,一见面便知他的来意,笑着说:“别急,任务来了,我们马上就要跟程潜、陈明仁谈判,你就跟谈判代表团去湖南吧。”

1949年摄于南下途中。

7月22日,穆青随华中军区湖南和平协商代表团,在暮色苍茫中渡过长江,沿着湘鄂公路,乘车两天两夜,赶到湖南平江。他参加了人民解放军与程、陈谈判的全过程。

8月3日,程、陈两将军发表起义通电,8月5日,长沙城四门大开,人民解放军渡过浏阳河正式进城,长沙和平解放。

是夜,全城灯火辉煌,50万市民彻夜狂欢。穆青带着通讯员几乎跑遍全城,记录下一幕幕动人心魄的场面。

他看到,在遮天蔽日的旗帜中,欢迎解放军入城的群众队列一直排出城外十几里,给解放军预备的茶水,也同样摆满了十几里;他看到,人群中许多老太太被挤得东倒西歪,仍一直欢笑着不肯退去,一定要看看自己的军队;他看到,无数的工人、学生潮水般地涌向解放军,献旗献花,把每一个战士都打扮得像一个新人;他还看到,为保证部队的顺利行进,最后人们手拉手形成一条臂链,让队伍从中间通过,而站在最前面的群众,自动集中了无数把白扇子,为满身汗水的战士不停地扇风。欢迎的人群一直到凌晨3时才慢慢散去。但锣鼓声、鞭炮声一直响到黎明。

穆青回到住处,挥笔疾书。8月的长沙,气温高达摄氏40度,热浪炙人。没过多久,他觉得自己好像进了蒸笼,汗水浸透全身,脑子昏昏沉沉。苦恼中,他忽然想到了不远处的湘江,一步冲出门,跑到江边,纵身跳下,全身一下子爽快了。就这样,一个通宵,他三次跳入湘江降温,写下了通讯《狂欢之夜——长沙市民欢迎解放军进城速写》。

第二天清晨,穆青带着通讯员走进长沙的电报局,准备向北京电传稿子。没想到一进邮电局的门,眼前的场面把他搞懵了。邮局的全体职工站成一排,一边热烈地鼓掌,一边喊着:“欢迎大军接收!”

原来邮局的人看他们穿着军装,腰里别着手枪,以为是接收市政府设施的解放军代表。穆青赶忙解释:“我不是来接收的,我是解放军的记者,我要发新闻,你们这里能不能发?”

邮局的人一口应下。穆青心里踏实了。他在稿子上工工整整写下:“北平新华总社胡乔木收”。

第二天,穆青从电台里听到了全文广播的这篇通讯。

在湖南的日子,穆青遵照胡乔木的嘱托,除完成军事报道外,还深入新解放区做了大量的采访调查,先后写出了《湘鄂道上》《活捉白狐狸》《长沙的向导》《二十年不屈的斗争》《湘中的红旗》《湖南农村调查》等一大批反映新解放区人民斗争历史和现实生活的文章。这时期是他作为战地记者收获最丰的一段时光。后来他把这些文章,结集为《南征散记》出版。

南线战场上的报道经历,给了穆青很大鼓舞,延安时期种下的那个梦又在他心里苏醒,他渴望在写作上有进一步的发展。

穆青在武汉。

他在给妻子续磊写的一封家信中,透露了他的思想,同时信中还浸满了家乡亲人的贫困所带给他的不能释怀的疼痛,这一切都永远地留在了他南下的记忆中。

续磊:

……

在汉口停留一周多,又给生活报写了四篇稿子,约一万字。如此,南征散记就够它登两个月了。另外还写了一篇“革命又回来了”,是反映湖南老苏区情况的,自己认为还相当精彩,不知总社用不用。从8月初到现在,我一共写了10篇稿子(生活报在内),两篇情况报告,加起来约3万余字。多写的目的是初步达到了,似乎写起来也不那么吃力了,这是一个好现象。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不要一年,我就可以搞出些名堂了。但请放心,我绝不会骄傲的,不要批评我。你还记得我说30岁开始搞事业的话吗?现在已经开始了。祝我成功。

这次去广西我将深入连队好好写写,取得一战,并给将来写小说准备一点材料。现在我是下决心在写作上发展了,工作情绪之高空前未有。

妈妈什么时候要去西安取东西,我看还是让我将来去代劳吧。这么远跑一趟也不容易的。父亲的皮袍子不是我夸口,而是我不忍打断他老人家的希望,总之,书一出版,必定给他买一件,宁可我和孩子受点罪,也要办成这件事。老实说,这半年来我在外面相当苦的,有时吃不下大米,也不肯买一碗面,晚上写稿子,一写半夜,饿得要命,也咬牙忍耐下去了。一夏天从没有买过一次水果和冰棒汽水之类的东西,也没有尝过西瓜是什么滋味。可以说除去抽烟之外(公家发一些不够),我什么钱也不花。因为家里的凄凉贫穷使我太难过了。算了,不提这些事吧。

你的身体协和医院检查的怎么样,究竟是不是肺病呢,望赶快告诉我。东儿最近怎么样,身体好吗?为什么那么厉害呢?男孩子不秀气可以,但牛脾气大可不好。他既有克服困难的精神,望好好培养他这一点,给他经常出一点难题做做。我想他想得厉害,以后来信还是多描写描写吧。这对远在江南的我是有很大安慰的。

祝你好。

穆青九月二十四日

这封信,续磊保存了54年,至今仍然在她的箱底。与这封信同时保存下来的是续磊写给穆青的回信,那是穆青南下记忆的另一种安慰。

南下前,穆青与续磊在北京合影。

穆青:

你等得着急了吧?向东北要的稿子还没有寄来,我先把生活报上登的《在河南故乡》一文寄给你,你可以尽先编好,那两篇都是很早以前的文章,如果赶不上寄给你的话,不编进去也可以的,或者我随后寄给黎辛同志。

这几天北京真热闹极了,十月一日的开国典礼更是狂欢异常,晚上我去看了游行的队伍,毛主席在天安门上不住地兴奋地喊口号,会场上到处是红灯、火炮和口号声,那情景不看真是冤枉,是想像不出来的。我不知怎么忽然来了诗兴,回家写了一篇《歌颂祖国的新生》的纪事诗,把会场描写了一番,自己觉得还满意,于是便大胆地寄给报社了,不知能否采用。管它用不用,总是替我发泄了一下感情,对自己是个很大的安慰。另外,我前几天还写了两篇庆贺政协会议和写空军的诗,只为是写着玩,倒满可以解解闷。

我最近到防痨协会去照了相,还没有最后结果,不过据透视的结果,说我的肺病似乎在发展,以后再不能当儿戏了。我准备好好听医生的话,吃药治疗,再不去乱投医了。在防痨协会,看到肺病传染的厉害说明,想起你最近身体消瘦,不思饮食,几乎快不能支持工作的情景,我真怕是我传染给你肺病了。为什么在我们幸福的生活上要出现这倒霉的障碍?为什么要给我们增加这无谓的烦恼?我每想起来就禁不住要哭。愿上帝保佑,让我们胜利地拔除这个障碍吧!

东儿最近又长胖了些,又学会了一样敬礼的本事(用手捂头的滑稽样子),如果你在的话,不知怎样疼爱他呢。我常常抱着小东在思念你,昨天偶然想起一首诗,送给你解解闷:

秋风瑟瑟树叶黄,

怀抱东儿望南方。

若非革命事业大,

岂肯放你远离乡。

望来信,并望多告诉我一些你身体的近况,但务必保持报道的真实性,否则要整你的“客里空”(一笑)。

握你的手!

小东给爸爸敬礼!

续磊十月三日晚

翌年底,穆青回到北京。 kIbFZp7lgKlPGG0/NuD13Z3UM/2Y1mHPlyEJtKZrgAthOrctvBJB6UL8q8pglB4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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