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生命中很多事早已在冥冥中注定。
穆青1940年到达延安,就在同一年,有一个女孩子也由西安来到延河岸边;穆青1945年9月从延安启程挺进东北,就在此时,这个女孩子也参加了开赴东北干部团中的“鲁艺”工作队;穆青1946年2月走进《东北日报》,就在这之前两个月,这个女孩子已成为《东北日报》的记者。这时的穆青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他从未见过面的女孩子,已经踏着命运的节拍随他而来。
25岁的穆青还从没有品尝过爱情的美酒。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叫白居的女孩,她是他在大同中学的同学。那年,他们一起从家乡赴山西参加八路军。穆青对她曾有一种朦胧的好感,只是没等他对这个女孩有过任何的表示,他就与她在战火中分手了。当他们在延安重新见面时,她已经结婚。他的心中曾有一丝淡淡的伤感。
错过的本不属于自己,应该来的终究会来。现在有一个人正在走向他。当他在报社的院子里第一眼与她清澈、帅气、阳光般的目光相遇时,他便知道:她来了。
她叫续磊。
续磊生于著名爱国将领门下。
其父续范亭,1893年生于山西省崞县(现为原平县)西社村的一个中农家庭。他少年即以“何当歼彼丑虏,痛饮黄龙”的救国之志加入同盟会从事民主革命活动。辛亥革命时,任山西忻(州)代(州)宁(武)公团远征队队长,率部赶走清朝统治者,占领大同。1914年被窃国大盗袁世凯通缉,复遭封建军阀阎锡山迫害,离晋入秦,进行反袁(世凯)倒阎(锡山)斗争。1918年后参加靖国军胡笠僧部反北洋军阀的战争。1924年曹锟政府被推翻后,续范亭任国民军第三军第二混成支队参谋长;1926年任国民第三军第六混成旅旅长;1927年任国民联军军事政治学校校长;1932年任陕西绥靖公署驻甘肃行署参谋长、陆军新编第一军中将总参议。
九一八事变后,国内民众抗战情绪日益高涨,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却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主张,旨在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民族危机日趋严重。
续范亭多年来一直追随孙中山为民族图存奋斗不已。时值国难当头,他忧心如焚,曾到南京劝谏蒋介石,力陈停止内战,联合抗日,但被蒋介石拒绝。
1935年11月,国民党召开“五大”,国内民众寄期望于能在这次会议上形成抗日主张。可是蒋介石置国难于不顾,仍然叫嚣“攘外必先安内”。时任国民党陆军新编第一军中将总参议的续范亭,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愤,从兰州千里迢迢赶到南京,试图劝谏,但再次受挫。
此时,国内抗战情绪已十分高涨,相继爆发了一系列大规模的爱国学生示威运动,却遭到国民党当局的镇压。目睹蒋介石政府对日寇的屈辱退让,续范亭愤怒陈言:“有死难之学生,无死难之将军,此耻最盛!”
国之将亡,续范亭悲愤不已,他痛恨蒋介石之阴险和当时政府之无能,自身又感到无力回天,决心以一死震惊国人,唤起政府之良知。
1935年12月26日傍晚,续范亭来到中山陵前,放声痛哭,抽出短剑,切腹自杀……幸遇救脱险。
自杀前,他写下震撼人心的《哭陵》和《绝命诗》 。
《哭陵》写道:
谒陵我心悲,
哭陵我无泪;
瞻拜总理陵,
寸寸肝肠碎。
战死无将军,
可耻此为最;
颜事仇敌,
瓦全安足贵?
《绝命诗》写道:
赤膊条条任去留,
丈夫于世何所求?
窃恐民气摧残尽,
愿将身躯易自由。
续范亭将军。
续范亭的悲壮爱国之举,登上各报端,一时震动全中国,激励了全国各界的抗战斗志。
他自杀遇救之后,继续奔走,呼吁抗日,参加对日战斗,为中国的民族解放竭尽全力,直至1947年9月12日病逝,享年55岁。
毛泽东为他亲书挽词:
范亭同志千古
为民族解放,为阶级翻身,事业垂成,公胡遽死?
有云水襟怀,有松柏气节,典型顿失,人尽含悲!
中共中央根据他生前愿望,追认他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
身为这样一个“拔剑长歌一世雄”的爱国将领的女儿,续磊的情感、气质、性格从小就得到来自父亲的丰厚滋养。
父亲剖腹自杀那年,她7岁,当时她和妈妈还住在兰州。那一天,她是从家里来来往往惊慌的人们以及妈妈的失声痛哭中感到爸爸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她猜想,是爸爸死了吗?她知道,人死了,就是永远也不能相见了。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爸爸,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她是爸爸36岁时才得的第一个孩子,深得爸爸疼爱,凡去别人家做客或看戏,爸爸总是把她抱在膝上,任凭她抚摸他那清瘦多皱的脸颊。爸爸每次出远门,因为想爸爸,她总要生一场大病。“慈爱的爸爸呀,您那么疼我,为什么要去死呢?怎么会舍得扔下我和妈妈呢?”小续磊一边抹泪一边想,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跟着妈妈匆忙奔赴南京。她在中央医院里见到爸爸时,爸爸已经脱离危险期。她轻轻地摸着爸爸腹上的伤口问:“爸爸,好些没有?”爸爸的眼圈红了,不断地抚摸着她的头。
第二天,爸爸吟诵了一首诗:
为灭东邻不顾家,
英雄儿女两咨嗟;
小侬千里随娘至,
问道爸爸你好些?
小侬是她出生时爸爸依妈妈的名字玉侬给她取的小名。那时,这个小侬并不能理解父亲诗中的含义,就像她不能理解为什么爸爸想要离她与妈妈而去一样。直到她逐渐长大,才慢慢懂得了爸爸的心志。
爸爸在《绝命诗》中就有这样一首:
灭却虚荣气,
斩删儿女情。
涤除尘垢洁,
为世作牺牲。
此后的几年,续磊与父亲依然是离多聚少,父亲为民族解放斗争继续奔波操劳。西安事变后不久,续范亭闻听张学良仍在被监禁,杨虎城也被囚贵州阳明洞一带,屡请缨杀敌不果,焦急得鬓发俱白,他气得一夜睡不着觉,当晚写下了《深夜不寐忆张、杨》一诗:
团结抗战资群力,
同舟共济少二人。
君子之行如日月,
况复张杨系知音。
阳明洞口云深处,
爱国将军鬓森森。
出师未捷先囚弃,
多少英雄泪满襟。
因时局这一突然变化,日寇侵犯华北日急,续磊的父亲不等和家人团聚过年,就要离开妻女和不满三个月的小儿子,以杨虎城将军代表的身份,赶赴山西抗日前线去。
临行之前,小续磊哭着闹着要和爸爸一同去,拉着爸爸的衣襟怎么也不放。爸爸一边耐心地给她讲道理,一边动脑筋,终于想出了一个“脱身”之计。他告诉女儿,他要去前方打日本鬼子,威风地骑着马打仗,回来时带一匹小红马给她骑。
小续磊破涕为笑。马,她多么熟悉又多么喜爱它,爸爸在兰州常常骑马上班或郊游,有时妈妈还和他并辔而驰,那时她多么想骑上一匹小红马跟在爸爸后边飞跑啊!正当小续磊兴奋地沉浸在幻想之中时,爸爸已经走远了。她还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事后照例又生了一场大病。
1940年,续磊的母亲带着她与弟弟去晋西北看望父亲,途经延安时,把她留在了这里上学。次年,父亲积劳病重,被党中央派人接来延安治病,续磊终与父亲重逢。这时候她已经13岁了。第二年,妈妈带着弟弟也来到延安,全家人团聚。
续磊在父亲身边度过了她最快乐的少女时光。她目睹了父亲与毛主席、周副主席、朱总司令、叶剑英、林伯渠、吴玉章等许多中共领导人的亲密交往;目睹了父亲如饥似渴学习马列主义、毛主席著作和整风文件;还目睹了父亲在大生产运动中盘腿坐在地上纺线线。
续范亭有“将军诗人”的美誉,他在延安时期写下了许许多多的诗。小续磊特别爱背父亲写的那首《赠毛主席》:
领袖群伦不自高,
静如处子动英豪。
先生品质难为喻,
万古云霄一羽毛。
她虽然并不懂其中深意,但她能体会出父亲对毛主席、共产党的景仰。父亲病重期间,吐血不止,他就这样吐着血,依然写下了一篇又一篇传播共产党抗日主张的文章。他对人讲:“惟有中共才是中国之未来,余向往之。”
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续磊在延安中学毕业,考上了“鲁艺”文学系。同年她和“鲁艺”文学系的几位同学参加了开赴东北干部团中的“鲁艺”工作队。那年,她刚满17周岁,并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东北时期的续磊。
当时,续范亭正在重病之中,他却热情地鼓励女儿为革命远征的志愿。告别时刻,续磊看见父亲的眼里蕴满泪水,用刚毅的语调对她说:“去吧,奋斗去吧,革命工作是艰苦的,永远跟着党走,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工作队出发之际,全体在“鲁艺”礼堂前合影,续磊抓住这个机会,让人给她拍了一张单人小照,托付同窗好友洗印后送交给父母留念。父亲看到这张照片后,在背面仿《木兰词》替女做诗一首:
阿爷无大儿,
续磊无长兄,
愿随工作队,
从此替爷征。
革命事业大,
非可期速成。
临行拍此照,
聊以慰双亲。
直到1949年,续磊才从父亲的遗稿中看到这首诗。而此时,她是怀揣着一首自己写给自己的诗《铁花赋》踏上了北上的征途。诗曰:“风,你爱吹就吹!雨,你爱打就打!一株待放的铁花,看你怎样摧毁她!”
当这株铁花在东北土地上刚刚落土,穆青来了。
穆青对续磊一见钟情。她的单纯、洒脱、清朗深深地吸引着他。
年轻的姑娘对穆青的最初感觉则是一种敬重。她先是知道他是延安来的大记者,后来读到了他的文章。再有一天,她在屋里听到对面宿舍有人唱京戏《春闺梦》中的一段,那有板有眼的程派唱腔一下子吸引住了她,循声望去,知道了唱戏的人是穆青。
说起来,穆青对京戏的爱好得益于延安的平剧院。那时平剧院设在《解放日报》社对面的山坡上,他常常听得到演员们练唱,日久天长竟成了戏迷。就这样,对京剧的爱好成了他工作之余的最大享受。直到老年,他在一篇日记中津津有味地表达了自己对京剧的感情。他写道:
躺在床上听京戏录音带,言兴朋的一出白帝城凄凉哀婉动人心脾,给了我极大的艺术享受。这盒录音带百听不厌,我在国外出差旅行都把它带在身边,它帮助我度过了漫长的旅程,也曾为我打发走一些寂寞的黄昏和夜晚。每当我在国外时间长了想念祖国时,它又为我消除了思乡之情,使我在异国一片嘈杂声中,得以独享祖国乡音。它给我以安慰,也给我以享受,某些时候它还会给我以灵感。也许这种神奇的作用,别人是无法理解的,但对我来说,确是如此。
在另一篇日记中他又写道:
我爱听京戏,已经保存了不少名演员的录音带、录像带,现在又有了光盘。
我说过,作为中国人的幸福之一,就是有京剧。
眼下,他没有想到的是,京戏竟是他和日后成为他妻子的人共同的爱好。续磊从小跟着酷爱京戏的妈妈,也早就熏陶成了个小戏迷。
年轻的续磊率性、活泼,带有一点男孩子的好奇心。为了弄清楚这个既会写文章又会唱戏的大记者是怎样生活的,有一天,她趁穆青不在宿舍之机,推门而入,看到这间房子的主人与别人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两样,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床上的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只是床头上摆了不少书。那份发现的得意和满足,日后很多年,她都还记得。
穆青没有续磊的勇敢。他性格内向,平日里就少言寡语,面对自己喜欢的姑娘更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只是试图用自己的方式传递出他对她的感情。
终于,有了机会。一天,穆青偶尔听到续磊在房间里的哭声,赶忙走进去,一问,原来是续磊的一个同学从延安到了东北,驻在海龙附近的东丰县,她想去看看他,因为当时东北一带常有土匪出没,组织上考虑她的安全不批准,她就哭了。
穆青宽厚地笑了,在这个他喜欢的人身上,所有的脆弱与稚气依然让他疼爱。他像兄长一样地安慰她,给她讲道理。续磊破涕为笑。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单独见面。在这之前,对这个延安来的大记者,续磊一直为其才华所吸引。现在,她感受到了他的温情。
1946年4月,《东北日报》由海龙迁到刚刚解放的长春。5月,国民党军队开始进攻东北根据地,形势恶化,报社又从长春向哈尔滨撤退。这次撤退时,报社人员分乘一列货车的两个车厢,穆青与续磊在同一个车厢里。途中货车遭遇敌机轰炸,车停下了,人们纷纷跳下车,拼命地往铁道两旁的高粱地里跑。续磊从没经过战火,碰到这个阵势,吓坏了,站在车厢门口,不知所措。穆青上前一把拉下她,一路向高粱地狂奔。躲过了这场劫难,他们的感情也升温了。
报社撤到哈尔滨后,穆青担任了通采部主任。尽管穆青的情感表达默默无言,但是聪慧的续磊都“听”到了。爱,通常是不需要语言的。而且正是在这种默默无言中,她更为他的质朴、厚重、恃才不傲所吸引,她同样热烈地爱上了他。
爱情给两个年轻人的生活带来了如酒一般的醇美。
当时正是夏季,工作一天后的傍晚,他们最喜欢坐在松花江边,吃着冰棍,观赏天边如火烧一般的晚霞,直到夜幕落下,江面上亮起点点渔火。
土改运动开始后,续磊被抽调参加土改报道,经常下乡采访,一去就是一个多月。那时没有电话联络,穆青就把自己的思念写在纸上,每当专门负责下乡取稿子的通讯员宋长义要骑马出发时,他就把厚厚的一封信交给他带给续磊,宋长义回来自然也有续磊的信交给他。时间长了,成了佳话,被大家笑为“飞马传书”。
不过,他们有时候不仅传书,还传物。穆青看到续磊日夜在外奔波,担心她冻伤脚,便买了当地最暖和的毛毡靴子捎给她。续磊心更细,有一阵子,哈尔滨备战,穆青剃了光头,她担心他夜里睡觉着凉,就把自己的一件旧毛衣拆了,织了一顶睡帽给他带去。
《东北日报》时期的穆青与续磊。
爱情是两个亲密灵魂的默契,这种美好的情感让穆青有一种生命飞扬的感觉。长这么大,除了少年时的那一丝朦胧,他还没有真正爱过哪一个女孩。他不是轻易抛洒感情的人,但是,一旦爱了,便爱得深挚,爱得纯粹。续磊对他则有着更多女孩子的痴情依恋。他们日益走进彼此。
有一次,续磊从乡下回来遇上穆青感冒发烧。晚上她写完稿子已经很晚,但放心不下,又跑到穆青那里给他端水吃药。病中的穆青当夜写下一首诗送续磊:
无限深情两知晓,
昼夜辛勤何辞劳。
只因识汝男儿志,
身在病中心在笑。
爱情如酒,如酒的爱情给穆青、续磊那段艰苦的岁月增添了无尽的浪漫与甘美。此时的穆青已基本符合当时部队关于干部结婚的“土政策”:“287团”,即28岁,7年党龄,团级干部。幸福向他们招手。
这其中有一段小插曲,续磊与穆青恋爱后,她写信告诉了在延安的父母,并寄去了一张穆青的照片。父亲对这个没见过面的未来的女婿心中无底,恐生性天真的女儿嫁错人,便拿着照片向徐向前的秘书宋侃夫打听,宋侃夫是从“鲁艺”调来的,他一见照片乐了:“这个人我太熟了,他是‘鲁艺’的优秀学生。”至此,父亲才放下心来。
1948年元旦,穆青与续磊结婚。
报社新年会餐的酒席就是他们结婚的盛宴。大家举杯祝福这对新人幸福和睦,白头偕老。续磊准备了一大块红绸布,参加婚礼的人都在上面签了名,有华君武夫妇,刘白羽夫妇,白朗夫妇等每一位记者、编辑,还有在场的孩子们。
穆青和续磊的结婚照。
那个晚上,这对相爱的人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