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车夫没等最后一辆雪橇过去,就笨手笨脚把雪橇掉过头来,弄得车杠撞在人家几匹系住的马身上。那辆雪橇猛然往前一冲,绷断皮带,往一边驰去。
“瞧你这个斜眼鬼,没看见拐到哪儿去了:撞到人家身上来了。鬼东西!”一个个儿不高的车夫,用沙哑发抖的声音骂起来。从声音和身材上我能断定,这是坐在后面那辆雪橇上的小老头儿。他敏捷地从雪橇里蹿出来,跑去追马,继续粗声粗气地骂着我的车夫。
但是马并没有停止奔跑。那车夫跟在后面追,一会儿,马和车夫便消失在白茫茫的暴风雪里了。
“华西里——里!把黄马牵过来!不骑马赶不上!”传来他的声音。
一个个儿极高的车夫从雪橇里爬出来,默默地解开马,从皮颈套上跨上其中的一匹,把积雪踩得嚓嚓发响,步子杂乱地跑着,也在那个方向消失了。
我们就同另外两辆雪橇跟住铃声叮当的特快雪橇,也不管有没有路,一个劲儿向前赶去。
“可不是!他能把它逮住的!”我的车夫说到那个跑去捉马的人,“要是离了群,那准是一匹野马,它要跑到哪儿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自从我的车夫跟在人家后面走之后,他似乎变得高兴起来,话也多了。我还不想睡觉,自然也不肯错过交谈的机会。我开始向他打听,他从哪里来,怎么会来到这儿,原来是干什么的。不久我就知道他跟我是同乡,也是图拉人,是个农奴,家住基尔比奇村。他们家土地很少,自从霍乱流行那年起,田里简直没有收成。他们家剩下弟兄两人,老三当兵去了,粮食吃不到圣诞节就没有了,他们只得靠挣工钱过活。他的弟弟当家,因为结了婚,而他自己还是个鳏夫。他说,他们村子里的马车夫年年结伙到这儿来,他以前虽然没有赶过车,但还是当了驿站马车夫,好帮助帮助他弟弟。感谢上帝,他在这儿每年能挣一百二十卢布工钱。他把一百卢布寄回家去,自己在这儿本来也可以过得很好,“要不是那些信差简直都像畜生,这儿的老百姓又太会骂人。”
“哦,那个车夫骂什么呀?老天爷?难道我是故意撞坏他的马吗?难道我是存心跟人家捣蛋吗?何必去追那些马呢!它们自己会回来的;这样只会把马累坏,自己也要完蛋。”这个敬畏上帝的庄稼汉说。
“这黑压压的是什么?”我发现前面有一样黑色的东西,问。
“这是车队。这种旅行可有趣啦!”当我们的雪橇驶到一辆接着一辆、盖着蒲席的巨大货车旁边时,他又说。“瞧,一个人也看不见,全都在睡觉。聪明的马很懂事,你没有办法使它迷路的。这行当我们也干过,所以知道。”
真的,这些从蒲席顶到车轮都盖满雪的巨大货车孤零零地在行进,看上去确实怪有意思。只有前头那辆车,当我们的铃铛在它旁边响起的时候,盖着两指厚积雪的蒲席才稍微往上掀了掀,有一顶帽子从那儿露了一露。那匹高大的花马伸长脖子,挺直脊背,在积雪很厚的路上均匀地迈着步子,单调地摇晃着它那在白色轭下的毛茸茸脑袋。当我们走到它旁边时,它警惕地竖起一只盖着雪的耳朵来。
我们又默默地走了半小时光景,我的车夫又跟我谈起话来了。
“哦,老爷,您看怎么样,我们走得对吗?”
“我不知道。”我回答。
“原先风是从那边吹来的,现在我们可是顶着风走了。不,我们走得不对,我们也迷路了。”他十分镇静地肯定说。
看来,他虽然胆怯,但正像俗话说的那样,“人多死也乐。”自从我们人数增加,他不必为雪橇的去向做主和负责之后,就变得十分镇静了。他冷冷地观察着前头那个车夫的错误,仿佛这事跟他毫不相干。真的,我发现前头那辆雪橇忽左忽右,我甚至觉得我们是在一块极小的地方兜圈子。不过,这可能是幻觉在骗人,正像我有时仿佛觉得前头那辆雪橇忽而上山,忽而下坡,忽而下山,其实草原到处都很平坦。
又走了一会儿,我看见遥远的地平线那儿似乎有一条黑带子在移动。过了一分钟,我就明白了,这就是我们刚才赶上的那个车队。雪依旧那么撒在吱嘎作响的车轮(其中有几个甚至已经不在转动了)上;车上的人依旧全睡在蒲席下面;那匹带头的花马依旧鼓起鼻孔,嗅着道路,竖起耳朵。
“瞧,转来转去又转到那车队旁边来了!”我的车夫不高兴地说,“特快雪橇的马都是好马,所以他们这样拼命赶,满不在乎。要是换了我们的马,通夜这么赶路,都会倒下的。”
他咳清了喉咙。
“老爷,让我们避开这场灾难吧!”
“这怎么成?总到得了什么地方的。”
“到得了哪儿啊?我们得在草原上过夜了。风雪多厉害呀……哦,老天爷!”
前头那个车夫显然已经迷失了道路和方向,找不到路,他却快活地呼喊着,继续飞快地赶路。这情景使我感到惊奇,但我不愿意再落在他们的后头。
“跟着他们走!”我说。
车夫服从了,但赶得比原来更不带劲,而且不愿意再跟我谈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