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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地主,正如他在给姑妈的信里所说的那样,制定了管理庄园的章程,他的全部生活和工作都按钟点、日子和月份做了规定。礼拜天规定接待求见的人、家仆和农民,视察贫困的农家,并通过村社给他们帮助。村社每礼拜天晚上开会,商量决定给谁帮助,给什么样的帮助。年轻的地主从事这项工作已有一年多了,他在实践上和理论上都已不是新手了。

六月间一个晴朗的礼拜天,聂赫留朵夫喝过咖啡,匆匆看了法文小说《 农场 》中的一章,把笔记本和一叠钞票放进薄大衣口袋里,走出有廊柱和露台的乡下大邸宅——他只在里面占用楼下一个小房间——穿过没有打扫过的杂草丛生的古老英国式花园,向一个坐落在大道两边的村子走去。聂赫留朵夫身材高大挺拔,生有一头浓密的深棕色鬈发,两只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脸颊滋润,嘴唇鲜红,唇上刚刚长出一些柔软的茸毛。在他的举动和步态里处处显出青春的活力、精神和温厚的自信。穿着杂色衣服的农民一群群从教堂回来。老头儿们、姑娘们、孩子们、怀抱婴儿的娘儿们穿着节日的服装,都分散回家,低低地向东家鞠躬,然后从他身边绕过去。聂赫留朵夫走到街上站住,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上,稚嫩的笔迹写满了农民的名字和事项。他读到“伊凡·楚里斯——要柱子”,就走到街右边的第二户农家。

楚里斯住的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小木屋,四角潮湿霉烂,房子倾斜,陷进地里,肥料堆上面露出一扇打破的红色小天窗,另一扇窗更小,用破棉絮堵住。圆木造的门廊里,门槛肮脏,门很矮,另一座小屋比门廊更破旧更低矮,大门和树枝编成的棚子都靠着正屋。这些房屋以前都有高低不平的屋顶,如今屋檐上只剩下一层厚厚的发黑的烂麦秆;上面有几处还露出桁条和屋架。院子前面有一口井,井架倒塌,只剩下断桩和轱辘,一潭被牲口踩脏的水洼,里面有几只鸭子在戏水。井旁有两棵老柳树,树干断裂,上面稀稀落落地挂着几根嫩绿的枝条。这两棵柳树说明以前有人想到过美化这里的环境。在一棵柳树下坐着一个八九岁头发淡黄的女孩子,她听任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在自己周围爬来爬去。有条看门狗在她们旁边玩着,一看见地主老爷,立刻冲到大门口,从那里惊慌地尖声吠叫。

“伊凡在家吗?”聂赫留朵夫问。

大女孩听到问话,仿佛愣住了,眼睛越睁越大,什么也没有回答;那个小姑娘张开嘴想哭。一个小老太婆,身穿破旧的方格裙子,腰里低低地系着一根淡红腰带,从门里探出头来,也没有吭声。聂赫留朵夫走到门口,又问了一遍。

“在家,老爷。”小老太婆声音哆嗦地说,低低地鞠着躬,越发惊慌不安了。

聂赫留朵夫向她问了好,穿过门廊走进狭窄的院子。老太婆一手托着下巴,走到门边,目不转睛地瞧着老爷,慢慢地摇摇头。院子里满目荒凉;里面还有一堆没运走的发黑的厩肥;厩肥上胡乱放着一块烂木头、一把草叉和两把耙。院子四周的板棚几乎都没有顶,一边放着木犁、没有轮子的大车和一堆废弃的空蜂箱;另一边倒塌了,因此横梁不是搁在柱子上,而是横在厩肥堆上。伊凡·楚里斯正在用斧刃和斧背劈着被棚顶压住的篱笆。他是一个五十岁光景的农民,个儿矮小,椭圆形的脸晒得黑黑的,深褐色大胡子有点儿花白,一头浓密的头发也是这样的颜色。他的整个模样很好看,而且富于表情。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半开半闭,现出聪明、善良和无忧无虑的神色。他的嘴不大,但很端正,嘴上留着稀疏的淡褐色小胡子,每当他微笑的时候,就显出镇定自若和对周围一切略带嘲弄的淡漠神态。从他的脖子、脸庞、粗糙的手、深深的皱纹和暴绽的青筋,从他身体畸形的佝偻,从他弯曲的罗圈腿上都可以看出,他干了一辈子难以胜任的重活。他穿着一条膝上有蓝色补丁的白麻布裤,一件同样料子、背部和袖子撕裂的脏衬衫。衬衫上低低地系着一根腰带,腰带上挂着一把铜钥匙。

“上帝保佑!”东家走进院子说。

楚里斯回头望了望,继续干活。他使劲把篱笆从棚子下拉出来,这才把斧子劈在木头上,整整腰带,走到院子中央。

“礼拜过得好,老爷!”他说,低低地鞠了一躬,把头发往后一甩。

“谢谢,乡亲。我来瞧瞧你们过得怎么样,”聂赫留朵夫打量着农民的衣着,带着孩子般亲切和羞涩的神态说,“告诉我,你在会上问我要柱子,准备做什么用。”

“柱子吗?当然是用来支撑啰,老爷。哪怕马马虎虎撑一下也好,老爷您看吧,前几天屋顶塌了一角,还得感谢老天爷,当时牲口不在里面。都快要全部塌下来了,”楚里斯轻蔑地瞧着没有顶的倒塌的棚子说,“如今已没有一根完整的叉梁、斜面板和横梁了,您摸一摸就知道。如今到哪儿去弄木料啊?老爷,这事您一定知道。”

“你的一个棚子已经倒塌了,另外几个也快倒了,五根柱子管什么用?你需要的不是柱子,而是叉梁、横梁和大柱,而且都要新的。”东家说,显然在炫耀自己这方面的知识。

楚里斯不作声。

“这么说,你需要的是木料,而不是柱子。那你应该直说呀。”

“需要是需要,可是没地方去弄,总不能什么都到老爷院子里去要呀!要是我们养成习惯,什么东西都要求您老爷施舍,那我们还算什么农民呢?但您老爷要是开恩,能给我们几根您老爷搁在谷仓里没用的麻栎梢头就好了。”他一边说,一边鞠躬,两脚倒换着,“那我就可以截掉几根旧的,换上新的,利用旧料凑合着用了。”

“怎么利用旧料?你刚才不是说你的棚子都旧了,朽烂了?今天塌这个角,明天塌那个角,后天还会塌第三个角。既然要修,就得全部重新修过,要不就会白白浪费人工。你倒给我说说,你这座房子今年过得了冬吗?”

“谁知道呢!”

“不,你看怎么样?它会不会塌?”

楚里斯想了一会儿。

“全部都会塌下来的。”他忽然说。

“啊,你瞧,你在会上就该说,你的整座房子都要重盖,而不是换几根柱子。要知道我是很愿意帮助你的……”

“多谢老爷开恩,”楚里斯眼睛不望东家,不信任似的回答,“我只求老爷赏我四根圆木和几根柱子就行,修我自己会修。只要换掉一些没用的木料,再用几根柱子马马虎虎撑住就行了。”

“那么,你的住房也不行吗?”

“我跟我那婆娘早晚会给压死的,”楚里斯若无其事地说,“前不久我那婆娘就被天花板上掉下来的横梁砸伤过!”

“伤得怎么样?”

“啊,老爷,是这样的:砸在脊梁上,砸得她直挺挺地躺到晚上才醒来。”

“怎么样,现在好了吗?”

“好是好了,但老是犯病。她从小就闹病。”

“你怎么样,身体不舒服吗?”聂赫留朵夫问女人。她一直站在门口,一听到丈夫说到她,立刻呻吟起来。

“喏,这儿一直很难过,我完了。”她指指她那肮脏干瘪的胸部,回答说。

“又是这样!”年轻的东家耸耸肩膀,愤愤地说,“你既然有病,为什么不到医院去看?办医院就是给你们看病的。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知道,老爷,就是没工夫:又要服劳役,又要忙家里的活,还有那些孩子,全靠我一个人!什么事都得自己干……” tBk/a2r6ne2Fc4NZGaD/F6lXSCSeqE8/uNm4XzhSafcKrl/8gEFO4xuQz5R7W+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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