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阿尔培特对谁也不加理会,把小提琴搁在肩上,慢吞吞地在钢琴旁走来走去,调着琴弦。他冷漠地抿着嘴唇,眼睛眯缝得看不见,他那瘦削的脊背、又白又长的脖子、弯曲的两腿和黑发蓬松的脑袋却显得古怪,但不知怎的一点儿也不使人觉得可笑。他调好琴弦,利索地拉了一个和音,头向后一仰,向准备替他伴奏的钢琴师转过身去。
“ 《C大调忧郁曲》 ! ”他做了个命令式手势对钢琴师说。
随后,仿佛为这命令式手势道歉似的,阿尔培特温和地微微一笑,并含笑扫视了一下听众。他用拿弓的手掠了掠头发,在钢琴角前站住,姿势优美地在弦上拉起了弓。大厅里鸦雀无声,只听得一片悠扬纯净的琴声。
在第一个乐音之后,主题就舒畅而美妙地流泻出来,于是就有一道令人快慰的明亮的光辉突然照亮所有听众的心。没有一个错误或夸张的乐音破坏听众的欣赏,所有的乐音都清晰优美、回肠荡气。大家都不作声,带着期望的战栗倾听着乐曲的展开。他们从原来寂寞无聊、逢场作戏和心灵沉睡的境界突然来到一个早已被他们忘却的截然不同的天地。他们心里时而泛起对往事的平静回顾,时而涌起对幸福的热情追忆,时而产生对权力和荣誉的无限渴望,时而又出现恋爱不成、顺从命运的惆怅。那时而忧郁多情、时而绝望挣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那么优美、那么强烈、那么缥缈地逐一流泻出来,以至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早就熟悉、但此刻才诗意盎然地表现出来的美妙洪流倾泻到每个人的心田。阿尔培特的形象随着每个乐音的流出变得越来越高大。他一点儿也不丑,一点儿也不怪。他用下巴压住小提琴,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自己拉出来的声音,同时激动地挪动双脚。他时而挺直身子,时而把腰弯得很低。他的左手紧张地弯曲着,仿佛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只有瘦骨嶙峋的手指在琴弦上痉挛地移动着;右手从容、优雅而难以察觉地拉着弓。他的脸焕发着一种持续不断的喜气洋洋的光彩,眼睛放射出明亮而严肃的光辉,鼻孔鼓起,鲜红的嘴唇高兴得张开着。
有时,他的头低俯到小提琴上,眼睛紧闭,半被头发遮住的脸上现出怡然自得的微笑。有时,他敏捷地挺直身子,伸出一只脚,他那光洁的前额和环视全厅的炯炯眼睛就现出高傲、庄严和自命不凡的神气。有一次,钢琴师弹错了一个和音,小提琴手阿尔培特的全身和脸上就现出痛苦的神色。阿尔培特停了一刹那,像孩子般恶狠狠地跺着脚叫道:“ 小调,C小调 。” 钢琴师纠正了错误,阿尔培特就闭上眼睛,微微一笑,又把自己、别人和整个世界都忘掉,如痴如醉地沉湎于自己的演奏中。
在阿尔培特演奏时,大厅里人人屏息静听,仿佛完全陶醉在他的音乐里。
一位快乐的军官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眼睛茫然注视着地板,沉重而缓慢地呼吸着。姑娘们都靠墙坐着,默不作声,只偶尔交换一下钦佩得有点儿困惑的眼色。女主人笑眯眯的胖脸由于高兴而显得更加宽大。钢琴师眼睛盯着阿尔培特的脸,挺直身子,现出唯恐出错的紧张神态,竭力跟住他的演奏。一个酒喝得最多的客人趴在沙发上,竭力一动不动,免得暴露内心的激动。杰列索夫体会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仿佛有一个冰冷的箍套住他的脑袋,一会儿收紧,一会儿放松。他的头发根都变得有感觉了,脊背上自下而上掠过一阵阵寒战,喉咙口有什么东西不断涌上来,鼻子和上颚仿佛有细针在扎,泪水悄悄地沾湿了他的双颊。他身子一惊,拼命想把眼泪收住、擦干,但新的泪水又夺眶而出,顺着面颊往下流。凭着一种奇怪的联想,阿尔培特的琴声一开始就把杰列索夫带回到最早的青年时代。现在,他这个年纪已经不轻、被生活折磨得疲倦不堪的人,突然觉得自己又像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扬扬得意,天真无邪,而且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幸福。他想起了同穿粉红色连衣裙表妹的初恋,想起在菩提树小径上的第一次爱情表白,想起那次无意中接吻时热烈而奇妙的滋味,想起当时自然景色的神奇和难以理解的神秘。他回顾往事,看到 她 在朦胧的希望、莫名的欲念、深信无法实现的幸福的迷雾中大放异彩。当时那千金难买的珍贵时刻一幕又一幕地浮现在他的眼前,这不是现在转瞬即逝的无聊时光,而是能够停留的、不断扩大的、动人心魄的过去景象。他心醉神迷地玩味着这些景象,哭了起来。他哭,不是因为本该更好地利用的时期过去了(即使时光倒流,他也不会更好地利用它);他哭,只是因为那个时期一去不复返。往事源源不断地浮上心头,但阿尔培特的小提琴却反复诉说着同样的话:“对你来说,身强力壮、恋爱、幸福的时代过去了,从此一去不再来。你哭吧,把眼泪都哭干,在痛哭这个时代的泪水中死去,这就是留给你的最大幸福。”
拉到最后变奏曲快结束的时候,阿尔培特的脸涨得通红,眼睛炯炯有神,脸颊上流着大颗的汗珠。他额上青筋暴起,全身动得越来越厉害,苍白的嘴唇不再闭上,整个姿势表现出对欢乐的狂热渴望。
他全身猛地一晃,头发往后一甩,放下小提琴,神态庄重地含笑扫视了一下在座的人。然后他弯下腰,低下头,闭紧嘴唇,眼神暗淡,又自惭形秽似的怯生生环顾四周,踉踉跄跄往另一个房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