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高加索特有的一个美丽的黄昏。太阳落山了,但天色还很亮。晚霞染红了三分之一的天空;在霞光照耀下,乳白色的高山显得格外分明。空气稀薄而宁静,空中充满声音。山的影子投在草原上,有几里路长。草原上,河对岸,大路上,到处都是空荡荡的。偶尔什么地方出现几个骑马的人,于是哨兵线上的哥萨克和山村里的车臣人就都惊奇地注视着,竭力猜测那些可疑的骑手是什么人。到了晚上,人们由于互相忌惮而蜷缩在屋子里,只有飞禽走兽不怕人,自由自在地在这荒野上巡行觅食。白天在果园里扎葡萄藤的哥萨克女人在日落之前赶回家去,一路上有说有笑,兴高采烈。在这黄昏时分,果园里也像村外一样,阒无人迹,但村庄里此刻却特别热闹。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村去,有步行的,有骑马的,有坐吱嘎发响的大车的。姑娘们把布衫掖在腰里,手拿树枝,叽里喳啦地谈着话,奔到村口去接回牲口。牲口在飞扬的尘土和蚊蚋(是牲口把它们从草原上带回来的)的包围中紧挤在一起。肥壮的黄牛和水牛在街上乱闯,穿着花花绿绿短袄的哥萨克女人在牲口中间跑来跑去。只听得她们尖声的谈话、快乐的笑声和喊声,跟牲口的叫声混成一片。一个武装的哥萨克从哨兵线上骑马回来。他骑到一座房子前,俯身凑近窗子,敲敲窗,接着就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哥萨克女人探出头来,于是响起亲热的欢声笑语。一个衣衫褴褛、颧骨突出的诺盖长工带着芦苇从草原上回来。他把一辆吱嘎作响的大车赶到哥萨克大尉清洁宽敞的院子里,从摇头摆尾的公牛颈上解下车轭,同时跟主人大声说着鞑靼话。一个赤脚的哥萨克女人背着一捆木柴经过街上的水潭(那水潭几乎横贯全街,许多年来行人总是小心翼翼地紧挨着篱笆从它旁边走过)。她高高地撩起布衫,露出雪白的双腿。一个哥萨克打猎回来,开玩笑地对她说:“再拉高点儿,不要脸的!”同时用枪向她瞄准。那哥萨克女人放下布衫,却丢掉了木柴。一个哥萨克老头儿,裤脚卷得高高的,袒着毛茸茸的胸膛,打鱼归来。他肩上搭着一网鲜蹦活跳的银色鲤鱼,为了抄近路,就从邻居的破篱笆上爬过去,随即扯下被篱笆钩住的短褂。一个女人拖着一根枯枝走过,接着街道转角处就传来叮叮的斧头声。哥萨克孩子们在街上平坦的地方打陀螺,嘴里尖声叫喊着。女人们不愿绕远路,也都翻越篱笆走过去。所有的烟囱都冒着味儿很浓的畜粪烟。家家院子里传出一片忙碌声,预告着寂静的夜晚即将来临。
乌丽特卡奶奶,哥萨克少尉兼小学教师的妻子,也同别的女人一样,走到院子门口,等女儿玛丽雅娜赶牲口回来。不等她把篱笆门完全打开,一头被蚊蚋包围的大水牛就哞哞叫着直冲进门来。几头肥壮的黄牛跟在它后面,都用大眼睛认着女主人,同时有节奏地用尾巴拂着身子的两侧。身材匀称的美人儿玛丽雅娜走进门来,扔掉树枝,砰的一声关上篱笆门,就急急地跑去把牲口分开,赶进畜棚里。“快把鞋脱掉,鬼丫头,”做娘的嚷道,“鞋都被你踩坏了。”玛丽雅娜听见母亲叫她鬼丫头,一点儿也不生气,把它当作亲昵的称呼,继续快活地干她的活儿。玛丽雅娜的脸用一块帕子半遮着,身上穿一件粉红色布衫,外罩一件湖色短袄。她跟着肥壮的牲口钻到敞棚里,只听得她在那儿温柔地抚慰水牛:“不肯站一会儿吗?哼,你这家伙!喂,来吧,老东西!……”不多一会儿,母女俩从畜棚来到 牛奶房 ,手里捧着两大罐牛奶——今天一天的产品。接着牛奶房的泥烟囱里就冒出畜粪的烟气——她们在把牛奶熬成熟奶油呢。女儿烧着火,母亲走到大门口。暮色笼罩了全村。空气里弥漫着蔬菜、牲口和畜粪烟的味儿。哥萨克女人们拿着引火的破布,在门口和街上奔走。挤过奶的牲口在院子里吁吁地喘气,安静地倒嚼;街上和院子里但听得妇女和孩子呼应的声音。在平常日子里,喝醉酒的男人的声音是难得听到的。
一个身材高大、有点儿男子气的哥萨克老太婆从对面院子里走来,向乌丽特卡奶奶讨火。她手里拿着一块破布。
“都收拾好了吗,大娘?”她问。
“丫头在烧火呢。你是不是要火?”乌丽特卡奶奶高兴地说。她总是乐于帮人家的忙。
两个女人走进屋子里。不习惯拿小东西的粗手哆嗦着打开火柴盒子——火柴在高加索是很稀少的。有点儿男子气的老太婆在门槛上坐下来,显然想聊会儿天。
“你那口子还在小学里吗,大娘?”客人问。
“一直在教孩子们念书呢,大娘。他来信说,过节要回来一次。”少尉的妻子说。
“聪明人哪,处处用得着。”
“是啊,用得着。”
“我那个鲁卡沙可是在哨兵线上,他们不放他回家。”客人说,虽然这事少尉的妻子早就知道了。她就是想谈谈她的鲁卡沙——她最近刚送他到哥萨克军里去服役,并且希望他能娶少尉的女儿玛丽雅娜做妻子。
“在哨兵线上吗?”
“是啊,大娘。上次过节以后就没有来过。前两天我托福摩什金送去几件衬衫。他说,他好着,上司还称赞他呢。他说,他们那边又在搜捕山匪了。他说,鲁卡沙很快活,他好着呢。”
“哦,感谢上帝,”少尉的妻子说,“一句话,是个机灵鬼。”
鲁卡沙被称为“机灵鬼”是因为他勇敢机灵,曾经从水里救出一个哥萨克孩子。少尉的妻子提到这事,存心让鲁卡沙的母亲高兴,以答谢她对她丈夫的夸奖。
“感谢上帝,大娘,他是个好儿子,有出息,大伙儿都称赞他,”鲁卡沙的母亲说,“只要给他娶上个媳妇,我就是死了也安心。”
“哦,难道村子里的姑娘还嫌少吗?”机灵的少尉的妻子一边说,一边用粗糙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套上火柴盒子。
“多得是,大娘,多得是,”鲁卡沙的母亲一边说,一边摇头,“你家的玛丽雅娜可是个好姑娘,全村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少尉的妻子知道鲁卡沙母亲的用意。虽然她也认为鲁卡沙是个好哥萨克,却避开这事不谈,第一因为她是少尉的妻子,家里又有钱,而鲁卡沙只是个普通的哥萨克孩子,又丧了爹;第二因为她不愿马上让女儿离开。但主要是因为从体面上讲,她不能不推托一番。
“是啊,等玛丽雅娜长大了,她也要做大姑娘了。”她稳重而谦逊地说。
“我要请人来说媒,一定要请人来的。等我把葡萄园收拾好,我们就来求亲,请求伊里亚·华西里耶维奇答应这门亲事。”鲁卡沙的母亲说。
“那关伊里亚什么事!”少尉的妻子傲然地说,“得跟我谈。到时候再说吧。”
鲁卡沙的母亲看到少尉的妻子板着脸,知道不便再谈下去,就用火柴点着破布,站起身来说:“别推托了,大娘,记住我的话吧。我走了,得回去生火了。”
当她摇摇晃晃地拿了点着火的破布穿过街道时,正好遇到玛丽雅娜。玛丽雅娜向她鞠了一躬。
“真是个美人儿,勤快的姑娘,”她瞧着这个美丽的姑娘想,“她还用得着再长吗?该出嫁了,嫁个好人家,嫁给鲁卡沙吧。”
但乌丽特卡奶奶也有她的心事。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口,苦苦地想着什么,直到女儿叫她才停止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