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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了。在城里潮湿的街上,湍急的流水潺潺地流过上冻的畜粪;熙来攘往的人群穿着鲜艳的衣衫,热闹地交谈着。在围着篱笆的花园里,树木已经发芽,树枝飒飒地在微风中摇摆。到处都有清澈的水流动着,滴下来……麻雀叽叽喳喳地欢叫,鼓动小翅膀飞来飞去。在向阳的一边,篱笆上、房屋上、树木上,一切都在晃动,一切都闪闪发亮。空中、地上和人们心里都洋溢着青春的欢乐。

大街上一座大公馆门前刚铺上干草,那位急于出国的垂死的女病人就在这个公馆里。

在一间关着的房门口站着病人的丈夫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位神父坐在沙发上,垂下眼睛,手里拿着一包用长巾包着的东西。一位老太太——病人的母亲——躺在屋角那张高背安乐椅里,伤心地哭着。一个使女拿着一块干净手帕伺候老太太;另一个使女用什么东西揉着老太太的太阳穴,并且吹着她睡帽底下的白发。

“嗯,基督保佑您,夫人,”病人丈夫对站在门口上了年纪的女人说,“她那么信任您。您又那么会同她说话,去吧,好朋友,您去好好劝劝她。”他刚要给她开门,但表姐拦住他,几次拿手帕按在眼睛上,猛地摇摇头。

“好了,这下子我不像哭过了。”她说,接着自己打开门走进去。

丈夫心里十分焦急,似乎完全手足无措。他向老太太走去,但没走几步又转过身,穿过房间,走到神父跟前。神父对他瞧瞧,扬起眉毛,叹了一口气。他那浓密的花白大胡子也扬起来,接着又垂下。

“天哪!天哪!”丈夫说。

“有什么办法?”神父叹息着说,眉毛和胡子又向上扬起,然后又垂下来。

“她妈妈也在这儿!”丈夫几乎绝望地说,“她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要知道她是多么爱她呀,我没见过谁像她这样爱女儿……神父,您最好想法子安慰安慰她,劝她离开这儿。”

神父站起来,走到老太太跟前。

“是的,做母亲的心是谁也无法估量的,”他说,“不过上帝是仁慈的。”

老太太的整个脸突然抽搐起来,她神经质地打着嗝。

“上帝是仁慈的,”等她稍微平静下来,神父继续说,“我可以告诉您,在我的教区里有一个病人,比玛丽雅·德米特里耶夫娜的病重得多,但有个普通市民用草药很快就把他治好了。而且那个市民现在就在莫斯科。我对华西里·德米特里奇说过,不妨请他来试试。至少对病人是个安慰。上帝是万能的。”

“不,她已经没救了,”老太太说,“上帝不召我去,却要把她带走。”接着,她更厉害地打着神经质的嗝,一会儿就昏过去了。

病人的丈夫双手捂住脸,从屋子里跑出来。

他在走廊里首先遇见他那个六岁的男孩,男孩正一个劲儿地追着妹妹。

“请问,要不要把孩子们带到妈妈那儿去?”保姆问。

“不,她不愿看见他们,这会使她伤心的。”

男孩站了一会儿,凝神瞧瞧父亲的脸,突然撒腿向前跑去,嘴里快乐地嚷嚷着。

“爸爸,她好像一匹黑马!”男孩指指妹妹叫道。

这时候在另一个房间里,表姐坐在病人旁边,巧妙地和她谈着话,使她对死有个思想准备。医生在另一扇窗前调药水。

病人穿着宽大的白色睡袍坐在床上,四周围着枕头,默默地望着表姐。

“唉,表姐,”病人突然打断她的话说,“你不用来给我做思想准备。不要把我当孩子。我是个基督徒。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我活不长了。我也知道我的丈夫要是早点儿听我的话,现在我已经到了意大利,说不定——简直可以肯定——身体已经好了。大家都这么对他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看来这是上帝的意思。我们大家都有许多罪孽,这一点我知道,但我相信上帝是仁慈的,人人都会得到宽恕,人人准会得到宽恕。我竭力了解自己。我知道我也有许多罪孽,表姐。因此我受了那么多苦。我一直在努力忍受痛苦……”

“那么,我去叫神父来好吗,表妹?您领了圣餐,一定会好过些。”表姐说。

病人点点头表示同意。

“上帝啊!饶恕我这个罪人吧。”她喃喃地说。

表姐走出去,对神父使了个眼色。

“她是个天使!”她含泪对病人丈夫说。

丈夫哭了,神父走进门去,老太太还是不省人事,第一间屋里鸦雀无声。五分钟后,神父从屋里出来,取下长巾,理理头发。

“感谢上帝,她现在比较安静了,”他说,“她想看看你们。”

表姐和丈夫走了进去。病人正望着圣像低声哭泣。

“恭喜你,我的朋友。”丈夫说。

“谢谢!我现在觉得好多了,我感到说不出的快乐,”病人说,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丝微笑,“上帝真是仁慈!他是仁慈和万能的,是不是?”她又双眼饱含泪水,目光虔诚地望着圣像。

然后她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示意丈夫到她跟前去。

“我求你的事,你总是不肯做。”她用微弱的声音不满地说。

丈夫伸长脖子,恭顺地听着。

“什么事,我的朋友?”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些医生什么也不懂,倒是有些郎中能治病……神父说……有一个市民……去把他找来。”

“把谁找来呀,我的朋友?”

“天哪!他什么也不愿懂!”病人皱起眉头,闭上眼睛。

医生走到她跟前,拿起她的手。她的脉搏显然越来越弱。他对丈夫使了个眼色。病人发现这眼色,恐怖地环顾了一下。表姐转过脸去,哭起来。

“不要哭,不要折磨自己,也不要折磨我,”病人说,“这样你会使我失去最后的安宁。”

“你是个天使!”表姐吻着她的手说。

“不,吻这儿,只有对死人才吻手。天哪!天哪!”

当天晚上,病人已成了一具尸体,尸体入殓后,灵柩停在公馆大厅里。大厅门户紧闭,里面坐着一名诵经士,用鼻音有节奏地念着大卫的诗篇。明亮的烛光从高高的银烛台上投射到死者苍白的额上,投射到那双僵硬的白蜡似的手上,投射到膝盖和脚趾处可怕地凸出的衾衣的挺直皱褶上。诵经士并不懂得所念的诗句,只是有节奏地念着;在肃静的屋子里,诗句古怪地交替响起和静止。从遥远的房间里时而传来孩子们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你掩面,他们便惊惶,”诗篇说,“你收回他们的气,他们就死亡,归于尘土。你发出你的灵,他们便受造,你使地面更换为新。愿耶和华的荣耀存到永远。”

死者的脸严峻、平静而庄严。她那冰凉的洁白前额、她那紧闭的嘴都一动不动。她看上去全神贯注。但现在她是否理解这些庄严的诗句呢? zWM/qGAXlmQtutJq5YBdygLuTCJ9V1z1+RI11zzZEo7i5ZgOG4QiDiDPw7bEoMj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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