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这个字,在《老子》书上前后出现了七十三次,这七十三个“道”字,符号型式虽然一样,但是意义内容却不尽同。因此,我们必须在不同的章句中,去逐一寻找“道”字的脉络意义。下面根据王弼本所排定的章次,将“道”字所出现的上下文字依次地列出来,以寻求它的确实涵义。
道可道,非常道。
“道可道,非常道”的意思:道可以说得出来的,就不是常“道”。“可道”的“道”字,和老子哲学思想无关;它是指言说的意思。第一个“道”字和第三个“道”字,是老子哲学上的专有名词,这里指“道”是构成世界的实体,也是创造宇宙的动力。它是永恒存在的,故而称为“常道”。所以这一个“道”字显然是指实存意义的“道”。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这章形容“道”体是虚空的,这个虚空的“道”体,是万物的根源。这里所说的“道”,也是指形而上的实存之“道”。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个“道”表现了“不争”的特性。这个“不争”之“道”,不同于形而上的实存之“道”。形上实存意义的“道”,是不为我们所得而闻问的,但这里所说的“道”,已经落实到人生的层面,它可以为我们所取法——老子认为我们应取法于它的“不争”的精神。(这层意义的“道”同于“德”。)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这就是老子戒矜的观念。“功成,名遂,身退”(王本作“功遂身退”),老子认为是自然之“道”(“天之道”),这里所说的“道”蕴含了“谦退”、“不争”的精神。(这层意义的“道”同于“德”。)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道纪”即是“道”的规律。这里两个“道”字都是规律性的“道”。
本章自开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至“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这一段都是描述形上的实存之道。紧接着这段文字的下面就是:“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掌握早已存在的“道”,来驾驭现在的具体事物。)这两个“道”字应指规律性的“道”。这里所谓的“道纪”(“道”的规律),我们也可以说是实存意义的“道”所显现的规律。实存的“道”体,虽然不为我们所认知,但当它作用于物所显现的规律却可为我们所遵循。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
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澹兮其若海; 兮若无止。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
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这是说“道”有“不盈”的特性,要能守住它,就不至于自满,不自满才能够去旧更新。
“保此者”以下三句疑是错简,这三句是写不自满(“不盈”)的。然而上面一段文字都是描写“古之善为道者”之风貌的。这两段文字的意义可说并不相关联。所以我怀疑“保此‘道’者”三句是别章的文字错到这里的。
如果说“保此道者不欲盈”的句子是承接上文而来的,那么这个“道”字应指“强为之容”以下所说的体道者之容态和心境,即意指:慎重、警戒、威仪、融和、敦朴、旷达、虚怀、深远等人格修养的境界。
致虚极,守静笃。……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
这里两个“道”字都是指自然之道。“天乃道,道乃久。”这是说“天”即是自然,符合于自然之“道”,就能长久。
本章主旨是谈“虚”“静”的,老子认为“致虚”“守静”就合乎自然之“道”了。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
大道废弃,这是统治者“有为”之政的结果。这里所说的大道,即是指“自然无为”之“道”。废弃“自然无为”之“道”,而行“有为”之政(统治者强作妄为,伸张自身的意欲,扩展一己的权益,对人民构成胁迫并吞,这就是老子所谓的“有为”之政),社会乃渐混乱,人际关系乃渐失常,于是“仁义”的呼声起来了。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
老子认为“道”这个东西是恍恍惚惚,不具确定形状的;它虽然真实存在着,却不能为我们所确认。显然,本章两个“道”字,都是指形而上的实存体。
希言自然。
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故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
本章四个“道”字,很显明的是指“自然无为”之“道”。
老子认为“希言”(意指不施加政令)是合于“自然”的。狂风骤雨般的暴政是维持不久的。为政如能“自然无为”,社会自然平平安安。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形。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老子在这里告诫人们不要自我夸耀,自我矜持。本章所说的“道”的涵义,即在于戒矜戒伐(这层意义的“道”同于“德”)。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本章所说的“道”,都是指实存意义的道。末句所说的“天法道,道法自然”,乃是指效法实存之“道”所呈现的自然规律。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
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用“道”辅助人主。这个“道”字是指柔“道”或不争之“道”,蕴含着不逞强、戒矜、戒伐的意思。
“物壮”的“壮”,含有称雄逞强的意思。本章所说的“道”,很清楚的是指勿逞强、勿矜、勿伐。反之,逞强、矜伐就不合于“道”了(这层“道”同于“德”)。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
这一章老子表达了反战的思想。这里所说的“有道者”,是指有高度修养境界的人。这种人具有浓厚的人道主义思想,深深地了解战争的残酷性,厌恶战争。不得已因抗暴而起兵,也能心怀“恬淡”之德。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
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
“道常无名、朴”(“道”永远是无名而朴质状态的),这个“道”指形而上无名、无形、本始的实存之“道”。
“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是说“道”为天下所依归,正如江海为河川所流注一样。这个“道”是指“处下”之“道”。“处下”是老子重要思想之一,这是专就人生而言的,非形上之“道”。本章最末这两句,疑是错简,和上面的文义似不一贯。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
这个创生万物(“万物恃之以生”)的“道”,即是实存意义的“道”。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
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
“执大象”即是执大“道”。这和淡乎无味的“道”,同是指“无为”之“道”。老子认为如能执守“无为”的道理,大家就能平和安泰(“安平太”)了。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这里的“道”不用说是指“无为”之“道”。
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
……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
本章谈“德”,老子认为不妄为,也不故意表现他的作为(“无为而无以为”),可以称为“上德”。如果不妄为,但故意表现他的作为(“无为而有以为”),那就变成“下德”了。“上德”者,因任自然,体“道”而行。如果表现“有为”(妄自作为),那就失“道”了。失“道”是有为的结果。“失道”的“道”,即是指自然无为的“道”。“道之华”的“道”,也是承接上文指自然无为的“道”。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这是讲实存意义的“道”所表现的规律和作用。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 。……
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
这里说“道”可得而“闻”,可见这个不是形上之道。这个可闻之“道”,表现了若“昧”、若“退”、若“ ”(起伏不平)、若“谷”、若“辱”(含垢)、“不足”等等特性。这里所说的“道”,是就人生的层面上来说的。这个“道”同于“德”。
本章末句说:“道隐无名。”这个幽隐而无形无名的“道”,显然是指形而上的恍惚实存之“道”。这个“隐”而“无名”的“道”,当然是不可得而“闻”的,这和上文叙说可“闻”的“道”,在字义上显然不一致。在许多地方,就是老子用字未曾考虑到文字上歧义的情形。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本章讲“道”创生万物的历程。这无疑是指实存意义的“道”。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这里所说的“有道”和“无道”,即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上轨道和不上轨道的意思。为政如能“自然无为”,国家政治可上轨道(“天下有道”),如果过分“有为”,国家政治就不上轨道(“天下无道”)。
不窥 ,见天道。
“天道”即指自然的规律。这个“道”是指规律性的“道”。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
这里的“道”是指“无为”之“道”。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
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故道生之,德畜之;长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
这里讲“道”的创生万物和畜养万物。本章所有的“道”字都是形而上的实存之“道”。这个形上的实存之“道”,当它生物成物之时,就开始向下落实,而为成物之“德”。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
大道甚夷,而人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
这里所说的“大道”,就是我们通常说“正途”的意思。怎样才是“正途”?老子认为统治者为政和他的生活行为,要能清静无为,才是正途。“非道”即是不走正途,即是不能清静无为。
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
这里的“不道”,即指逞强而言。老子在这里要提示柔和之“道”。
“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三句,已见于三十章,这里是否为错简复出,则不得而知。
长生久视之道。
这是说长久维持的道理(“久视”就是久立的意思)。这里的“道”,是通常所说的道理、方法的意思,并不是老子哲学上的特有名词。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
治理国家,像煎小鱼,要“无为”,不可“有为”。“以道莅天下”,即是说以“无为”治理天下(这层意义的“道”同于“德”)。
道者万物之奥。……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
古之贵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为天下贵。
本章所说的“道”都是指“自然无为”之“道”。老子认为立位天子,设置“三公”,进奉拱璧驷马,还不如用“自然无为”之“道”来作为献礼。为政者若能行“自然无为”之“道”,人民都可得到庇荫了(“道者万物之奥”)。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
“善为道者”的“道”,是指愚朴之“道”。王弼说:“愚”即“守真顺自然”,这个“愚”字是老子特有的意义,它含有淳厚、朴实的意思(这个“道”即是“德”)。
〔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
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本章谈“慈”。“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久矣其细也夫”这一段和下文(谈慈的主题文字)意义毫不相应。很明显的是别章的错简。但又无法断定是哪一章错到这里来的。现在假定是错简,并且依严灵峰的说法移到三十四章,同时依文义:“道大似不肖”的意思是“‘道’广大不像任何具体的东西”,那么这里所说的“道”,或是指形而上的实存之“道”。如果不是错简,那么这个“道”字应是指下文所说的“三宝”,也即是指“慈”、“俭”、“不敢为天下先”。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
“天之道”,即是指自然的规律。这个“道”乃是规律性的“道”。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
老子认为自然的规律是减少有余,用来补充不足。而社会的一般律则(“人之道”)就不是这样了,反而剥夺不足,用来供奉多余的人。“有‘道’者”是指能遵行自然规律的人。这种人能够把有余的拿来贡献给社会上不足的。本章所有的“道”字都是指规律性的“道”。
天道无亲。
“天道无亲”是说自然的规律没有偏爱。这里的“道”也是指规律性的“道”。
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
本章的“道”和七十七章、七十九章一样,都是指规律、法则而言。
从以上各章的文字脉络意义中,寻找“道”的真正涵义,我们可以确知在一、四、二十一、二十五、三十二、三十四、四十二、五十一等章上所说的“道”是指形而上的实存之“道”,其余各章,多就人生方面而立说的。老子哲学,形上学的色彩固然浓厚,但他所最关心的仍是人生和政治的问题,这种说法,可以从《老子》整本书中所着重的分量上取得论据的。
形而上的“道”如果不与人生发生关联,那么它只不过是一个挂空的概念而已。当它向下落实到经验界时,才对人产生重大的意义。这层意义的“道”——即作为人生指标的“道”,它呈现了“自然无为”、“虚静”、“柔弱”等特性,这些特性可说全是为了应合人生和政治的需求而立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