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根本认为,在今日的中国——抗战建国的中国,厉行现代化实为首要的急务。而“现代化”的含义,我们又嫌一般人说得太狭隘了一点。一般人所了解的现代化差不多就是实业化、工业化甚或机械化的意思。也有少数人在那里谈行政机构现代化的,似乎已经稍微扩充了一些现代化的意义。因为所谓行政机构现代化大约是指行政机构法治化而言。但最令我感觉奇怪的,何以竟寂焉无人在那里谈现代化的思想、现代化的道德?何以很少人倡导道德思想应力求现代化?我并且还要进一步追问,假如思想道德不现代化——单求实业、军事、政治的现代化是否可能?
对于这里所提出的问题,同样的合乎常识,同样的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答复,大约不外两种说法:
第一种比较流行的说法,大概是说,人类的思想形态和道德生活乃物质环境的反映和为物质条件所决定。只要生产方式、物质条件一经现代化了,则思想道德即如影之随形,立即不成问题地随物质条件之现代化而现代化了,譬如,守时刻,便是现代化的道德观念之一。若只空口宣传人应当“守时刻”,实际上决不会生任何效力。但假如有了铁路的物质条件,则人便自然为这铁路所决定而遵守时刻了。因为火车的开行是不顾个人的方便的。不注重物质建设的现代化,而只是凭空去讲思想道德的现代化,那就是陷于主观的空想,不能把握客观实在的说法。
不过这个表面上似乎很动听,而且很切实际的说法,也有了不少的困难。即以铁路的例子而论,铁路的管理,全靠人力,假使这些管理铁路的员工不遵守时刻,或不认真管理,则这个铁路就会常发生误点的事。又譬如,中国有几百万华侨散布在外国,在美国的华侨尤其甚多。这些华侨完全居住在现代化的西洋大都市里,但他们还是供奉的关圣帝君与财神,其思想行为可以说是纯全中国式的。特别令人难于了解,何以现代化的物质环境未能如形影相随般决定他们的思想道德。又如现代都市中的阔少,他们的物质生活可以说是早已十足地现代化了,然而他们脑子里也许全是些旧式官僚的陈腐思想,一点现代精神也不能代表。况且还有一个比较难于回答的问题:究竟因为人思想上、生活上有了节省时间增加工作效率的需要,才去求物质建设现代化,还是因为物质条件自身自动地便现代化了,于是又由这自动的现代化的物质条件进而自然地又推动了、改革了人们的思想与道德。要解答这些困难,于是有一些揭橥新哲学的人,又提出人类思想一方面是物质条件的反映,为物质条件所决定,但一方面又能反作用物质条件。而这种新哲学其实仍然回到心物交感的旧说。这种旧说,只是一种常识的说法,并没有多少学理的基础。而且这种心物交感的旧说,每每为旧式的神学家及唯心论者所利用。哪知道这种新哲学反堕入心物交感的旧说中。至于物质条件要发展到什么程度,人类思想要被物质决定到什么程度,思想方能对物质条件加以反作用。谁也不能加以科学的说明。其实心物交感说或心身交感说只是一种常识的看法,也合乎心理学事实,但乏哲学理论的根据。说有形的物质可以影响或决定无形体的心灵已经够神秘了。说到了某种情形下,心灵又能反作用反影响物质,更是神秘难理解了。所以现在尚没有一种专门科学,能够专研究物质如何决定心灵的事实。也没有一种专门科学在研究心灵如何反作用物质。足见那些物质条件决定思想形态论和那些心灵反作用物质条件的说法,仍不是很科学的说法。说得如果平稳一点,尚可为健康常识所容许。
至于对于我篇首所提出的问题的第二种说法,大概是认为中国自新文化运动以来,语言文艺,思想道德,早已现代化了。现在一般人之注重现代化,皆是思想已经现代化之成效。现时中国所有的这一点现代化的成绩,皆是前一时期思想道德现代化的产物。因思想学术的现代化总是预为物质建设的现代化奠立基础。清末人所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实即是单求物质工具的现代化,而不求思想道德的现代化。其所以终归失败,即由于不明了体用之合一而不可分性。“体”的方面,若没有现代化的思想道德以植之基,则“用”的方面,仅生硬地输入些现代化的物质工具,也绝不会消化利用而有成效。离开思想道德的现代化,而单谈物质工具的现代化,便是舍本逐末。
平心而论,这种说法较之前一种说法,其合于常识,合于事实,恐只有过之无不及。我们虽指不出持此说的代表人物,但我想这应是大多数提倡新教育、新思想、新道德、新文化的人所隐约抱持的见解。因为如果照极端的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物质条件决定思想道德的人的说法,则我们所有这些学术机关、文化机关,皆可一律改为工厂,改成实业机关,而将所有的一切学术文化、思想道德完全听凭物质环境、经济条件去决定好了。因为我们可以不必从学术或教育下手以求思想道德的现代化,只须从物质生产的现代化着手即可决定思想道德使之现代化,岂非一举两得(单求物质生产现代化,而思想道德亦自然随之而现代化,故曰一举两得),事半功倍么?然而事实上这些文化学术机关既不能改为工厂或实业机关,而且这些学术文化机关有其特殊的工作,独立的使命,亦非经济实业所能决定,所能代替。反之,认为学术文化、思想道德的现代化,完全应从学术文化、思想道德之本身着手,决无其他捷径,乃是这些从事新教育和新文化运动的人的共同信念。而且这些倡导物质条件决定一切的人,每每并不是现代化的实业家、经济家或工程师,而大都仍在那里从事思想改革的工作,在那里用此派的思想去推翻彼派的思想,以图改变青年的思想。足见他们口头上虽在说物质条件决定思想,而他们事实上所作的工作,仍然是以思想决定思想,以思想影响思想的宣传工作,而不是以物质条件决定思想的经济实业的工作。
据我所知道,持思想道德为体,经济实业为用的说法,对于现代的经济实业或资本主义思想道德的背景或基础,给以充分的理论发挥和事实根据的人,当推德国新康德派的大社会学家韦巴(Max Weber 1864—1920著有《宗教社会学》及《经济史》等巨著。英人R.H.Tawney所著Religion and the Rise of Capitalism一书,其内容几完全为韦巴之Religionssoziologie一书的撮要报告)。我愿意先约略介绍韦巴的思想,然后再加以批评。韦巴认为近代的资本主义乃建筑在一种“职业的伦理”上面的。所谓“职业的伦理”或资本主义的精神包括有下列各成分:一种以正确的科学原则为根据的合理组织和管理的经济企业,为市场销售而生产,为民众、为社会而生产,为金融的目的而生产,须有最热心、最有道德、最有效率的劳动,也就是一个人完全尽忠于他的职业的劳动。
韦巴指出近代资本制度所包含的心理的和生活的态度,可用近代资本主义的精神的建设者佛兰克林的许多名言作例证,如:“时间就是金钱”,“信用就是金钱”,“金钱生金钱”,“尊重秩序、信实、勤勉、效率、真诚、确实和公正,系在任何领域,特别通商的领域成功所必不可少的条件。”如果没有类似佛兰克林所提出的这些思想和道德观念,近代资本主义恐怕是不能实现的。近代资本主义的发展,足证这些观念早已灌输到西方社会和民众心理了。
韦巴进一步指出,这些代表近代资本主义精神的职业伦理发源于路德、加尔文的新教和新教中的经济伦理。韦巴认为近代资本主义的精神,就是新教及其行为的规则和实际的伦理精神。当近代资本主义未发生以前,这种精神已经在新教的田园里预显着、养育着、预备着了。换言之,资本主义的精神在资本主义之前发生。任何经济组织的产生,必有思想或观念的因素为之先导,为其决定成分。韦巴例举新教为近代资本主义奠立精神的基础处,他说,新教把人类的生活大规模地转变为合理化;新教对于世界的职业给予伟大的伦理的价值,新教崇拜劳动;新教首先提倡个人对于自己职业的工作有秩序的、忠实的、热心的操作,应把它当作自己的神圣职务,使人放弃纯粹的遁世思想,而回头注意人间的而且是宗教的职务;新教又复鼓吹老实地赚钱,乃是上帝所嘉许的活动。简言之,资本主义的精神,本质上即是新教的精神。韦巴又举了许多统计事实以证其说。他指出自宗教改革以后,经济上居领导地位的国家,就是新教的国家(如荷兰、英国、美国等)。至于天主教或非新教的国家,则特别落后。因为新教的“经济伦理”的教育和对于人民的训练,目的都在于使他们适合于资本主义的经济。新教的精神对于灌输那建设和管理近代资本主义的企业所必不可少的习惯和生活方式比较成功。据韦巴所得的统计材料,德国皈依新教的人民在经济上比非新教的人民占优胜。而且他们的子女进实业和商业学校的百分率也比较高些。新教徒如法国的Hugenots、英国的Quakers等,虽备受旧教压迫,但在工商业下却大显兴盛。即在天主教徒素是富裕阶级的国家里也赶不上多半由较贫穷的阶级募集而来的新教徒。
总之,韦巴的总结论,是认为近代资本主义的实现,并非由于物质的自动,经济的自决;乃凭借许多理智的、政治法律的、精神的、道德的、宗教的条件而成。他叫做“合理的长时间存在的企业、合理的簿记、合理的技术、合理的法律与夫合理的精神态度(Gesinnung)、生活态度和合理的经济道德。”
从我们现在看来,韦巴立说也许太偏,他所举的统计事实,也许不尽可靠。但他却至少指明了实业经济的思想与道德背景,他并且昭示我们近代资本主义乃是宗教精神与经济企业合流的产物,换言之,以宗教精神去发展实业,去创造物质文明,才会产生近代的资本主义。至于他所说新教与经济发达的关系也并不远于事实。即以中国而论,职业学校最初大都为教会所办。教会学校出身的学生,从事医、工及商业的人,恐怕也要多些。又如相信耶教、回教的人中,从事工商业的人比较多;相信佛教、道教的人而从事工商业者,似乎异常之少。而传统儒教中人,大都以耕读传家,农业者占绝大多数,而业工商者比较少。足见宗教和宗教的伦理,对于经济实业的影响,实异常之大。所以,根据韦巴这种说法,要想产生现代化的经济实业,不仅须先有现代化的思想和伦理,而且须先有现代化的宗教为前提。
至于韦巴学说的困难,据我个人意见,至少有两点。第一,他太偏重新教对于近代资本主义的决定力量,几乎有替新教作宣传的嫌疑。他把近代资本主义的发达,完全归功(也可以说是归罪)于马丁·路德及加尔文等少数宗教家,未免太抹煞了许多大发明家、实业大王、科学家、政治家、思想家等对于资本主义的贡献。这与把中国近年的现代化的建设归功于少数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把欧洲的大战,归罪于达尔文的进化论和尼采的超人哲学,皆同是无甚意义、不合事实的说法。
第二,韦巴只是就事实立论,未能指出思想伦理与经济实业的逻辑的必然关系,即使就事实立论,则新教的经济伦理对经济实业发展的影响,经济实业对宗教改革的影响,及伦理思想的变迁,均同样地是摆在眼前的事实,韦巴如果取忠于事实的科学态度,就不应偏重一面,而完全抹煞其他一面。
根据对于上面两方面的批评,我想简略地提出一些中和的见解如下:
(一)就事实言,也可以说就常识言(但不能认作科学的理论或哲学的学说),经济实业可以影响(不必用“决定”二字)思想道德,思想道德亦可影响经济实业。但被动的为经济所影响的思想道德,非真正的有意义有价值的思想道德。反之,为思想道德的努力所建设的经济实业,方是真正的经济实业。不然,未经过思想的计划、道德的努力而产生的物质文明,就是贵族的奢侈,贪污的赃品,剥夺的利润,经济生活的病态。
(二)就哲学理论言,精神与物质乃同一实在之两面,经济实业与思想道德乃同一社会生活之两面,不能互为因果,互相决定。为研究方便、理论系统计,可以说,心为心因,物为物因。思想决定思想,经济决定经济。哲学家不能解决经济实业工程方面的问题。实业家也不能解答哲学上的专门问题。即普通所谓桃树不能开李花的道理。一个哲学思想可以使国富民强,一个实业建设可以产生伟大的哲学体系,皆是不可能的奇迹。
(三)就思想与道德的本质言,思想为理性的规范所决定而不受物质条件的决定。为物质条件所决定的也许是感觉、意见、情欲,而不是理性的思想。真正的道德行为乃为自由的意志和思想的考虑所决定,而非受物质条件的决定。为物质条件所决定的行为,只是被动的、茫昧的、奴役的行为,非真正的足以发展个性、扩充人格的道德行为。
(四)就经济实业的本质言,经济实业乃道德努力的收获。德哲孟斯特贝格(Münsterberg)说实业乃是一种ethical achievement,与上面引述的韦巴之说,有相契合处,实值得我们深长思虑的不易之论。
(五)就学术文化的提倡言,各部门的文化学术事业均应分工合作,各自分头去求自己所从事的那一部门的现代化。实业经济应现代化;军事政治也应现代化;思想道德也应求现代化。各人要站在自己的岗位努力从事于本分内的工作现代化。军事家、实业家不必坐候思想道德现代化以作指导。思想家、科学家也不必企望以经济实业的现代化来现代化青年的思想与道德。
(写于昆明,发表于193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