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般人一谈到建国,莫不提出工业化为首要之图。工业化诚属建国的要图,谁也不能否认。但我不十分喜欢用“工业化”这个名词,我觉得还是谈一谈建国大业中的“物质建设”问题,似乎比较具体一点,而且范围也比较清楚一点。因为一说到“工业化”,我们就好像觉得工业或工业化为至上目的,除了工业化之外,建国几无余事,其余非工业的人,除了用口用笔宣传工业化外,好像均于建国大计无补益似的。然而一提到物质建设,我们不应只听见工业化的抽象名词,而是应立即想到实业计划中的种种实际方案,而思如何培植人才并作种种准备以实行之。又工业化似乎涵蕴有以工业为主动的力量去转化一切、改变一切、决定一切的意思。而物质建设则多少包含有以人作主体去建设物质、发展物质、利用物质的意思。
而且一提到“物质建设”,我们便知道这是建国大计之一面,而须与其他种种建设,分头并进,互相配合,各人可以站在他自己的岗位,贡献其所长于建国大业,且彼所操之业,虽非工业或实业,亦可间接有助于工业化或物质建设之推行。所以一提到“物质建设”,我们便联想到心理建设与社会建设的重要。我们的职责不仅是片面的鼓吹工业化,而思如何为物质建设奠定良好的心理基础。因为实业建设乃是一整套,决不是从天而降。要求新的工业文明在中国生根,在中国本土内发荣滋长,决不是没有丝毫精神基础,不具备适当的社会、政治、法律的条件所可达到的。而且由于物质建设,在社会、政治、道德以及整个人民的生活上都会发生许多新影响,引起许多新问题,有待于应付与处理。
且物质建设乃是实行民生主义的具体方案,假如离开民生主义的理想,而单谈工业化,恐怕不走向资本主义的旧路,也难免不成为贪官污吏侵吞的工具。且民生主义又是三民主义之一环。不能离开求民族复兴和民族文化复兴的民族主义,及求人民的自由平等的民权主义而谈民生主义,当然也不能离开民族主义及民权主义的根本原则,而谈工业化。一般人只知谈工业化以顺应西洋近代产业革命的大潮流,而忽略了我们中国人须要进一步在孙中山建国方略的理想下,在心理建设、社会建设的配合联系下来作物质建设的工作,根基才稳固,理想才高远,目的才正大,办法才切实妥当。譬如,不注重民族文化的背景,没有心理建设的精神基础,而提倡工业化,那就会使将来中国工业化的新都市都充满了市侩流氓,粗鄙丑俗,及城市文明之罪恶,而寻找不出丝毫中国文化的美德。又如离开民权主义的原则,缺乏社会建设的基础,而提倡工业化,则工业资本必会集中在少数资本家手里,甚至政权也受其操纵,分配不会均匀,民权也无法伸张。
一提到实行物质建设心理方面的障碍,和中国物质文明所以不发达的原因,我觉得几千年深入人心重农轻工商的旧观念,实应加以改变。中国一般人的见解,多谓农人的道德高于商人。故四民以士为首,农次之,耕读传家为极受尊重的高尚之业。而经商则认为可耻之事,所以传统儒家思想总是重农抑商。汉朝有禁止商人衣帛食肉,重赋税以困辱之的法令。盖农工比较勤劳,自食其力,商人则利用智巧,剥夺农工。农人天真,纯朴可爱,商人则狡猾好利,可恨可鄙。这是传统一般人鄙视商人的原因和心理。其实平心而论,且就大多数看来,农人固属勤劳自食其力,商人也何尝不自食其力,商人也何尝不夙兴夜寐,操其业务。农人固朴实耐苦,商人亦多急公好义的人。农人固劳力,商人恐有时亦须劳力且兼须劳心。总之,农人与商人皆是良好的公民,皆是组成健全的社会国家所不可缺的中坚分子。似不宜有所轩轾于其间。就坏的方面说,商人中固多奸商市侩,农村中也未尝没有土豪劣绅。商人有时失之狡狯,然亦多守信义的商人。农人亦未尝无愚昧粗暴的缺点。又何必在道德上去分别这两种不同职业的人民之高下呢?且即从道德生活言,商贾大都比农人好动,远离乡井(所谓“商人重利轻别离”),旅行冒险,精神可佩。农人则比较安土重迁,好静而守旧,于维持传统的道德文化,颇有力量。商人游历的地方多,见闻亦多,每每非故乡的旧风俗习惯所能束缚。故商人于打破旧风俗习惯,改革旧礼教,促进新道德的产生,常有其特殊的贡献。惟相见于生存竞争的场合,农人总是要吃商人的亏,农人难于竞争过商人,所以乡下人难免不受城里人的剥夺,农业国的民族每易沦为商业国的民族的殖民地。但被剥夺、受压迫、吃人亏的人,可说是可怜无辜,值得我们同情,却不可称为道德高尚。因为道德在于征服恶、超出恶,而不在于受恶之损害。不过农人接近自然,秉天独厚,富于原始朴厚的力量,富于生命力(vitality),虽受商人剥夺,而其元气无亏,天真无损,终能发挥其潜在力量以图存。故中国的农家,每能绵延其世泽,而斗智经商的暴发户,每每传不到几代便衰败下去了。这个道理,也多少可以适用于观察东方农业民族与西方工商业民族兴衰成败的关系。
但无论如何,处在产业革命以后的工商业大竞争时代,农业社会不工业化、商业化即不能立脚。过去农业社会的人生观、道德观念、生活方式非加以改革亦不能适存。即以中国而论,中国是工商业落后的国家,须急起直追,厉行工业化或物质建设,既是建国的方案,而亦是时代的需要,历史的命运,文化发展自强图存所必经的途径。假如中国不自主自动,自力更生地厉行工业化,则别的国家和民族,凭其经济的力量,由于国与国间经济关系的有机联系性,亦会强迫我们,走上工业化之途,替我们完成物质建设的。到了被动的走上工业化,到了别人替我们建设物质文明时,那我们的命运就悲惨可怜了,因为许多殖民地的工业化和物质建设,都是别人代为操劳的。
据调查,美国在1880年,农人的数目占全人口百分之四十四,而到了1930年,50年间,农民的数目减至占全人口百分之二十二。德国在1882年,农民的数目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四十二,由于加强工业化的结果,到1925年农民的数目便占全人口百分之三十左右了。最值得我们注意和借鉴的是苏联工业化的过程。苏联在1928年农民的人数尚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七十六,经过几个五年计划的物质建设之后,到1937年,便减至百分之六十一了。其减少农民人口使改向工业之努力,已可谓甚速,但其农民人口之多,尚远超过英、美、德等国。中国的农民数目究有多少,虽无确实调查,但据估计农民至少也要占全国人口中百分之七十五至八十以上。所以中国在工业化的途中,农人、乡下人必日渐减少,城里人、工商人必日渐增多。这乃是自然、必然而且应然的趋势。假如过去轻视工商的心理不改变,大家视工商业发达、工商人增多、都市人口膨胀为可鄙可恶的不良的趋势,认为由工商业的发达,将会使得人心日趋污下,风俗日趋浅薄,道德日趋败坏。这就忘记了工业化社会中亦有其新道德、新礼法、新纪纲以维系人心风俗,社会秩序的事实了。试看苏联于三个五年计划成功之时,苏联人民于抵抗德国的侵略时,所表现的忠勇、信义和爱国精神,便可知物质建设的成功,亦有足以鼓舞起新精神,产生一种新道德之处了。因为物质建设若真正是建国大业中健全的建设的话,必有其心理建设方面的深厚精神基础。而现代化的工商业化社会,较之农村社会生活更复杂,组织更严密,实需要更高尚的道德、更良好的法律、更开明的政治、更伟大的理智以适应之、指导之、推动之。且在近代工业化社会中,从事工商业的人亦大都是受过教育,甚或受过高等教育的,工商业中亦有有学问、有修养、老成硕望、为社会所尊仰的人士。不仅旧时“耕读传家”的家风传为美谈,即近代“工读传家”、“商读传家”的理想,亦未尝不足羡称。维持社会上淳良的风纪,不仅须有旧日的儒医、儒将、儒农,而且须有多数有学问修养的“儒工”、“儒商”,出来作支持社会的柱石。有教育有学养的近代工人及商人,亦大都有人格的自觉,知道尊重自己的人格兼知尊重他人的人格,亦大都有廉耻观念和信义观念,除了凭借其才能和努力外,且复知将其工商业的成功建筑在信义和廉耻的基础上。至于在工业化的初期和在抗战的非常时期中,一些人只知欣羡工业化的实利,而忽视心理建设方面的基础,少数发国难财的奸商和有技术的人(特别如滇缅路最初开放时期的一部分汽车司机),因缺乏适当的训练和有效的裁制,作出些无廉耻、无信义、损人格、害国家的行径,这是工商界的败类、物质建设的蟊贼,是有损工商界人士之声誉的,对这些人不仅社会法律应速加有效的裁制,也是新兴的进步的工商界自身所应早加廓清驱除的。但我们不可因噎废食,不可因一时工商界有少数败类,而根本回复到鄙视工商,认工商之人皆乏道德的旧观念。因为这种旧观念不仅对于工业化的前途不利,而且对于新道德的发展也是不利的。
(写于昆明,发表于193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