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似乎越过越快,应当做的事总是不能及时完成,堆积成山,压得使人难受。这可能是人到老年难免的苦处。以这本《云南三村》来说,我早就该编定交去出版,不料一拖已有两年。昨晚才算全部看完一遍,了却了这桩心事。
能有几天不受干扰地集中时间校阅这部稿子,可以说也是得之偶然的机遇。今年国庆节前夕,突然接到澳门东亚大学的邀请,匆匆就道,10月4日到达。东亚大学要我做的事并不多,参加一次仪式和讲一次话。但两个节目,由于中秋放假加上周末休息,拉开了好几天。由此我无意中得到了一段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我带上这部稿子,利用这段空隙,从头阅读了一遍。
和天津人民出版社约定出版这本书已是两年多前的事了。这本书包括我和同事张之毅同志于抗战初期(1938—1942年),在云南内地农村调查的三本报告:《禄村农田》《易村手工业》和《玉村农业和商业》。其中前两份报告分别在1943年由重庆商务印书馆出版,用的还是抗战后方的土纸。第三份报告一直没有出版过。1943—1944年我访问美国时,曾以英文把这三份报告写成 Earthbound China 一书,1945年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后来收入英国Kegan Paul书局的国际社会学丛书里。
从云南内地农村调查开始时1938年11月15日算起到今天已接近五十年,只差一个月又三天,快整整半个世纪了。这半个世纪里,从世界到个人都发生了史无前例的变化。自从1979年社会学在中国重新取得合法地位后,我一直有意把我国早期社会学调查成果整理出来重予出版,使后人能了解这门学科是怎样发展过来的。但这几年我总觉得应当做的事实在太多,大概是由于有了点年纪,精力已日见衰退,望着案头待理的一叠叠稿纸,已感到力不从心,无可奈何。此项打算未能如愿实现。
我的《江村经济》还是靠了朋友们的帮助翻译,今年方与读者见面。当时我就想到已经约定出版的《云南三村》应当接着付印。我把这意思告诉了张之毅同志时,知道他那时正在埋头校阅《玉村农业和商业》这本旧稿。他是个认真做学问的人,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格。文如其人,读者在本书里就体会得到这位作者的性格。说是校阅,实是重写。这几天我阅读这本稿本,发现他从旧稿中剪下来贴在稿子上的占不到全稿的三分之一。我耐心地等他把定稿送来,谁知道送来的却是他老病复发的信息。我去医院看他时,他已昏迷,话也没有能接上口。今年6月8日他逝世了。丧事过后,他的家属在案头找出了这一本他亲自剪贴改写的稿本,送到了我的手上。我心上一直挂着这件事,但腾不出手校阅,十分难受。
真是想不到,将近五十年前,为了油印他那本《易村手工业》,我曾一字一句地亲手刻写蜡版;过了这么半个世纪,最后还是轮到我,为了出版这本《玉村农业和商业》,又一字一句地亲自校阅他的修正稿。这段学术因缘,岂是天定?但是今昔还是有别。当年我凡是有着不清楚或不太同意的地方,总是能拉住他反复讨论、查究;而现在凡是遇到模糊的字迹、不太明白的句子时,只能独自猜度了。此情此景,在异乡明月下,令人惨然。
关于云南三村的调查经过,本书中都有交代,在这里不必多说。这一段时间的生活,在我这一生里是值得留恋的。时隔愈久,愈觉得可贵的是当时和几位年轻的朋友一起工作时不计困苦、追求理想的那一片真情。以客观形势来说,那正是强敌压境、家乡沦陷之时,战时内地知识分子的生活条件是够严酷的了。但是谁也没有叫过苦,叫过穷,总觉得自己在做着有意义的事。吃得了苦,耐得了穷,才值得骄傲和自负。我们对自己的国家有信心,对自己的事业有抱负。那种一往情深,何等可爱。这段生活在我心中一直是鲜红的,不会忘记的。
现在很可能有人会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所谓“学成归乡的留学生”会一头就钻入农村里去做当时社会上没有人会叫好的社会调查。《禄村农田》却的确就是这样开始的。我初次去禄村的日子离我从伦敦到达昆明时只相隔两个星期。为什么这样迫不及待?《江村经济》最后一段话答复了这个问题。我当时觉得中国在抗战胜利之后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要解决,那就是我们将建设成怎样一个国家。在抗日的战场上,我能出的力不多。但是为了解决那个更严重的问题,我有责任,用我所学到的知识,多做一些准备工作。那就是科学地去认识中国社会。我一向认为要解决具体问题必须从认清具体事实出发。对中国社会的正确认识应是解决怎样建设中国这个问题的必要前提。科学的知识来自实际的观察和系统的分析,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实事求是”。因此,实地调查具体社区里的人们生活是认识社会的入门之道。我从自己的实践中坚定了这种看法。1935—1936年的广西大瑶山调查和江苏太湖边上的江村调查是我的初步尝试。经过了在伦敦的两年学习,我一回到国土上,立刻就投入了云南内地农村的调查。这里有一股劲,一股追求知识的劲。这股劲是极可宝贵的。
广西大瑶山的调查只有我和前妻王同惠两人,江村调查只有我单枪匹马。但是到了云南却能聚合一些志同道合的青年一起来进行这项工作了。出于老师吴文藻先生的擘划,不但1938年在云南大学成立了一个社会学系,而且1939年和燕京大学合作成立了一个社会学研究室。我接受了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科学工作人员的微薄津贴(1939—1941年),以云大教授的名义,主持研究室的工作,开展社会学调查。1940年昆明遭到日本大轰炸,社会学研究室不得不疏散到昆明附近呈贡县的农村里去。我们租得一个三层楼的魁星阁,成为我们的工作基地。因此这个研究室也就从此被称为“魁阁”。到1945年日本投降才回到昆明。前后有六年。
1939年春季我在西南联大兼课,张之毅同志在我班上听课。他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毕业后,首先报名自愿参加我主持的社会学研究室。由他牵头陆续有史国衡、田汝康、谷苞、张宗颖、胡庆均等同志参加,加上云大的教授许烺光先生和燕京大学硕士研究生李有义同志,形成了一个研究队伍。魁阁的学风是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人类学系传来的,采取理论和实际密切结合的原则。每个研究人员都有自己的专题,到选定的社区里去进行实地调查,然后在“席明纳”里进行集体讨论,个人负责编写论文。这种做研究工作的办法确能发挥个人的创造性和得到集体讨论的启发。效果是显然的。像《易村手工业》这样的论文是出于大学毕业后只有一年的青年人之手,我相信是经得起后来人的考核的。
张之毅同志参加研究室的第一课是跟我一起下乡,去禄村协同我进行调查。学术是细致的脑力劳动,有如高级的手艺,只是观摩艺术成品是不容易把手艺学会的。所以我采取“亲自带着走,亲自带着看”的方法来培养新手。从1939年8月到10月中,张之毅同志和我一起在禄村生活和工作。随时随地提问题,进行讨论。所以他摸出了我从江村到禄村比较研究的线索,和共同构思出今后研究的方向。我们又在该年10月18日一同去寻找一个内地手工业发达的农村来为以农田为主的禄村作比较研究。走了六天才找到易村。拟定调查计划后,11月17日,他便单独去易村进行工作。这时他已经有了调查的初步经验,而且对要了解的问题已心中有数。从这基础上,他克服种种困难,在二十七天里取得了丰富的数据,而且提高了认识,提出了新的问题。为下一回玉村调查打下了基础。
玉村调查是在1940年和1941年中进行的。由于玉村离呈贡的魁阁较近,而且交通方便,所以他能和我的禄村调查一样,在整理出初步报告后,再去深入复查,步步提高。由于他所遗下的稿本里缺了叙述调查经过的一章,我已记不住他进行工作的具体日期。但是,由于这本稿子曾经反复在魁阁的“席明纳”里讨论过,又在我改写英文时细嚼过,所以我对玉村调查的主题印象相当深刻。实际上,它已为我在80年代的小城镇研究开辟了道路。玉村是一个靠近玉溪县镇的一个农村。玉溪县镇是云南中部的一个传统商业中心。它在土地制度上是从禄村到江村的过渡形式,在农业经营上具有靠近城镇的菜园经济的特点,在发展上正处在传统经济开始被现代经济侵入的初期阶段。无怪这样一个富具特点的研究对象能吸引住张之毅同志的研究兴趣,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从《江村经济》到《云南三村》,还可以说一直到80年代城乡关系和边区开发的研究,中间贯串着一条理论的线索。《云南三村》是处在这条线索的重要环节上,而且在应用类型比较的方法上也表现得最为清楚。因之,要理解魁阁所进行的这些社会学研究,最好看一看这本《云南三村》。
《云南三村》是从《江村经济》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江村经济》是对一个农村社区的社会结构和其运作的素描,勾画出一个由各相关要素有系统地配合起来的整体。在解剖这一只“麻雀”的过程中提出了一系列有概括性的理论问题,看到了在当时农村手工业的崩溃、土地权的外流、农民生活的贫困化等等,因而提出了用传统手工业的崩溃和现代工商业势力的侵入来解释以离地地主为主的土地制度的见解。但是当时我就觉得“这种见解可否成立,单靠江村的材料是不足为凭的”。于是提出了类型比较的研究方法,就是想看一看“一个受现代工商业影响较浅的农村中,它的土地制度是什么样的?在大部分还是自给自足的农村里,它是否也会以土地权来吸收大量的市镇资金?农村土地权会不会集中到市镇而造成离地的大地主?”《禄村农田》就是带了这一系列从《江村经济》中产生的问题而入手去研究的。从江村到禄村,从禄村到易村,再从易村到玉村,都是有的放矢地去找研究对象,进行观察、分析和比较,用来解决一些已提出的问题,又发生一些新的问题。换一句话,这就是理论和实际相结合的研究方法。
当我发表《江村经济》之初确有人认为解剖这么一个小小的农村,怎样戴得上《中国农民生活》这顶大帽子。当时这样批评是可以的,因为显而易见的,中国有千千万万个农村,哪一个够得上能代表中国农村的典型资格呢?可是人对事物的认识,总是从具体、个别、局部开始的。如果我停留在《江村经济》不再前进一步到《云南三村》,那么只能接受上述的批评了。
当然也有人为我辩护说,《江村经济》这一类的研究目的不是在提供一个“中国农村”的典型或缩形;而是在表达人类社会结构内部的系统性和它本身的完整性。这本书为功能分析,或是系统结构分析作出了一个标本。
我本人并不满足于这种辩护,因为我的目的确是要了解中国社会,并不限于这个小小江村。江村只是我认识中国社会的一个起点。但是从这个起点又怎样才能去全面了解中国农村,又怎样从中国农村去全面了解中国社会呢?这就是怎样从点到面、从个别到一般的问题。
我并不想从哲理上去解决这个问题。我只想从实际研究工作中探索出一个从个别逐步进入一般的具体方法。我明白中国有千千万万的农村,而且都在变革之中。我没有千手万眼去全面加以观察,要全面调查我是做不到的。同时我也看到这千千万万个农村,固然不是千篇一律,但也不是千变万化,各具一格。于是我产生了是否可以分门别类地抓出若干种“类型”或“模式”来的想法。我又看到农村的社会结构并不是个万花筒,随机变化出多种模样的,而是在相同的条件下会发生相同的结构,不同的条件下会发生不同的结构。条件是可以比较的,结构因之也可以比较的。如果我们能对一个具体的社区,解剖清楚它社会结构里各方面的内部联系,再查清楚产生这个结构的条件,可以说有如了解了一只“麻雀”的五脏六腑和生理循环运作,有了一个具体的标本。然后再去观察条件相同的和条件不同的其他社区,和已有的这个标本作比较,把相同和相近的归在一起,把它们和不同的和相远的区别开来。这样就出现了不同的类型或模式了。这也可以称之为类型比较法。
应用类型比较法,我们可以逐步地扩大实地观察的范围,按着已有类型去寻找条件不同的具体社区,进行比较分析,逐步识别出中国农村的各种类型。也就由一点到多点,由多点到更大的面,由局部接近全体。类型本身也可以由粗到细,有纲有目,分出层次。这样积以时日,即使我们不可能一下认识清楚千千万万的中国农村,但是可以逐步增加我们对不同类型的农村的知识,步步综合,接近认识中国农村的基本面貌。这种研究方法看来有点迂阔,但比较实地。做一点,多一点,深一点。我不敢说这是科学研究社会的最好的办法,只能说是我在半个世纪里通过实践找出来的一个可行的办法。
社会科学实际上还是在探索阶段。目的是清楚的,我认为,就是人要把自身的社会生活作为客观存在的事物,加以科学的观察和分析,以取得对它正确如实的认识,然后根据这种认识来推动社会的发展。作为一个中国人,首先要认识中国社会。《云南三村》是抱有这个目的的。一些青年人经过几年的探索所取得的一些成果。我相信这些记录是值得留下来给后人阅读的。
《云南三村》是“魁阁”的成果。我在1946年“李闻事件”发生后仓促离滇,这个研究阵地就由张之毅同志留守。他在云大坚持了两年,1948年离滇去闽。其后我和他长期不在一起工作,但是他始终没有离开农村社会经济的研究道路,尽管他的工作岗位曾有多次变动。解放后,他在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工作期间,写出了《无锡、保定两地调查报告》和《冀西山区考察报告》,均未出版。1980年我们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里重又聚在一起,但是1985年由于我不能不离开社科院而又分手了。坎坷多事的人生道路,聚散匆匆,人情难测,但是张之毅同志始终如一地和我一条心,疾风暴雨冲不散、也冲不淡我们五十年的友谊。却不期幼于我者竟先我而逝,他的遗稿还需要我来整理。尚有何言?如果我们共同走过的这一条研究中国社会的道路今后会后继有人,发扬光大,愿他的名字永远留在这块奠基的碑石上。
费孝通
1987年10月13日于澳门凯悦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