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最初为道术之附庸,读桓帝延熹九年(166)襄楷所上之书,益得明征。其疏中曰:
又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今陛下嗜欲不去,杀罚过理,既乖其道,岂获其祚哉!
疏中曰“此道”,曰“其道”,又以清虚无为、好生去欲并提。在襄楷心目中,黄老、浮屠同属一“道”,亦已甚明。其疏杂引《四十二章经》《老子》及《太平经》义(详下章),以证成道必须去欲。其末复继云:
今陛下淫女艳妇,杜天下之丽,甘肥美饮,单天下之味,奈何欲如黄老乎?
上引佛书,而下言“奈何欲如黄老乎”,则浮屠为道教之一部分,确然无疑也。
黄老之道,盛于汉初。其旨在清净无为,乃君人南面之术。《汉志》著录之《泰阶六符经》,谓天之三阶平,则阴阳和,风雨时,社稷神祇咸获其宜,天下大安,是为太平。(见《汉书·东方朔传》注)则是黄帝之道,已有太平之义。而黄老道术亦与阴阳历数有关。成帝时,齐人甘忠可,陈赤精子下教之道,诈造《包元太平经》。至顺帝时,琅琊宫崇上,其师于吉所得神书百七十卷,号《太平清领书》。现《正统道藏》所载《太平经》残本共五十七卷,是也。其旨以为天地万物受之元气,元气即虚无无为之自然。阴阳之交感,五行之配合,俱顺乎自然。人之行事,不当逆天,须事事顺乎阴阳五行之理。又屡言太平气将至,大德之君将出,神人因以下降。其所陈多教诫之辞,治国之道。谓人君当法天,行仁道,无为而治。其所言上接黄老,推尊谶纬。而其流行之地,则在山东及东海诸地,与汉代佛教流行之地域相同。其道术亦有受之于佛教者(详下章)。而佛教似亦与其并行,或且借其势力以张其军,二者之关系实极密切也。(参看《国学季刊》五卷一号拙著《读〈太平经〉书所见》)
汉代佛教依附道术,中国人士如襄楷辈,因而视之与黄老为一家。但外族之神,何以能为中华所信奉,而以之与固有道术并重?则吾疑此因有化胡之说为之解释,以为中外之学术本出一源,殊途同归,实无根本之差异,而可兼奉并祠也。《太平经》虽反对佛教,而抄袭其学说。佛教徒所奉者虽非老子,而不免有人以之与黄老道术相附会。二方既渐接近,因而有人伪造化胡故事。此故事之产生,自必在《太平经》与佛教已流行之区域也。襄楷疏中曰:
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
东汉佛陀之教与于吉之经,并行于东海齐楚地域,则兼习二者之襄公矩首述此说,固极自然之事也。按《三洞珠囊》卷九,《老子化西胡品》首云:
《太平经》云:老子往西越八十年,生殷周之际也。
据此《太平经》未叙化胡之事。襄楷亦仅曰“或言”,可以相证。但《珠囊》又有云:
《化胡经》云:老子(中略)幽王时……为柱下史。……复与尹喜至西国,作佛《化胡经》六十四万言,与胡王,后还中国,作《太平经》。
《化胡经》相传为西晋道士王浮所造,当系摭拾旧闻而成。上文谓老子化胡作六十四万言之佛经后,返而作《太平经》,此言如实出于晋世旧书,则其时人士固认《太平经》与佛教有特殊之关系也。
鱼豢《魏略·西戎传》曰:
《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别号二十有九。
依今日所知,汉代佛经与道家五千文差别甚大。而此所谓二者相出入者,盖一方道教常抄袭释氏之言,一方浮屠亦必颇多伪造。(《祐录》五云《道安录》载有伪经二十六部。又谓汉末丁氏伪造佛经)而且佛教如《四十二章》,及道教之《太平经》,义理确可相附会(详下章),因而可谓为相出入也。鱼豢又谓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按后世《化胡经》历叙老子西行,经各国教化情形,则魏时化胡故事已甚成熟。鱼氏所云“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别号二十有九”,《御览》“教胡”下有“为”字。《广川画跋》引《晋中经》,作“之天竺,教胡为浮屠,属弟子其名二十有九”。襄楷亦谓“入夷狄为浮屠”。则《魏略》“教胡”下原有“为”字。按边韶《老子铭》,谓老子自牺农以来,为圣者作师,则疑教胡为浮屠者,谓老子乃佛陀圣者之师。故胡人所行实老子之教化。汉世佛法初来,道教亦方萌芽,纷歧则势弱,相得则益彰。故佛道均借老子化胡之说,会通两方教理,遂至帝王列二氏而并祭,臣下亦合黄老、浮屠为一,固毫不可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