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任公又谓《四十二章》,颇含大乘教理,其伪作者深通老庄之学,怀抱调和释、道思想。此则未稽考本书版本之历史,而率尔立言。盖此经历经改窜,其大乘教理,与梁氏所指之老庄玄学,乃后世所妄增,非唐以前之旧文也。
《四十二章经》之版本有十数种,文字出入,多寡不等。但可析为三系。一曰丽本。宋元宫诸本大同。一曰宋真宗注本。明南藏始用之。唯仅录其经文及其序,至若小注,则未刊入。明正统五年僧德经等刻本,亦遵南藏,只载其师马鞍山万寿禅寺僧道孚之序,及僧道深之跋,而未刊注本之序。至乾隆四十六年辛丑,诏译为满文,后又命翻为藏文、蒙文。(《四体合璧四十二章经跋》及质郡王府本之跋)亦均用真宗之本。一曰宋守遂注本。明僧智旭之《解》,了童之《补注》、道霈之《指南》、清僧续法之《疏抄》均用之。而道霈《三经指南凡例》谓云栖大师言,藏经之本未妥,宜用守遂注本。盖自明以来,藏经所载为宋真宗注本正文。其全本则光绪乙巳观古堂曾刊之。而世俗久已流行者为守遂注本,金陵刻经处印行者亦是也。二者皆失真,经后人所改窜者,而守遂注本为尤甚。
何以知守遂注本之大失本真耶?盖丽本者,出于北宋初蜀版。而蜀版必系采唐以来所公认之一切经。按《初学记》卷二十三引本经曰:“僧行道,如牛负行(原文夺行字)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此文与丽本同。而守遂注本则改为“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又唐初玄应本经《音义》,载“输敬”及“桼箠”二语。输敬,丽宋元宫四本均有之,而守遂乃改为愈敬。“桼箠”二字当即四本“深弃去垢”句中之“深弃”二字(明本作“深垂”)之原文。而守遂本,必因见其文难通,而改为“去滓成器”。《法苑珠林》亦唐初之作,其卷四十九引饭凡人章,文与丽宋元诸本同,而与真宗注本及守遂本异。是则守遂之本非唐人所见之旧也。又梁陶隐居《真诰·甄命授》篇,颇窃取《四十二章经》文,纳之于真人诰语。取此与宋丽本与守遂本对勘,则其真伪瞭然,如丽宋经本及真宗注本均有人为道亦苦章,《真诰》袭取全文,而守遂本割去此章。又丽宋本在牛行深泥章之前,有摘悬珠章,《真诰》抄合为一章,守遂本则仅存后一章。又水归海、磨镜垢、爱生忧诸章,《真诰》与丽宋本同,而与守遂注本异。据此,则丽宋古本为南朝旧文,而守遂本之伪妄立见。
且《四十二章经》乃摄取群经而成。其中各章,颇有见于巴利文各经及中国佛典者,但常较为简略耳。今略取其数条对照之,则丽本常合乎原文,而守遂本则依意妄造。(一)礼从人章,丽本有“以恶来以善往”之言,而守遂本全删之。然此章实见于《杂阿含》四十二卷,及巴利文杂部七之一之二,均有恶来善往之意。(二)木在水喻章,守遂本改丽本之“不左触岸,亦不右触岸”为“不触两岸”,然此章见于《杂阿含》四十三卷,则有“不著此岸,不著彼岸”之句。(三)慎勿视女章,二本不同。此章在巴利长部《涅槃经》《长阿含游行经》均载之。然按其文,则丽本实近于原文也。(四)丽本之莲花喻章之末,有“唯盛恶露诸不净种”云云一句,而守遂本全删之。唯《杂阿含》四十三载有类此之经,则实有诸不净云云。凡此数端,均可确证原译《四十二章》,实根据印度原文。但或因译经之始,常易繁复为略简。至若守遂本,则不悉原文,妄加臆测,所改治遂常不合本原也。
守遂本与丽本《真诰》不同之最可异者,不在文字之删改,而在新义之增加,其最要者如下:
(甲)守遂本之首,多“转四谛法轮”之章。
(乙)多“内无所得,外无所求,无念无作,非修非证”一全章。
(丙)饭凡人章中,又加“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言。
(丁)人有二十难,丽本只言五难,而守遂本加“心行平等,见性学道”等之十五难。
(戊)丽本原为“吾何念?念道;吾何行?行道;吾何言?言道”等语,改为“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言无言言,修无修修”等语。
(己)丽本之“睹万物,形体丰炽,念非常”,改为“观灵觉,即菩提”。
(庚)牢狱章末加“凡夫透得此门”二语。
(辛)得为人难章之末,经增改后,有“发菩提之心,无修无证”之语。
(壬)牛行深泥章,前加磨牛章,中言“心道若行,何用行道”。
(癸)末章多“视大千世界如一诃子”等十一句。
观上列诸条,可知《四十二章经》之修加,必是唐以后宗门教下之妄人,依据当日流行之旨趣,以彰大其服膺之宗义。而此经亦不只增改一次,不必即出于一派一人之手也。何以言之?盖宋真宗注本,文句同于丽本,而于上列守遂本增加之甲、乙、丁、癸诸条则有之。可见真宗注本为中间修改者。(真宗本不知何时始出世。近中华书局影印唐大历十三年怀素草书之经文,与真宗所用者同,若果为怀素所书,则唐代宗时已有此本矣)而守遂本则最后妄改之书也。夫吾人既确证丽本至少为南北朝之旧,又合乎印度原文,则宋真宗注本增删处之妄可知。且也此宋代二注本同有二十难一章,而丽本只叙五难。按凉译《三慧经》中述五难三次,丽本五难略同其第二次。可见印度原文初只五难。丽本之文,确然有据。唐初《法苑珠林》二十三引此段亦只五难,则二注本于其后所加之十五难直伪也。又按宋真宗注本首五难中,有“判命不死难”(宋元本作“利命”,宫本作“判命”),文句极费解。注者遂谓“不”字当为“必”字之讹(守遂本亦改为弃命必死)。丽本于此作“制命不死难”。《真诰》及《珠林》(宋丽本)所引,“判”均作“制”,证之以《三慧经》之“制人命不得伤害者难”,则文义昭然,丽本得原来真面目,于此益信矣。
古本《四十二章经》说理平易,既未申大乘之圆义,更不涉老庄之玄致。“见性学道”“无修无证”为大乘所有,而固此经所无也。汉代佛法,典籍颇少,《四十二章》远出桓帝以前。为研求最初释教之至要资料。但叠为妄人改窜,失其本真。吾所以不惮辞费,详为论列者,盖因此下二章,取汲于斯典者颇多也。
最近山西赵城,发现金刻藏经,中有《宝林传》。其第一卷中,载有《四十二章经》。(原卷首残缺六页)此本最可注意之点有二:(一)其行文常用韵语,如仰天唾章云:
佛言,恶人害贤者,犹如仰天唾。唾不及天公,还从己身堕。逆风扬恶尘(原夺“尘”字),不能污上人。贤者不可毁,祸必降凶身。
此段在巴利文中,虽为偈言(见其杂部一之三之二,及七之一之四,与《经集》六六二,及《法句经》一二五),但是《真诰》中,此并非韵语。可见中华原译,于此并无偈语也。(二)《宝林传》本除文字稍有出入外,与守遂本几全相同,举凡守遂本所增加之新义,如“无念无住”“见性学道”诸语,均原见于《宝林传》本。(上文所列之十条,甲条《宝林传》残缺,余九条均与守遂本相同)按此诸新义,固为禅宗口头所常用,则《四十二章经》现今流行之本,原为禅宗人所伪造。《宝林传》晚唐僧智炬所撰,为造谣作伪之宝库。则斯经之窜改,即谓宝林系僧人,或智炬本身所妄改,亦非过言也。按禅宗典籍,好作偈语,则宝林本之间有韵文,或亦循宗门之结习也。
杭州六合塔现存宋绍兴二十九年石刻《四十二章经》。其末西蜀武翃跋文有曰:“迦叶竺法译于前,智圆训于中,骆偃序于后。”石刻经文与守遂注本大体相同。孤山智圆之注已佚。但《释门正统》五载其序,有曰:“古者能仁氏之王天下也,象无象之象,言无言之言,以复群生之性。”此自系引用守遂本“言无言言”之语,可证彼确已用禅宗所传之本。智圆虽为天台教僧,然固深受禅门之影响也。又武氏跋文,谓此经“与《太易》《老》《庄》相表里”,可见此新改之本,不仅加入大乘教义,而其言可与玄理相附会,则宋人已先梁任公先生言之矣。但此本既非其真,则据此而言《四十二章经》为魏晋人伪作,必不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