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哲学家:如果他真的忠实于自己的 名头 的话,那是一个多么谦逊的造物啊!——被称为哲学家的并不是一个“智慧之友”,宽恕一个古代语文学家吧!而不如说,哲学家只不过是“一个乐于拥有智慧之人的人”。所以,如若你们想要有哲学家出现,想要有在希腊的意义和词语理解上的哲学家出现,那么,首先与你们的“智慧之人”一道来吧!——可是,我的朋友们呵,在我看来, 我们 最终爱无智慧之人胜于有智慧之人,即使假定有智者存在——?而且,也许在这一点上、恰恰就在这一点上隐藏着更多的智慧呢?那又怎样?难道智者本身——从近处看来,也许——不该成为一个“哲学家”吗?而倒是“爱智者”吗? 是愚拙之友,对吟游诗人和愚民而言的好伙伴?而不是对——自身而言?——
关于面具问题。“我心中一种近乎本能般的信念是,人说话时必定会撒谎,而在他写作时更是如此”。 司汤达:《拿破仑传》,前言,第XV页。
“我晓得人的力量是什么样的”,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 上说道,“最伟大者不能要求受到爱戴”。 ——让我们立即来补充可以根据太好不过的理由猜度出来的东西:他们甚至也不能要求自身,——而且他们也不爱自己!
“你好像对我居心叵测嘛,人们会认为,你是要把人类毁灭掉吗?”——有一次我曾对狄奥尼索斯神说。这个神答道,“也许吧,但这样做,却是要让人类从中得到什么”。——“得到什么呢?”我好奇地问。——“你应该问,究竟是 谁 呢?”狄奥尼索斯如是说,然后就以他特有的方式沉默了,也就是以诱惑的方式沉默了。你们应当见到过他的!——那是春天季节,万木生机盎然。
对于黑夜的一部分,一个遁世隐居者会说:“听啊,现在时间停止了!”而在所有黑夜警醒者那里,尤其是当人们处于非同寻常的夜游中时,人们对黑夜的这个部分(我指的是从一点到三点的几个小时)会有一种奇怪而惊讶的感觉,一种“太短了!”或“太长了!”的感觉,简言之就是一种时间反常的印象。我们通常在那个时辰里处于梦乡世界的时间混沌当中——难道作为例外的警醒者,我们在那几个小时里必须为这件事赎罪吗?够了,夜里一点到三点,我们“脑子里没有钟点”。我认为,这一点也正是古人们以“intempestiva nocte”[不合时宜的夜、深夜]以及“ἐν ἀω ρονυκτί”[在午夜](埃斯库罗斯)所表达的意思,也就是“在没有时间的黑夜里”;也是根据这个想法,我在词源上设想荷马用来描述黑夜最深沉、最寂静的一部分的一个隐晦词语,尽管译者们总是以为应把它译为“夜里挤奶的时间”——:那时候人们竟如此愚蠢,以至于他们要在黑夜一点到三点之间给牛挤奶!——但你向谁去述说你在黑夜里的想法呢?——
在“婚姻”一词最值得赞扬的意义上正确地来理解,〈就〉 按民 法登记的 词面意义上的婚姻来说,关键根本不在于爱情,同样也不在于金钱——从爱情中是弄不出任何制度的——:而毋宁说,在于颁发给两个个人的社会许可证,允许两人从对方获得性欲满足,但不言而喻,前提是他们心目中要想到 社会利益 。当事人的某些满足以及十分丰富的善良意志——力求忍耐、平和、相互体恤的意志——乃属于这样一种契约的条件,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可我们不能把爱情这个字眼滥用在这上面!对两个完全而坚定的词义上的恋人来说,性欲的满足恰恰不是本质性的东西,真正说来只是一个征兆,如前所述,对一方来讲是无条件服从的象征,而对另一方来说则是对这种服从表示赞同的象征,是占有的标志。——就贵族的、旧贵族的词义上的婚姻来说,要义在于一个种族的 培育 (今天还有贵族么?Quaeritur[有人问道]),——也就是说,关键在于维护一个牢固的、确定的统治者类型:男男女女都为这个观点作出了牺牲。显然,在这里爱情 决不 是第一要求,恰恰相反!而且甚至也不是那种互为的善良意志的尺度,后者决定了好的民法婚姻。首先决定了一个种族的利益的,而且高于一个种族的——乃是等级。这样一个高贵的婚姻概念在任何健康的贵族制度中流行,在古代雅典,也在十八世纪的欧洲。面对它的冷酷、严厉和精打细算,我们会有些许颤栗,我们这些带有敏感心灵的温血动物,我们这些“现代人”呵!正因为这样,根据这个字眼的伟大理解力来看,作为热情(Passion)的爱情是为贵族圈子 发明 的,而且就在贵族圈子里,——在那里,强制、匮乏恰恰是最大的……
——“疾病使人变善”:这个著名的断言,是人们在任何时代都可以见到的,而且既出于智者之口,同样也出于民众之口,令人深思。我们不妨就此断言的有效性来追问一下:道德与疾病之间可能存在着一条因果纽带吗?大而观之,“人的改善”,例如上个世纪发生的对欧洲人的不可否认的温和化、人性化、好心肠化——难道竟是一种长期的隐蔽或者不隐蔽的苦难、失败、匮乏、萎靡的结果吗?是“疾病”使欧洲人“变善”了?或者换种问法:我们的道德心——我们现代欧洲温柔的道德性,人们可以拿它与中国人的道德心作一比较——是一种生理 衰退 的表现吗?……因为人们不能否认,历史上的每个点,当“人”以特别华美和强大的类型表现出来时,立即就会具有一种突发的、危险的、火爆的特征,有了这种特征,人性就会恶化;但也许,在那些 可能表面看来不同 的情形下,恰恰只缺乏勇气或者精细,去把心理学推向深处,并且即便在那里也还抽取出一个普遍的定律:“一个人感觉自己愈健康、愈强壮、愈充沛、愈有成就、愈有进取心,〈他〉也就愈是变得‘不道德’”。一个令人难堪的想法!我们完全不该沉湎于这个想法!然而,假如我们怀着这个想法向前再走一小步,我们就会多么惊讶地看到未来!我们竭尽全力要求推进的事情——人性化、“改善”、不断增长的人类“文明”——难道世上还会有比这更为昂贵的代价吗?没有比德性更为昂贵的了:因为有了德性,人们最后就会把大地当作医院:而所谓“人人都是大家的护士”,或许就是智慧的最后结论。 当然啰,这样的话,人们或许就有了那种孜孜以求的“世界和平”!但同样也就少有“相互欢喜”了!少有美、纵情、冒险、危险了!少有使人们还值得在大地上生活的“功业”了!呵!根本就不再有“作为”了!一切 伟大的 功业和作为,一切依然持存、没有为时间的波涛所冲走的伟大功业和作为——难道它们不都是最深意义上的伟大的非道德性吗?……
一种信仰的单纯力量,根本还不能在其真理性方面保证什么,甚至可能从最理智的东西中慢慢地、慢慢地制作出一种极度的愚蠢:这就是我们关于欧洲人的真正洞见,——有了这种洞见,无论在哪个地方,似乎吃了许多亏之后,我们变得富有经验、备受煎熬、已经学乖了、变得 智慧 了……“信仰带来福乐”:好吧!至少偶尔如此罢!但无论如何,信仰都使人 愚蠢 ,尽管在比较少见的情形下,它不 是 愚蠢,它自始就是一种聪明的信仰。每一种长久的信仰最终都会 变得 愚蠢,这意思是说,以我们现代心理学家的清晰性来表达,它的根基沉入“无意识”之中,消失于其中了,——此后它不再有自己的根基,而是依据于情绪了(也就是说,在急需帮助的情况下,它让情绪为自己而斗争,而 不再 让根基为自己而斗争)。假定人们可以弄清楚何者是人间存在的最受人相信的、最长久的、最无争议的信仰,那么,人们就很有可能猜测,它同时也是最深刻的、最愚蠢的、“最无意识的”、最好地抵御了根基的、最长久地离弃了根基的信仰。——
姑且承认这一点罢;但这种信仰是何种信仰呢?——哦,你们这些好奇的人啊!不过,一旦我投身于对谜语的破解,我就要做得合乎人情,就要快快给出谜底,——人们是不会如此轻易地预先把它告诉我的。
人首先是一种 有判断能力的 动物;而在判断中,隐藏着我们最古老和最持久的信仰,在一切判断中都有一种根本性的持以为真和断言,一种确信,确信某物如此而非别样,确信人在这里真的已经“认识到”:在每个判断中被无意识地信以为真的东西是 什么 ?——我们有权在主语与谓语、原因与结果之间作出 区分 ——这是我们最强大的信仰;其实从根本上讲,甚至对原因与结果、conditio[制约]与conditionatum[被制约]的信仰,也只不过是前一种普遍信仰的一个个案,即我们对主语与谓语的原始信仰的一个个案(也就是作为这样一个断言:每一个结果都是一种活动,每一个有条件制约的东西都以一个起制约作用的条件为前提,每一种活动都是以一个行动者、简言之即一个主体为前提的)。难道这样一种对于主语和谓语概念的信仰不是〈一大愚蠢吗?〉
尾声 。
——但在这里,你们却打断了我,你们自由的精神。“够了!够了!我听到你们的叫喊和笑声,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呵,对于这个可怕的引诱者和良心的扰乱者!莫非你是要公然败坏我们的声誉么?给我们的好名声抹黑?给我们不只刺入皮肤的绰号吗?——还有,为什么在青天白日之下会有这些阴森森的幽灵,这些道德上的汩汩声响,这整个悲惨兮兮的漆黑音乐!你就说出真理吧:没有脚能按此类真理 跳舞 ,也就是说,它们对 我们 来说还远不是真理!Ecce nostrum veritatis sigillum![看哪,我们的真理的标志!]这里是草坪和柔软的土地:快点抛掉你的怪诞想法,并且在你的黑夜之后为我们带来一个美好的白昼,莫非还有比这更妙的事情吗?或许终于是时候了,彩虹可以再度横跨大地,有人会让我们听温柔曼妙的歌,并且让我们喝上牛奶:——我们所有人重又渴望一种虔诚的、骨子里愚蠢的和混乱不清的思想方式。“——我的朋友们啊,我看出来了,你们失去了我的耐心,——是谁告诉你们我早已不再等待 这一点 ?但我顺从你们的意志;而且我也有你们所需要的东西。难道你们在那里没有看到我的群盲跳起来,我所有那些温柔的、快活的、安静的思想羔羊和思想绵羊?还有,这里也已经为你们备好了一整桶牛奶;而如果你们先已喝了——因为你们全都渴望 德性 ,我已经看到了这一点——那就不该缺少你们想要的歌曲!要从一首适合最活跃的腿脚和心脏的舞曲开始:的确,谁唱这个曲子,他就会使一个享有尊严的人获得尊严,这个人是自由精神中最自由者,他使整个天空重又明亮,使全部海洋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