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提起“宗教”,便会联想到巍峨的庙宇,高耸的礼拜堂,以及一切有制度有组织的物质方面;殊不知那种有形式的物质宗教,都是根源于无形式的精神而来。这种无形式的精神,我们便可以叫它宗教思想。所以宗教思想,不必定有任何组织,任何制度,在原始人类以至于现代文明人中,日常生活所表现出来的崇拜与神秘思想,都是属于它的范围之内。虽不必人人都有宗教的信仰,却不能说人人都没有宗教思想;即极端的唯物主义者,也有他对于某主义的信仰,这种信仰,也就是宗教思想的别一表现。本来Religion这个名词,它的意义,不是单指着有制度的组织而言,乃是包含一切人类心能中的崇敬。但是一译成“宗教”这个名词,便把原来的意义缩小了;所以一提到“宗教”,就变成有形式的组织,为一部分人所专有的了。现在我们所提起的“宗教思想”,是普遍的,无论哪一种民族哪一种人类都是具有的。例如中国古代的庶物崇拜、天祖崇拜以及一切命运祸福的信仰,虽没有现在那样流行的宗教形式,却不能不说是一种宗教思想的自然表现。
任何人都能把哲学与宗教分别出一条界线来,就是说:“宗教是感情的,哲学是理智的。”但是我们假使研究到原始的时代,而它们俩不独是没有什么界线可分,简直是出于一个来源,而有母子的关系。后来,哲学虽然从宗教的母亲怀里宣告了自立,究竟还是有互相连贯的血统关系。在宗教思想中有属于哲学的问题,在哲学中也有宗教思想的质素。例如,对于本体问题的探讨与认识,虽有名词上的歧异,而所欲了解的对象却是一样的。再如,对于人生问题的解决,也是名异而实同。不过宗教思想只能知其然,而哲学则欲求其所以然,所以宗教还是感情的产物,先于哲学而有的。因为这种感情,是人类先天所固有的,就是从原始以来蕴藏在人类心灵中的崇拜精神,不是凭着理智和思考可以分析得出的。迨至人类的理智发展起来,不但宗教思想依着时代而有不断的变迁,更是由此分别出独立的哲学领域来,哲学与宗教便有显著的界线了。
人类对于自然所发生的宗教意识,大概含有伦理的意味,所以可以说伦理思想与宗教思想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前者为人与人的正当关系,后者为人与大宇宙的正当关系。在原始宗教之中,本没有伦理道德可言,只知道祈山川以免水旱之灾,祭天神以求收获之丰;甚至杀孩以媚天神,祀天以求杀敌。厥后思想进步,宗教便从自私自利的动机中变为利人的伦理;于是认天帝为父,认人类为兄弟,对于一切自然现象,更研究其因果关系,分别善恶为正谊人道的标准。宗教思想既日益进步,伦理观念亦日益提高,乃把至高道德的标准,归之于所崇拜的对象;以为这个所崇拜的对象,便是一切伦理道德所从出的渊源。我们从历史上所见到的那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人,以及一切“动天地泣鬼神”的伟大事业,在伦理道德上有伟大价值的,莫不以宗教思想为其最大的原动力。故可以说宗教思想就是一切伦理道德的根源。
世界各民族因空间的关系,乃至有大同的生活;又因为生活不同的缘故,精神上的需要乃亦不能无别,所以一民族便有一民族的宗教了。而且一民族的宗教,正是其民族精神的表现:有强毅的阿拉伯民族,便会产生出富有团结和抵抗的回教;有物产富裕的印度民族,便会产生出神秘玄想的婆罗门与佛教;有屡受他民族压迫的希伯来民族,便会产生出信赖一神的摩西教与耶稣教;有宗法制度极发达的中华民族,便会产生出天祖崇拜的二神宗教。依此类推,即可知一民族的宗教思想,是与一民族的生活有不可分离的关系。换句话说,宗教思想乃是产生于一种生活的要求而来。
如果我们要把宗教思想与各方面的关系一样一样地举出来,说来的话未免太多,又不是本书的主要问题;好像宗教思想与文化、与艺术、与政治、与学术等等, 都虽有密切的关系,在这里我们只好付诸阙如了。
末了,有一个紧要问题,我们应当了解的,就是到底“什么叫宗教思想?”现在可以用简单的话来说明一下:
所谓宗教思想者,就是“人们对于精神生活的要求,而表出自然的崇拜行为;从无意识的动作,进而至于理智的分析。”假使这个定义可以成立,那末,我们便可以研究到这种思想的起源和进步了。原始人们思想本极简单,对于自然界一切不可思议的现象,便视为神而崇拜之。人类的智识既渐渐进步,思想亦渐渐改变,对于自然界精神界从前所不能了解的问题,也渐渐地明白起来,遂产生出世界不同的宗教,即同一宗教亦以时代的关系而有不同的理论。这可以证明宗教思想是依时代而进步的,研究这种进步的思想,那便是本书所注重的中心问题,所以称它为宗教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