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是古代政治宗教教育上的一种制度,我们研究宗教思想,不能不把它说个明白,但却不很容易,因为在古书中讲到明堂很不一致,而且汉以后的讨论,言人人殊,很难得其真相。现在且根据古书所载:像《周官·考工记》、《大戴礼记》、《月令》、《明堂位》等,以及历代讨论明堂的重要作品,如蔡邕《明堂论》、李谧《明堂制度论》、朱熹《明堂说》,及清代惠栋《明堂大道录》、任启运《朝庙宫室考》 、焦循《群经宫室图》、阮元《揅经室集》等, 加以系统的叙述,证明古代明堂与宗教的关系。
(一)明堂的起源
《大戴礼·盛德》篇说:“明堂者,古有之也”,权舆于伏羲的《易》义,蔡邕谓:“《易》曰:离也者,明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乡明而治……故虽有五名而主以明堂也。”《淮南子·主术训》、桓谭《新论》,皆言起自神农。《主术训》说:
“昔者神农之治天下也,岁终献功,以时尝谷祀于明堂,明堂之制,有盖而无四方,风雨不能袭,寒暑不能伤。”
所谓“以时尝谷祀于明堂”,与《礼记·月令》所说“天子居明堂,以时尝谷之始”正同。《新论》说:“神农氏祀明堂,有盖而无四方。”与《淮南》之说无异,可见当时必有其他古籍做根据的。此后历黄帝而尧舜而夏、殷、周,都以这制度为王者行政的要事,所以齐宣王欲毁明堂时,孟子劝他“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见《孟子》卷一)。在政治上占了重要的地位,所以历代帝王都很看重它。不过历代的名称并不一样,而且制度也是由简而繁了。据《尸子》及《考工记》所载:
“神农曰天府,黄帝曰合宫,陶唐曰衢室,有虞曰总章,夏曰世室,殷曰阳馆,又曰重屋,周曰明堂。”
明堂有五室:东曰青阳,南曰明堂,西曰总章,北曰元堂,中曰太室,亦曰太庙。名称虽不同,而其为古帝王行政之所则一,其起源之古,似不可否认的。
(二)明堂的制度
明堂制度由简而繁,有古明堂与后世明堂之不同。神农之世,宫室制度未备,仅有盖而无四方,黄帝时亦如之,《汉书·郊祀志》与《史记·封禅书》记武帝欲治明堂,济南人上《黄帝图》说:
“上欲治明堂奉高旁,未晓其制度,济南人公玉带上黄帝时《明堂图》,明堂中有一殿,四方无壁,以茅盖,通水,圜宫垣为复道,上有楼,从西南入,名曰昆仑,天子从之入,以拜祀上帝焉。”
又《素问·五运行大论》说:“黄帝坐明堂,始正天纲,临观八极,考建五常。”惠栋谓:“五常,五气行天地之中。”桓谭曾说:“明堂,尧谓之五府。”郑玄注《大传》谓即大室之义,“大室者,明堂之中央室也。”可见自黄帝以后,明堂分为五室。《尧典》说:“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郑注:“文祖者,五府之大名,犹周之明堂。”又可见尧时凡举行大典,必在明堂。五室相通,故当时称为衢室,取古制四面无壁之意。《尚书》记舜巡狩归来,格于艺祖,马融训艺为祢,郑玄谓艺祖犹周之明堂。《祭法》谓“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郑注:“祭五帝五神于明堂,曰祖宗。”是则明堂为祭祀祖宗之所,故称之曰文祖或艺祖。当时又称为总章或总期,《尸子》说“观尧舜之行于总章”,张衡《东京赋》“有虞总期”。总章总期,意即总享,总享天神,以祖宗配之,这种大典亦必于明堂行之。
及至夏、殷、周之世,制度渐备,《考工记·匠人》说:
“夏后氏世室,堂修二七,广四修一,五室,三四步,四三尺,九阶,四旁两夹,窗白盛,门堂三之二,室三之一。殷人重屋,堂修七寻,堂崇三尺,四阿重屋。周人明堂,度九尺之筵,东西九筵,南北七筵,堂崇一筵,五室凡室二筵。”
这是说三代明堂的制度,我们觉得不很清楚,惟惠栋《明堂大道录》引《大戴礼·盛德》篇所记较为详细:
“明堂者,古有之也,凡九室,一室而有四户八牖,(《大戴记》此处有”凡“字)三十六户,七十二牖,以茅盖屋,上圜下方……其外水名辟雍……明堂月令,赤缀户也,白缀牖也,二九四,七五三,六一八;堂高三尺(《大戴记》作堂高三丈),东西九筵,南北七筵,上圜下方,九室十二堂,室四户,户二牖,其方三百步。(此下据《通典》补入)堂方百四十四尺,坤之䇲也;屋圜径二百一十六尺,乾之䇲也;太庙明堂方三十六丈,通天屋径九丈,阴阳九六之变,圜盖方载,六九之道,八闼以象八卦,九室以象九州,十二宫以应十二辰,三十六户七十二牖,以四户八牖乘九室之数也。 户皆外设而不闭,示天下不藏也;通天屋高八十一尺,黄钟九九之实也;二十八柱列于四方,亦七宿之象也;堂高三尺以应三统,四乡五色,各象其行,外博二十四丈,以应节气也。(此下据《隋书·宇文恺传》补入)凡人民疾、六畜疫、五谷灾者,生于天道不顺;天道不顺,生于明堂不饰。故有天灾则饰明堂也。”
此外如《逸周书·明堂》、 《孝经·援神契》、阮谌《三礼图说》, 皆有关于制度的说明,大旨与上述相同。据此,我们可以知道它的变迁,前为五室制,后为九室制,《考工记》言五室,《大戴礼》言九室十二堂,历来对于这点也有不少讨论,但不若夏炘之说为明白,其言曰:
“以中央之室言之曰五室,兼四隅言之曰九室,又兼左右个虚数言之曰十二室,其实一也。”(《学礼管释》卷六)
阮元《明堂论》解释尤为详尽:
“明堂者,天子所居之初名也。是故祀上帝则于是,祭先祖则于是, 朝诸侯则于是,养老尊贤教国子则于是,飨射献俘馘则于是,治天文告朔则于是,抑且天子寝食恒于是。此古之明堂也。黄帝尧舜氏作,宫室乃备,洎夏商周三代,文治益隆,于是天子所居,在邦畿王城之中,三门三朝,后曰路寝,四时不迁,路寝之制,准郊外明堂,四方之一,乡南而治,故路寝犹袭古号曰明堂。若夫祭昊天上帝,则有圜丘, [2] 祭祖考则有应门内左之宗庙,朝诸侯则有朝廷,养老尊贤教国子献俘馘则有辟雍学校。其地既分,其礼益备, 故城中无明堂也。然而圣人事必师古,礼不忘本,于近郊东南别建明堂,以存古制,藏古帝治法册典于此,或祀五帝,布时令,朝四方诸侯,非常典礼乃于此行之……此后世之明堂也。”(《揅经室集·明堂论》)
这一段把古今明堂制度分别得很清楚,可见古代事务简单,凡一切关于政治、宗教、教育,都于一明堂中举行;后世人事渐繁,便分为若干独立的部分,所以严杰辑《经义丛钞·明堂解》中有曰:
“镐京之明堂,文王庙也;洛邑之明堂,是周公朝诸侯之地也;太山之明堂,是古天子巡狩朝诸侯之处。”
这明明有几个明堂了。
(三)明堂的应用
惠栋说:“明堂为天子太庙,禘祭、宗祀、朝觐、耕耤、养老、尊贤、飨射、献俘、治历、望气、告朔、行政,皆行于其中,故为大教之宫。”蔡邕也曾说:“取其宗祀之貌,则曰清庙;取其正室之貌,则曰太庙;取其尊崇,则曰太室;取其堂,则曰明堂;取其四门之学,则曰太学;取其四面周水圜如璧,则曰辟雍:异名而同事,其实一也。”颖容《春秋释例》则云 :“太庙有八名,其体一也。”义亦相同(上引俱见《明堂大道录》)。这样,我们可以知道,古代明堂乃一切行政的中心,现在我们可以归纳做三个大纲,就是听政、施教和祭祀。这里先把前二纲说明:
关于听政的方面,郑玄注《孝经》则曰:“明堂者,天子布政之堂。”《大戴礼·少闲》篇:“成汤作八政,命于总章。”但究竟所行何政?据《大传》所云有五:“一曰治亲,二曰报功,三曰举贤,四曰使能,五曰存爱。”《明堂月令》亦云:“每月当行之政,施惠于百姓,养老存孤,尊贤折狱,整饬农事,论国典”,等等。除此之外,又注重治历,“古诸侯朝于天子,受月令以归,每月告朔朝庙,出而行之”,郑注《周礼·春官》则曰:“天子颁朔于诸侯,诸侯藏之祖庙。”可见明堂为天子颁朔、听朔、告朔之所,所以《唐会要》有“每月于明堂行告朔之礼”的话。王方庆释之曰:“人君以礼告庙,则谓之告朔,听视此月之政,则谓之视朔,亦曰听朔”(见《旧唐书·礼乐志》)。《周礼·太宰》曰:“正月之吉……县治象之法于象魏,使万民观治象,挟日即敛之。”贾疏:“县治象之法于雉门象魏,从甲至甲凡十日,敛藏之明堂,月月受而行之,谓之告朔也。”象魏是什么?说是两观的阙处,即在明堂外南面墙上,悬历数以告诸侯,其重视治历如是。
明堂又为诸侯朝觐之所,《逸周书·明堂》篇:“大会诸侯明堂之位……明堂者,明诸侯之尊卑也。”与《礼记·明堂位》说略同,惟《礼记》则标明“周公朝诸侯”之所。故古有天子按月居明堂的规定,孟春居青阳左个,仲春居青阳太庙,季春居青阳右个,以次及于明堂总章元堂的左右个,一年适轮居一周,每逢闰月,则居寝门,就是所谓路寝之中。这样,明堂与路寝同在一处,而为天子住宿听政之所。
关于教育的方面,《大戴礼·盛德》篇说:“明堂外水曰辟雍。”辟雍者,天子所设的大学。《祭义》有“天子设四学”,四学即东学、南学、西学、北学。《大戴礼·保傅》篇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帝入大学,承师问道,此五义者既成于上, 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尚书大传》同)荀子所以有“下以教诲子弟,上以事祖考”的考语(见《荀子·成相》篇)。推此义以教天下,所以明堂称为大教之宫。《祭义》又曰:
“祀乎明堂,所以教诸侯之孝也;食三老五更于大学,所以教诸侯之弟也;祀先贤于西学,所以教诸侯之德也;耕耤, 所以教诸侯之养也;朝觐,所以教诸侯之臣也:五者,天下之大教也。”
可知明堂是教育道德之所,大学辟雍尤为特立的教育部分,这种制度原为古代相传的成法,至周而大备。《王制》曰:
“有虞氏养国老于上庠,养庶老于下庠;夏后氏养国老于东序,养庶老于西序;殷人养国老于右学,养庶老于左学;周人养国老于东胶,养庶老于虞庠,虞庠在国之西郊。”
上庠、东序、右学、东胶,皆历代大学的名称,亦即上述四学以外的大学,所以说“大学者,中学明堂之位也”(见魏文侯《孝经传》), 亦总其名曰辟雍。《王制》说:“天子曰辟雍,圜如辟,雍以水……诸侯曰泮宫,半有水,半有宫也……夏天子曰重屋,诸侯曰广宗;殷天子曰大庙,请侯曰世室;周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乡曰庠,里曰序”(见《明堂大道录》卷六杂引)。此皆历代学校的名称。此种学校注重道德的教育,养老之外,又有习射、耕耤的事。习射为尚武教育,耕耤为农事教育,孔广森有《辟雍四学解》,阮元有《辟雍解》(见《经义丛钞》), 叙述得非常详细,这里无庸赘述了。
(四)祭祀
现在我们来讲祭祀的一层,就是关于宗教的问题,这是明堂制度中最重要的意义,也是本篇中注重的一点。据《明堂大道录》所叙述的明堂历史,说从神农首创明堂,即以尝谷致祀为首务;黄帝合宫,亦有拜祀上帝于昆仑之文,所谓:“黄帝接万灵于明廷。”厥后尧称五府,所以聚五帝之神,故《书纬·帝命验》说:“五府皆祀五帝之所。”舜受尧禅,一则曰“受终于文祖”,再则曰“归格于艺祖”,郑释皆为明堂之称。后来祀祖配天,称祭五帝于明堂曰祖宗。所以总明堂祭祀之礼,可分为三类:即祀昊天,祀五帝,祀祖宗。明堂是法天而治的,所以古天子祭天,或禘或郊,皆于明堂中行之。刘歆《七略》有曰:
“王者师天地,体天而行,是以明堂之制,内有太室,象紫微宫, 南出明堂,象太微。”
《大戴礼》也说:“明堂,天法也。”《御览》也说:“明堂者,天道之堂也。”故以昊天为首祀(上引俱见《明堂大道录》)。
其次即祀五帝五神,金鹗《求古录礼说·五帝五祀考》说 :“五帝为五行之精,佐昊天化育,其尊亚于昊天。”《明堂月令》说:
“春,其帝太皡,其神勾芒;夏,其帝炎帝,其神祝融;中央,其帝黄帝,其神后土;秋,其帝少皡,其神蓐收;冬,其帝颛顼,其神元冥。”
在天为五帝,在地为五神,天子祀之,谓之五祀;明堂祀五帝,合之昊天,则谓之六天。古代祀昊天五帝,注重在时令,时令为农业上重要的事,故其出发点是建筑在农业社会思想之上。古书关于这一点的说明很多,这里不多引证了。
其次莫要于祀祖宗,这是中国宗法社会的根据,所以应当特别注意的。关于祀祖的起源与意义,已有另篇说明,此可不赘,惟祀祖配天大约起于周代,盖周以前尚不从血统上祀祖,周以后始有“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的事。《诗·周颂·我将·序》“我将,祀文王于明堂也”的话,可以证明是从武王周公起头的。故《大戴礼·盛德》篇有“明堂者,文王之庙也”的话,以明堂大室为宗祀之所。蔡邕《明堂论》有曰:“以清庙论之,鲁太庙皆明堂也,鲁禘祀周公于太庙明堂,犹周宗祀文王于清庙明堂。”《左传》所谓“清庙茅屋”,或即明堂以茅盖屋之义。汉武帝欲复古明堂制而建三宫,即辟雍、明堂、灵台,灵台即清庙之制,建立于长安西北,犹守古之遗制。周代礼仪繁多,故祭祀亦渐复杂,关于祭昊天、祭祖考,皆别立宫庙以专其事,便有庙室之明堂、宫坛之明堂,与国内之明堂、郊外之明堂、泰山之明堂等等的分别。
总之,明堂在宗教方面,不但是占得重要的部分,却是从宗教的意义而产生的,与古代的宗教思想实有极密切的关系(详见《明堂大道录》)。
周代的宗教思想,可以分为两部分:一为西周,一为东周。西周是承袭的,东周是革新的。在承袭的西周时代,关系最大的人,要算周公这个人了;他不但在宗教思想上有极大的关系,简直是中国上古文化史上的主角。他的制礼作乐,上绍尧、舜、禹、汤、文、武之绪,下启孔孟儒术之运,承前启后,实是中国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他所定的《周礼》六官(姚际恒《古今伪书考》谓《周礼》出于西汉之末,不是周公所著),不但在政治组织上有创造的系统,尤其为中国历代官制的根据;即就宗教一方面讲来,有许多专管祭祀的专官,祀天祭祖的二神宗教因以完成,较诸夏殷二代尤为注重,等诸犹太宗教中的摩西,原无多让。
当时所承认的天,与犹太教所承认的上帝,原无两样;以为天是赏善罚恶的主宰,一切易朝更姓的政治变迁,莫不有天意存于其间。所以当武王伐纣的时候,牧野誓师的言论中有“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的话;众人亦以“上帝临汝,无贰尔心”来鼓励武王(见《尚书·牧誓》)。周公劝戒成王,也历举天命所属为言,说道:“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笃生武王,保佑命尔,燮伐大商。”(见《诗经·大明》篇)后来周公摄政,讨伐管、蔡,以天命不易的道理来告诫诸侯,在《书·大诰》中说:“迪知上帝命,粤天棐忱,尔时罔敢易定,矧今天降戾于周邦?尔亦不知天命不易?”这都是承认凡事都由天定,不可勉强;应当顺从天命,修身以俟之。所以在《诗·大雅·板》篇里召穆公告诫厉王说 :“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又在《雨无正》及《小宛》诗里说:“凡百君子,各敬尔身”,“各敬尔仪,天命不又,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这都是相信修身可挽回天意;假使不能修身,一旦遇到什么祸难,并不是天的暴虐,乃是自取其咎,所以《书·酒诰》周公戒康叔说:“天非虐,惟民自速辜”,《诗·大雅·荡》篇说 :“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因为他们认上帝是慈悲的,像《吕刑》所说“上帝监民,罔有馨香德,刑发闻惟腥”,明明说上帝是欢喜善德,不欢喜刑罚,所以又说:“天亦哀于四方民。”但有时天也发怒了,不过在震怒之中,仍不失其慈悲之意。像《书·金縢》篇记:“周公居东,天用大风雷霆为之洗冤,等到成王觉悟了,去迎接周公回来,天就马上反风,年岁大熟。”那些史官特别把“日食”、“星陨”、“彗见”……记出来,表明上帝的示戒,要人人能够“敬天之怒”、“畏天之威”、“小心翼翼”去“昭事上帝。”这大概是西周时代对天的观念。
到了东周,时局发生变乱,人民不得安定,感受着战争及水旱的痛苦,对于天道便发生了怀疑。于是在《诗》里面表现出一般人的怀疑,像《节南山》篇里所说“昊天不傭,降此鞠讻!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不弔昊天,乱靡有定……昊天不平,我王不宁”,《雨无正》篇里所说“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如何昊天,辟言不信?”《荡》篇说 “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多谌。”这明明怀疑到向所称颂的仁慈的天,今忽这样地暴虐而无信了!这一类不平不惠不信方虐多辟等名词,从前不敢用来加在上帝之上的,今竟直爽地宣布天的罪状了。加以一般学者发表他们的自由思想与言论,所以自古相传的有意志而具人格的天,竟根本地动摇起来了。
(一)道家
把古代有意志的天根本上加以否定的,要算道家的老庄一派了。他们以“自然”为宇宙的本体,“自然”是机械的。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见《老子》五章),“善闭无关楗而不开, [3] 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见《老子》二十七章)。庄子也说:“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耶?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耶?”(见《庄子·天运》篇)这都足以表明他们的机械观念。庄子又叫这种机械的运转为“天均”、“天伦”、“自生”、“自化”——自生者不得不生,自化者不得不化,这里所说的天均的天,明明不同于前面所说的昊天的天,所以老子提出一个“道”字来替代,庄子又提出一个“自”字来替代,是要表明天地不过是一部大机器,既然把它开了,便没有人把它停止,四时的运行,万物的变化,无非是这大机器行动发生的现象,并没有什么意志在中间的。寻常人以为天道的运行和变化,含着不可测的奇妙,但是在机器的本身,不过“绵绵若存”、“天长地久”地无限制无意识地运动罢了。 所以庄子说“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见《庄子·天道》篇),又说“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见《庄子·寓言》篇)。与老子“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同为一种“轮化”的机械观念,是属于天演进化的思想。
他们称这个“自然”为“道”,老子说:“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名之曰大。”“道”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东西,“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所以他又说一个“无”字,“无”不是“没有”,乃是不可知,所以又叫它“玄牝”。但是这个不可知的“无”中,就是天下万物所从出的根源,故曰“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天法道,道法自然”,那就可以知道“道等于有,自然等于无”了。这个自然,是超时间与空间的,老子说“天乃道,道乃久”,是说道不受时间限制的;又说“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字之曰道,强名之曰大”,是说道不受空间的限制的。一个“久”字,一个“大”字,可以做超时间空间的形容词,庄子也是这样,在这里不必再引证了。
“自然”是宇宙的实在,而不是宇宙的现象,但自然既是“无”的性质,只好从现象去推求。老子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见《老子》十六章)庄子说:“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纲维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见《庄子·天运》篇)庄子这一套问句,好像他在这个问题上有些弄不明白,所以他又说:“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其有真君存焉”(皆见《庄子·齐物论》)。他既然题它的名叫真宰、真君,那末,似乎他承认天地间有个有意志的上帝;其实不然,他们都不过是从现象上去观察实在,对于这个实在到底怎么样,只落到一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的结论。
总而言之,老庄所提出的道的属性是十分抽象的,不是一个超然的有意志的上帝,乃是普遍在万物中的生命元素,不但充满在有生物中,也是充满在无生物中,老子说“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以阅众甫”(见《老子》二十一章),庄子说“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见《庄子·知北游》)。 可见他们是一种汎神思想,而倾向于机械论的,予春秋以前的超神信仰以大打击。(参阅拙编《中国历史的上帝观》四九至一〇〇页)
(二)儒家
儒家以孔孟为代表,孔孟的态度与老庄不同。从哲学上讲:老庄是从精神中以不能见不能知的道为宇宙实际,是实在论者;孔孟是从能见能知的自然现象上推究宇宙本体,是现象论者。孔子对于宇宙本体的讨论,只有“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与“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几句话,做我们研究的根据。他的宇宙观和人生观,是往者过来者续那样生生不息的,所以他对冉有、子张都曾说过这样的道理:
“冉求问于仲尼曰 :‘未有天地可知邪?’ 仲尼曰:‘可!古犹今也。’冉求失问而退。 明日复见……‘敢问何谓也?’仲尼曰:‘……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孙子, 可乎?’”(《庄子·知北游》)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卷二)
前一条是说从现在可以知往古,后一条是说从现在可以知将来。换句话说:往古来今都是不可知,只有现在是实在的;若勉强去推究往古或将来,不免凭空臆造,落得个渺渺茫茫,无可捉摸,那又何苦呢?所以他不讲“怪力乱神”,罕言“性命天道”,因为那些抽象的问题,与其费九牛二虎之力去讨论,仍旧落得玄之又玄,还不如置之不问,单注重到实际的现在生活之为得。所以他不讨论到天地的起源,也不讨论到死后的情形。他答子贡、子路之问说:
“子贡问孔子:‘死人有知无知也?’孔子曰:‘吾欲言死者有知也,恐孝子顺孙妨生以送死也;欲言无知,恐不孝子孙弃不葬祀也。赐欲知死人有知无知,死徐自知之,未为晚也。’”(《说苑·辩物》)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卷十一)
读这两段书,可以知道孔子是不信“死后有知”、“人死为鬼”的道理,不过他没有明把这个闷葫芦揭破罢了!因为他觉得不应当把它揭破,他看这种鬼神信仰对于一般社会还有一部分用处,所以他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对付,他把这些问题都放在怀疑之列,不愿意多费时间去讨论,他自己也绝对不谈,所以子贡叹息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戴东原对这段话有过一种新的解释:“自孔子言之,实言前圣所未言,微孔子,孰从而闻之?故曰不可得而闻。”(见《孟子字义疏证》)这解释虽然是创获,但是从实际上研究孔子,他的确不很讨论这些问题,偶然提起天或道,都不过是述说古人的思想,并不是自己的意见,质言之:他是不信鬼神的。他既不信鬼神,为什么又注重祭祀呢?他的注重祭祀完全是一种作用,是认为维持伦理思想的一种方法,我们只要看下列的两条话:“使天下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见《中庸》),“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吾不与祭,如不祭”(见《论语》卷三)。从这里所用的几个“如”字上,就可以明白他的鬼神观念完全是主观的,而不是客观的,所以墨子有过一句很切中的批评说:“无鬼而学祭礼”(见《墨子·非儒》篇),把孔子的秘密揭穿了。
我们再看孔子论到祷告的话:“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见《论语》卷三),“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见《论语》卷七)为什么说“获罪于天,无所祷”?因为天是理,没有感情的,既然违背了理,祷也无用,这是他对于王孙贾媚奥媚灶的讽刺而下的断语。他拒绝子路之请,正是他不信祷能愈病,神祇不是医生,祷也无用的。有人以为“丘之祷久矣”这个久字, 正是证明孔子常常祷告的,这是误会了。
总而言之,孔子看天不过是一种流动不息的理,《易经》所谓“天行”、“阴阳不测之谓神”,就是这个理。所以他的态度是敬鬼神而远之。既然要远它,为什么又要敬它呢?那就可以知道他的敬是一种作用,并不承认有什么客观的鬼神。这种秘密,只能叫人跟着去做,不能叫人明白其中的道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见《论语》卷八),正是把他的态度尽情地表显出来了。(参观拙编《中国历史的上帝观》一二八至一四〇页)
传孔子学派的,则有孟子、荀子两派。孟子是根源于子思的,子思所作的《中庸》,把子贡所叹为不可得闻的性与天道,特别加以发挥,以“天命之谓性”开头,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结束,中间称天称上帝称神的地方很多。所以孟子也提起天及上帝的名,说:“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事上帝。”(见《孟子》卷八)他以为上帝是注重人的内性,不重人的外貌,外貌虽然丑恶,但是他的天赋内性不为上帝所拒绝的,正与子思“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一样口吻。不过他们所体认的上帝也不是客观的,仍旧是主观的,以为人心就是上帝,所以《中庸》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孟子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见《孟子》卷十四)不但如此,并且认人就是天,孟子以舜有天下为“天与”,何以验之?验之于“人归”,人归之即天与之,故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见《孟子》卷九)可见孟子所体认的天是在民身上。(参观拙编《中国历史的上帝观》四三至一五八页)
至于荀子,竟直捷爽快地否定天的意志,而变为很明显的唯物论者了。他以为天是一种机械,与老庄思想差不多,他说:“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也辍广……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见《荀子·天论》篇)他以为国家的治乱,不由于天而由于人,所以不应当“错人而思天”。错人而思天,是无知识的小人,若君子则“敬其在己而不慕其在天”。一切自然界所生的变化,并不有什么神在中间作主,乃是天地间的自然现象,他叫它为“文”,所以说:“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上皆见《荀子·天论》篇)这与《左传》所说“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一样的意义。听于神是一种愚昧的举动,就有亡国灭身之祸。后来汉朝的王充大概根源于他的思想。(参观拙编《中国历史的上帝观》一六一至一七一页)
蔡元培在《中国伦理学史》上有一段说:“荀子以前,言伦理者以宇宙论为基本,故信仰天人感应之理……至荀子以后,则划绝天人之关系,以人事为无与天道,而特为各人之关系。”这话非常扼要,藉此可以见荀子的宗教思想。自孔子的怀疑论出,儒家的思想都不信天地间有客观超绝的上帝,尤其是荀子,竟变为无神论者了。
(三)墨家
最明显地肯定天有意志的,厥惟墨子。他所体认的天,与宗教家所崇拜的上帝毫无两样。他认定天是造物的主宰,在《天志》篇里说:“四时调,阴阳雨露也时,五谷熟,六畜遂,疾 戾疫凶饥则不至”, [4] 都是天之厚民。天的管理天地万物,正像轮匠执其规矩,确是一种超神论的认识。世界一切生死祸福,都在天的管辖之下,没有方法可以逃避的,所以说:“若处家得罪于家长,犹有邻家所避逃之……处国而得罪于国君,犹有邻国所避逃之……今人处天下而事天,将无所以避逃之者矣。”天不但执赏罚之权,而且它的赏罚是不爽毫厘的,他说:“若豪之末,非天之所为也,而民得而利之,则可谓否矣。”这就是说,无论那么小的利益,都是出于天意,因为天是兼爱的,天的爱人,正像父的爱子一样,他说:“今有人于此,欢若爱其子, 竭力单务以利之……今夫天兼天下而爱之,檄遂万物以利之。”(上引皆见《墨子·天志》篇)这都足以证明墨子的对天观念,与基督教的信仰上帝相同;他体天之爱以提倡兼爱,与基督教爱人如己的意义相同;他的明鬼,正如基督教的灵魂不灭。不过他于信天之外,又信鬼,是二神教或多神教,而非一神教。他的宗教思想,大半根源于古代的天神崇拜,影响到中国的下层社会非常之大。(参阅拙编《中国历史的上帝观》一〇四至一二一页)
上文已经说到祭祖的起源,现在再来说到祭祖的意义。考祭祖之名有五:
一曰禘。本为时祭之一,《王制》分时祭为春礿、夏禘、秋尝、冬烝,《大传》说“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又称为殷祭或祫祭。殷祭者,大祭也,五年举行一次,即合群庙而总祭之。祫祭则三年一次。古代以此种祭祀有关系于国家的郅治,所以《礼记》说“禘尝之义大矣,治国之本也”(见《礼记·祭统》篇),孔子说“知禘之说者,治国其如示诸掌”(见《论语》卷二)。其祭的重要可知。
二曰郊。郊本为祭天之名,有冬至祭天于南郊,夏至祭天于北郊。《中庸》说:“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到了周朝,因尊祖的缘故,祭祖以配天,所以有“郊祀后稷以配天”的礼节,从此以后,郊祭亦变为祭祖的名称了。
三曰宗。宗也是祭祖的名称,周公宗祀文王,就是以子祭父。又称其所自出之祖曰宗,从血统上推源其祖宗,而致其祭祀。
四曰祖。凡父之父以上皆称祖,天子祖七庙,即祭其父之父以上者六代以及其始祖。
五曰报。《礼》曰:“祭先所以报本也。”所以祭祖是报本反始之意。《礼》曰:“圣人反本复始,不忘其所由生也”。(见《祭义》篇)报者谢其恩,反者归其功,所以颂扬祖宗功德的意思。
现在来讲一讲古代祭祖的方法罢!古者祭祖必立尸,《祭统》说:“夫祭之道,孙为王父尸,所使为尸者,于父者子行也,父北面事之,所以明子事父之道也。”什么叫做尸?即乔扮乃祖的形状,高坐堂上,式饮式食,可以叫做“活祖宗”。祭的人看他是真的一样,不敢怠慢,所以说:“孝子临尸而不怍。”什么人扮尸呢?乃是祭者的子行,就是子侄辈,所以表面上是儿子祭父亲,实际上变成了父亲拜儿子,不是可笑么?但是祭祀的时候有什么规矩呢?《郊特牲》里有一段记载:“祭祀之相(相即是尸),主人自致其敬, 尽其嘉,而无与让也(‘无与让’就是不与行揖让之礼)。举斝角,诏妥尸;古者尸无事则立,有事而后坐也(尸初进之时,举斝角以奠,尸不敢安坐,祭祝令主人拜,然后尸遂安坐而食,有事,即就食也)。尸,神象也。 祝,将命也。”这是写出尸的动作与祭者的规矩。到底古人祭必立尸有什么意义呢?《白虎通》里有一段说明:“祭所以有尸者,鬼神听之无声,视之无形……思慕哀伤,无所写泄,故座尸以食之,毁损其馔,欣然若亲之饱,尸醉若神之醉矣”(见《白虎通》卷十二“宗庙”条)。
杜佑《通典》有“立尸义”一条, 说:
“古之人朴质,中华与夷狄同,有祭立尸焉,有以人殉葬焉……自周以前,天地宗庙社稷一切祭享,凡皆立尸;秦汉以降,中华则无矣。”(见《通典》卷四十八《礼八·吉礼七》)
其下复加以按语说:
“后魏文成帝拓跋濬时,高允献书云:‘祭尸久废,今风俗则取其状貌类者以为尸,祭之宴好; 敬之如夫妻,事之如父母,败损风俗,黩乱情礼。’又按《周、隋·蛮夷传》:巴梁间俗, 每秋祭祀,乡里美鬓面人,送迎为尸以祭之。”
由此可知立尸这一件事,在秦汉时已经废掉了,惟在夷狄之间尚有这种遗传,随便拉一个状貌类似的或美貌的人来充当。
立尸的制度虽然废掉了,却以木主代之。木主的制度起于何时,无从查考,但是《史记》“周武王为文王木主,载以伐纣”。(见《史记·周本纪》),或即是木主的起源,后世遂沿为风俗,刻木主于家堂,犹今摄影以纪念一样的意思。
祭祖的最大用意是什么呢?乃是含着伦理作用的教孝,《祭统》所以说:“祭有十伦”,“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夫祭,教之本也:外则教之以尊其君,内则教之以考其亲”,无非为了“孝思”。《祭统》又谓:“外则尽物,内则尽志,此祭之心也。”祭之心,即祭者的“孝思”,所以《祭义》中形容祭者的孝思说道:
未祭之前,先斋三日。“斋之日,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祭之日,入室, 然必有见乎其位;周还出户,肃然必有闻乎其容声;出户而听,忾然必有闻乎其叹息之声。是故先王之孝也,色不忘乎目,声不绝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致爱则存,致悫则著,著存不忘乎心,夫安得不敬乎?”
可见祭祖是重在孝思,就是“不忘乎心”,祖宗虽然已经死了,但是祖宗的声音笑貌还是好像活着一样,所以《祭义》又说:
“孝子之祭也,尽其悫而悫焉,尽其信而信焉,尽其敬而敬焉,尽其礼而不过失焉;进退必敬,如亲听命, 则或使之也。”
这就是所谓“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的意思,王充在《论衡》里解释得最明白:
“缘生事死,示不忘先, 五帝三王,郊宗之祭,不敢忘德,未必有鬼神审能歆享之也。” (见《论衡·祀义》篇)
《礼记》所谓“不忘”,《论衡》所谓“不敢忘”,真是把祭祖的意思完全表出,与世界各国的悬像、立碑,有什么两样呢?但是所谓不忘与不敢忘,不独在祭祀上应当如此,也是人子终身的事,《大戴礼记·曾子大孝》里说:
“一举足不敢忘父母,一出言不敢忘父母,君子跬步不敢忘孝也。”
《祭义》说:
“君子生则敬养,死则敬享,思终身弗辱也;君子有终身之丧,忌日之谓也。”
可见君子之于父母,终身不敢忘也。
厥后在祭祖时,添出香烛纸钱等物,张亦镜在他所著的《祭先源流考》中,对于这些东西的产生有很详尽的考证,我们把他的大意节录在下面,以明祭祖风尚的变迁。
祭祀用烛,古代已有,因为古代祭祀大概在天尚未明的时候,《周礼》有“司烜氏掌共祭祀之明烛”(见《周礼·秋官》),贾公彦疏之曰:“明烛以照馔陈者,谓祭日之旦,馔陈于堂东,未明,须烛照之。”自北齐武成帝令四时祭庙及元日庙庭并设庭燎二所,宋太宗时赵安易言:“昨朝拜安陵永昌陵,有司止设酒脯香,以未明行事,不设烛燎,似愆于礼。”可知直至宋初,祭祀尚于天未明时举行,故须用烛。南渡以后,白日设祭,亦必用烛了,所以有“太常设烛于神位前”的话。至元朝更设立了剪烛刀、剪烛官,于是祭祀用烛的意义完全改变了。
至于用香,大约是从外国传入的,并不是中国固有的风俗,因为在中国古书中没有提起焚香烧香等名词。古书所说的“黍稷匪馨,明德惟馨”,以及所谓“明德以荐馨香”,本不是现在所焚烧的香。《西溪丛语》里说:
“行香起于后魏及齐梁间,每燃香薰手,或以香末散行,谓之行香。唐初因之,文宗朝,崔蠡奏‘设斋行香,事无经据’,乃罢。宣宗复释教,行其仪。”(见《西溪丛语》卷下)
可见焚香之俗,得之于佛教。《晋书·佛图澄传》有烧香礼拜等字样,说:
“石勒召澄,试以道术。澄即取钵盛水, 烧香咒之,须臾,钵中生青莲花。”
“患旱,澄烧安息香敕龙取水,三日水至。”
“澄遣弟子向西域市香,澄告弟子曰:‘买香弟子遇劫垂死’,因烧香遥护救之。后弟子归,述遇盗状,闻香气,盗遁。”
在他的传里,这一类的话说得很多,但同时在鸠摩罗什的传记里,并没有烧香的字样,好像那个佛图澄不是佛教徒而是基督教徒了,因为在他的传里有“天神呼我”、“立寺奉神”等话,不说佛而说神,是很可怀疑的。犹太古教中尝有焚香拜神的事,是世界焚香最古的宗教。也许这种风俗后来流传到印度,佛教的焚香就间接地介绍到中国,无论这个佛图澄是什么宗教的人,他却是首先介绍焚香到中国来的,也可以证明当时中国尚未有焚香的事,不然,何必遣人到西域去市香呢?从唐朝起头,中国历史上始见有焚香的字样,如庙祭有三焚香及三焚香以祭老子等话。
纸钱也是从唐朝起头的。中国的纸既然是从汉朝蔡伦创造的,那末,剪纸为钱也一定在汉朝之后。有人说是始于魏晋的时候。唐太常博士王屿说过:“汉以来,丧葬瘗钱,后世以纸寓钱为鬼事。”当时王屿做祠祭使,有祈祷或焚纸钱的事发生。胡致堂有过一番批评说:
“古者祭必用币, 所以交神,犹人之相见,有贽以为礼,非利之也。后世淫祀既众,于是废币帛而用楮泉, 是以贿交于神也。 使神而果神也,夫岂可贿?使其不神而可贿也,又安用事?虽然,王玙行之, 而世以为羞,则当时犹未尽用也。”(见《通鉴纲目》唐玄宗开元廿六年)
这一段话,把焚烧纸钱的迷信说得很清楚,可见当时焚烧纸钱非常普遍了。这都足以看见祭祖的一件事,已经不是原来的用意,而完全变为迷信的举动了。
从上面我们所研究的祭天祀祖,已经可以看出中国的宗教思想充满着伦理的精神。《礼记》所说的“祭有十伦”,明明以祭祀为教孝之道,如曰:
“崇事宗庙社稷,则子孙顺孝;尽其道,端其义,而教生焉……故曰:祭者,教之本也已。”(见《祭统》)
“祀乎明堂,所以教诸侯之孝也。”(见《祭义》)
“祭者所以追养继孝也。”(见《祭统》)
“孝子之事亲也,有三道焉:生则养,没则丧,丧毕则祭;养则观其顺也,丧则观其哀也,祭则观其敬而时也。尽此三道者,孝子之行也。”(见《祭统》)
这与孔子所说的“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同一意义。
中国是以伦理立国的,而伦理的中心就是孝,所以说:“先王以孝治天下。”对于孝道的培植,认为是教育上的重要问题,但是用什么方法培植呢?不外乎两端:就是所谓“生则敬养,死则敬享”。所以孟子认“养生丧死无憾”为“王道之始”。 中国的孝道,既然包括在“养生送死”的两条之中,我们便应当从这两条的意义来研究中国伦理,前者是属于人生的伦理,后者是属于宗教的伦理。在这里我们且专门从后者来讨论送死的一部分。所谓送死,又包括着慎终追远的两件事。这两件事是古人认为培养民德的方法,像曾子说: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见《论语》卷一)
孔子“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的两句话,好像是“慎终追远”的注脚。丧祭尽礼,原是人子不得已的事情,其目的还是在“事生”,并不是叫人丢弃了父母之生而不事,专门去打算到丧祭方面,所谓“祭而丰,不如养之薄”,实在可以表明这种伦理思想的精神。在《说苑》中记着一段故事:
“孔子行游,中路闻哭者声,其音甚悲。孔子曰:‘驱之!驱之!前有异人音!’少进,见之,丘吾子也,拥镰带索而哭。孔子辟车而下,问曰:‘夫子非有丧也,何哭之悲也?’丘吾子曰:‘吾有三失……吾少好学问,周遍天下,还后吾亲亡,一失也……树欲静而风不定,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来者年也,不可得再见者亲也。请从此辞!’自刎而死!孔子曰:‘弟子记之!此足以为戒也!’于是弟子归养者十三人。”(见《说苑》卷十《敬慎》篇)
这段记事,就可以看出中国古代的提倡丧祭,正是间接地提倡敬养, 人子既不能敬养父母,乃不得已而尽心于丧祭,以求其心之所安而已。且看孔子答宰我问三年之丧的一段: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见《论语》卷十七)
孔子虽然不赞成宰我短丧的主张,但当面并不反对他,只提出一个“安”字来反问他,宰我既然在良心上没有什么不安,孔子也就许他照他的良心去做罢!可见无论丧祭养生,只须求其心之所安,人子对于父母,必须服从,必须养志,都不过以自己心之所安,推之于父母的心之所安。本着这个心之所安的道理,应用到人生的一切行动上,那便是广义的孝道了。像《亢仓子》记载说:
“发一言,举一意, 不敢忘父母;营一手,措一足,不敢忘父母;事君不敢不忠,朋友不敢不信,临下不敢不敬,向善不敢不勤;虽居独室之中,亦不敢懈其诚:此之谓全孝。”(见《亢仓子》第七《训道》篇)
《曾子大孝》篇中也有同样的说法,为什么“不敢”呢?因为不这样,则心便不安;一个人能处处求其心之所安,那便成一个完全的人,即这里所说的“全孝”。这样,孝的范围简直把一切人生道德都包括在内。一举一动,都与孝道有关,都不敢忘父母,这父母岂不成了孝的宗教中的上帝吗?所以中国的孝道,实在是一种宗教化的伦理,也可以说是伦理化的宗教。我们假使用宗教的眼光来评论它的价值,我们便不能否认这种主张确是一种宗教思想,视父母如上帝,视孝敬如教义,视祭祀如祈祷,所以我们说宗教思想的伦理化,或者说伦理思想的宗教化。
(一)《中庸》中的宗教思想
《中庸》是《礼记》中的一篇,郑玄说是“孔子之孙子思作之, 以昭明圣祖之德”,故历来都以为子思绍述孔子之意,传道于再传弟子孟子的过渡作品。程颐谓为“孔门传授心法”之书,把它从《礼记》中提出,列于四书之中。但在西汉时似已有单行之本,为当时儒家所尊重,或即《汉志》所举七篇《子思子》之一,小戴把它附于《礼记》的。在它的内容上,历来也有许多人怀疑过,欧阳修说“其说有异乎圣人”,沈作喆说“‘中’、‘和’之倒易”, 陈善说“杂汉儒之说”, 王柏疑其即《汉志》“《中庸说》二篇”,他以为二十章以前乃为上篇,二十一章以后乃为下篇,上篇以中庸为纲领,下篇以诚明为纲领;从性方面讲,前者是说性的所自来,后者是说的实有;从教方面讲,前者是以行为主,故曰修道;后者是以知为主,故曰明诚。这的确有相当的理由。
全书讨论性命之道,是属于形而上学的范围,因此,我们也觉得与孔子的思想不类。孔子生平对于性命天道没有多少发挥,所以子贡叹为“不可得而闻”;而《中庸》中往往托孔子之言,发挥性命之理。所以胡炳文说“中和之论,发于子思;中庸之论,本于仲尼”,是明明把“中和”、“中庸”分为两种意义。所谓“中和”是形而上的本体,“中庸”是道德的标准,开端一段讨论的“中和”,与下文“仲尼曰”以下讨论的“中庸”,确有些不同。这些都是关于考据的问题,说来话长,不是在这里所要注重的,所以现在不去管它了。
我们所要知道的,就是它里面的宗教思想。从它开端的三句话看, 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就见得它承认人性是本于天的, 由天命之性,进而为率性之道,更进而为修道之教,性道教三者,由先天的性演成为后天的教,好像老子由无而有的道理一样。它叫这个先天的性谓中, 后天的教谓和,如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为天下之大本,和为天下之达道:大本是形而上的本体,达道是人生的行为,这是它承认人类的行为是根源于天的; 也叫它的名为道,正像老子“道本无名,强名曰道”一样。人不能须臾离这个道,所以人必须求道;道本不远人,只须求之于内在的天性。孔子说过:“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这个“仁”,子思另替它题一个名称叫做诚,故曰:“诚者,天之道也。”诚是真实,是无私,是恒久不变,是无声无臭,故曰:“至诚无息,不息则久”,“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这与佛教的佛性真如,基督教的上帝,没有什么两样。换言之,它所说的诚, 就是天命之性;能顺此天性以合于道,就叫做“诚之”,故曰“诚之者,人之道也”。这就是所谓外内之道,诚是内在的,诚之是外行的;内在的诚是自然的,外行的诚是学成的;自然的诚是仁,学成的诚是知,所以说:“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成己之仁就是“自诚明”,成物之知就是“自明诚”;“自诚明谓之性”,也就是它所说的“中”;“自明诚谓之教”,也就是它所说的“和”。 这大概是子思在形而上方面的发挥,我们在这一种发挥上,很可以看出他的宗教思想。
他所说的天命好像是十分抽象的,但是他以为在这个抽象的天命之中,有一种具体的鬼神在内支配,他说:
“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他又说:
“上天之载,无声无臭。”
“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
鬼神既可质,则鬼神便成为支配天命监察道德的宗教的神了。他信古代圣王皆受命于天,无论是舜,还是文王、武王, 都因其有大德,故得“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所以他更引证许多《诗经》的话,来说明祭祀的不可忽略,如曰:
“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祭神之外,又须注重祭先,如曰:
“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
祀先之礼,必须要“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所以他叙述到武王、周公,如何“上祀先公”,如何“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如何“宗庙飨之,子孙保之”,如何“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这些都是古代天祖崇拜思想的遗传,为子思所特别注重的。
总之,在这一本书里,从形而上的天命之性,说到道德修养方面的知仁勇三达德,无非注重到“诚”的一个字,一则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则可以与天地参”,再则曰“至诚如神”,求己之诚,以合于天之诚,这与佛教的禅定,基督教的祈祷,以求其“明心见性”、“完全像上帝”有相同的意义。所以我们可以说,《中庸》这本书,是儒家经籍中最富有宗教思想的一种。
(二)《楚辞》中的宗教思想
《楚辞》是历来诗歌中最富宗教思想的一种。如果我们要从历来诗歌中去研究宗教思想,很有许多话可说。像《诗经》中的《颂》,完全是属于宗教的范围,即使在《风》、《雅》中,也充满着古代的对天思想。其他如上古时代的许多歌谣祝辞,正是不胜枚举。后乎《楚辞》的,则如汉代著名的十七章《安世房中歌》、十九章《郊祀歌》,以及贾谊、司马相如、扬雄等等的词赋中,有很多可以作研究宗教思想的材料。再降而至于六朝及唐宋时代的诗词中,也有不少表显他们的宗教思想的(参阅张仕章编《中国古代宗教诗歌集》)。但是我们在这里却无暇去作全部的研究,我们单单承认在一部《楚辞》中的宗教思想,足以为一切诗歌家的代表,所以我们只把《楚辞》作研究的对象。
据王逸所注《楚辞》,根源于刘向所辑的诸家作品,自屈原、宋玉、景差而外,又有汉代的贾谊、淮南小山、东方朔、严忌、王褒等作,皆列入之。屈宋皆楚产,故辞以楚名,自甚合宜,而汉代诸儒既非楚产,为什么也列入其中?因其文辞相类的缘故,非楚人的作品,也称它为《楚辞》了。我们从宗教思想上研究,却不能不以楚人的作品做根据。因为楚在南方,《楚辞》为南方思想的表现,与北方思想所表现的《诗经》,自是不同,好像老子思想与孔子思想的不同、印度宗教与阿拉伯宗教显然的分别一样。
《诗经》所表现的宗教思想,是肯定的天人感应,而《楚辞》所表现的却带点怀疑的色彩了。屈原从忧愁幽思中作成的《离骚》,自然带着悲观厌世而近于怀疑,所以他虽说“皇天无私阿兮”,“皇剡剡其扬灵兮”,但却发出无数对天的责问,而有《天问》之作。我们读那篇《天问》的时候,见得他那种对天的怀疑,纯从忧愤中吐出来的话,当他在先王之庙与公卿祠堂中,见壁间所画着的天地山川神灵及古贤圣事迹,遂书其壁而问之,发泄他天道何所凭的怀疑思想。他又因怀疑莫决,乃往太卜郑詹尹那里去,要稽问神明,决之蓍龟。但到底神明还是不能凭,龟策还是不能知,《卜居》一篇便是这个意思。
根据这一点来读《楚辞》,觉得屈原对于天道鬼神的怀疑,纯从他所遭遇的不良环境而来,所以他又有《远游》之作,“托配神仙,与俱游戏,周历天地,无所不到”,与庄子的《逍遥游》一样从悲观中产生的达观思想。
我们又从他所作的《九歌》,可以看见楚人的迷信。题辞所说:“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怫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词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以见己之冤结。”第一曰东皇太一,是天之尊神。第二曰云中君,是云神。第三曰湘君,第四曰湘夫人,皆水神,或谓即尧之二女。第五曰大司命,第六曰少司命,即风雨之神。第七曰东君,即日神。第八曰河伯,即河神。 第九曰山鬼,即山中的鬼鬽。第十曰国殇,为国战死的鬼魂。第十一曰礼魂,言致祀尽其敬礼,以总结上述各神鬼的祭祀。这十一段便是当时祭祀鬼神的乐歌,好像《旧约》中的《诗篇》、印度教的《吠陀》一样,但是既有十一章,为什么只称为《九歌》呢?大约末二章是总结上意,不算在内;或者中间只有九类神鬼之故,我们却不得而知;有人说九是阳数,是“否极”的意思,我们也不能肯定。不过这足以看出南方人民的鬼神崇拜,与屈原的托词以申己意。
至于他所作的《九章》,与《离骚》同一意旨,无非描写他的忧思而已。后来像宋玉所作《九辩》、《招魂》,景差所作《大招》,贾谊所作《惜誓》,小山所作《招隐士》,东方朔所作《七谏》,严忌所作《哀时命》,王褒所作《九怀》,刘向所作《九叹》,王逸所作《九思》;一方面悲悯屈原的放逐,以哀其志;一方面追慕其文之丽雅,藉写己意。在思想方面,皆与屈原同有悲观怀疑的表现,现在不必再事琐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