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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案
污泥

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睫毛不再微微颤动,鼻翼也没了起伏。若不是因为她的脸上有伤,我还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这些天来,这样的场景一直在我的脑海中萦绕。闭上眼睛,想要忘记,可总是挥之不去。尤其是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间,她总会闯进我的脑海,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不,与其说她像是睡着了,不如说她像个玩偶。

无数次闯入我梦中的玩偶。面无表情的玩偶。

1

大宝神秘兮兮地坐在办公桌前,说:“做好准备了没有?准备下一题了啊。”

韩亮、林涛、陈诗羽和程子砚则像小学生一样,各自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神情专注地昂着头盯着大宝,摩拳擦掌似的等候他的下一句话。

疫情当前,警察不退。过完年后,所有市民都在家里继续宅着享受假期的时候,警察可都纷纷上路了。虽然这种时候,恶性案件是没有了,但是作为省厅的年轻人,我们都加入了青年突击队,被分派到各个派出所,和派出所民警一起协助社居委做好辖区内的小区管控工作和秩序的维护。

现在,疫情基本已经遏制住了,各个小区解封,大家才卸掉了厚重的防护服,回到了办公室里,恢复了往日的工作状态。

不过,伤情鉴定暂时也没有了,恶性案件各地能处理的都自己处理了,所以这段时间我们似乎有点清闲。本着清闲的时候也要学习的态度,大家闲着没事,玩起了知识竞赛。

今天玩的是,医学术语英文缩写的抢答。因为我是学医的,所以我被取消了参赛资格,只能坐在旁边,一边写着小说,一边听他们抢答。

“CPR。”大宝突然说道。

“人工呼吸!”林涛终于抢到了一题。

“是心肺复苏吧?”陈诗羽说道。

“心肺复苏是标准答案。”大宝说。

“不都一样吗?” 林涛表达了抗议。

“下一题,IMP。”

“初步诊断!”陈诗羽说。

“正确。再下一题,HBCO。”

“这个我知道,这个是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林涛说。

“碳氧血红蛋白。”陈诗羽再下一城。

“正确。下面,就要来点有难度的啦。”大宝卖着关子,说,“PTSD!”

“创伤后应激障碍。”陈诗羽甩了甩头发,说,“能不能再加大点难度?”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大宝说,“看来你工作这几年,都在学法医知识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陈诗羽笑了一声。

“这题连‘活百科’都不知道吧?”大宝说。

“那怎么可能?”韩亮自从不再沉迷于《贪食蛇》游戏,感觉每天的时间多了不少,总是喜欢拉着我们找点事情做,他不服气地说,“你觉得以我的知识储备,你这几个小问题我还能答不出来?”

“可是,你终究还是输给了小羽毛。”大宝耸了耸肩膀,说道。

“你看不出我在让着她吗?”韩亮笑道。

“你就知道吹牛!宝哥,你再出个更难的,你别让着我,看看谁厉害。”陈诗羽重新昂起了头,说道。

“那行,最后一题,一题定胜负啊。”大宝说,“输了的人凑钱请赢了的吃小龙虾。”

“宝哥,咱不吃龙虾行不?”陈诗羽像是想到了不好的东西,说道。

“吃啥都行,到时候赢了的说了算。”大宝挥了挥手,说,“题目来了啊,注意听好!ARDS!”

办公室里一片沉寂,大家都沉浸在思考当中。但是显然,他们的知识储备里并没有这个英文缩写。

“艾滋!”林涛叫道。

“那是AIDS,我说的是ARDS!”大宝眉开眼笑地说,“不知道了吧?你们猜不出来,那就是你们凑钱请我吃!”

“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我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说道。

“你说的不算,赖皮。”大宝抗议道。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学医的,搞那么多缩写,是怎么记得住的。”林涛怀着强烈的挫败感,说道。

“还不是为了说起来简便吗?”我说,“你看ARDS说起来简单,还是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说起来简单?”

“看不出来,秦科长的英文这么好。”程子砚敬佩地说道。

“噗。”大宝一口水喷了出来,笑着说,“你知道他英语四级当年考了几次吗?”

“能换个话题不?”我白了大宝一眼。

大宝笑着说:“你不知道他英语四级考了几次,总看过他2013年发的那两条自暴的微博吧?”

“什么微博?”程子砚一脸茫然,说,“2013年,我还不认识秦科长。”

大宝继续坏笑:“哪哪,我找出来念给你们听啊。”

“大宝,你不考虑后果的吗?”我扬了扬拳头。可是手机在大宝的手中,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毕竟现在再去删那些年少轻狂的时候写的微博,也来不及了啊。

“某一年,老秦参加四级考试,起晚,翻箱倒柜,终找到听力耳机一枚,可是电池盖丢失。因来不及出校买电池,唯有硬着头皮戴着耳机参加了考试。听力考试部分,我看别人动一下笔,我就动一下笔。监考老师在我身边转了数圈后,感叹道,科技发展得真快,耳机都太阳能了。”大宝一边念,一边笑得直拍大腿,“你们知道不?我们那时候考四级用的耳机,都是耳罩外面有个电池盒子,里面要放两节五号电池,才能收听的。”

几个人听完,笑得前仰后合。

“哎,哎,这儿还有呢。”大宝接着补刀,继续读道,“昨晚说的那次四级,差几分,没过。于是我得出规律,靠运气说不准还高分。在下一次四级考试中,我拿到试卷没拆封就把答题卡涂满。正考虑是否拆卷做主观题时,发现居然还是上次的监考老师。他走近我,似曾相识地看了一眼,疑惑地看着没拆的试卷和涂满的答题卡,朗声问:‘一共90题,你为啥涂了115个空呢?’”

几个人又是笑作一团。

我说:“看来你们真是闲得没事做了,没现场出,你们就嘲讽我是吧?”

几个人同时停下了笑,林涛一脸惊恐地看着我说:“拜托!不要因为恼羞成怒就祭出乌鸦大法好不好!”

我也甚觉不妥,用眼角偷瞄了一下办公桌上的电话。好在,它并没有那么应景地响起来。

“那既然这样,那么多英文缩写,秦科长你是怎么记得住的呢?”程子砚一本正经地问道。

“喂,子砚同学,虽然我英语不太好,但是24个英文字母还是能够熟练运用的,好吧!”我说。

“噗。”这回轮到陈诗羽喷出了一口水,她说,“26个啊,大哥!”

大家再次笑作一团。

我很窘迫地挠了挠脑袋,说:“口误,口误好吗?你们再这样,我就要ARDS了。”

丁零丁零,指令中心的电话铃声在大家的笑声中响了起来。

不会吧?我心里想着,拿起了听筒。

“云泰,一个居民在小区里死了。”师父严肃地说道,“今天早晨六点钟报案的,当地警方经过两个小时的工作,觉得有难度,希望你们可以去支援。”

接完电话后,我去师父办公室里拿来了有厅长批示的报告,说:“走吧,云泰市云顶小区。”

“看来你不是乌鸦大法不好使了,而只是有点网络延迟罢了。”林涛垂头丧气地起身去收拾他的勘查箱,“一顿龙虾没了。”

“巧合,好吗?”我辩驳道,“不要迷信!”

从我开始工作算起到现在,全省的命案发案率逐年下降,已经降到了原来的25%左右。命案数量的大幅下降,就意味着领导对我们每起案件的侦办精度要求大幅提升。现在只要是发生了命案,还是那种没有立即抓获真凶的,我们都要出差支援。甚至于所有有一点疑点的非正常死亡事件,我们也要赶赴现场。

这样算起来,我们每年的工作量,不降反升了。但是看着每年要么100%,要么99.5%的命案侦破率,看着每年非正常死亡事件均妥善处置的数据,心中的荣誉感和自豪感是丝毫未减。

老百姓的安全感和满意度,就是通过我们这些人的不懈努力而逐渐提升的。

今年因为有新冠肺炎疫情,所以前一段时间我们没有出现场。这时候突然接到了现场指令,最为激动的是大宝。他兴奋得涨红了脸,一蹦一跳地就拎来了勘查箱,催促着大家。

“快点啊!出勘现场,不长痔疮!”大宝说。

韩亮开着那辆大而开不快的SUV,晃荡了两个小时,才抵达了位于云泰市东侧的云顶小区。这是个老式的小区,由二十几幢六层四单元的居民楼组成。因为小区建设在十几年前,所以没有考虑到停车的问题。整个小区,没有地下停车库,车辆都停在小区主干道、分支道路的一侧。这让本身就不宽阔的道路更加狭窄了。现在是周三的上午,一半车辆都开走了,但小区所有道路边都还停有车辆。这样看起来,等到了晚上,大家都下班回来,即便是路边,也是一位难求了。

小区是有门禁系统的,业主需要办理门禁蓝牙卡,才能开车进出小区。虽然警车抵达小区的时候,保安给开了门闸,但我们还是在小区门口停了车。

“不行,咱们这辆车,开不进去。”韩亮说道。

我跳下车,用步子测量了一下小区道路可供通行的宽度,只有两米不到。这样看,一般的车辆还能在道路上缓慢通过,像这辆SUV,想在道路上通过,即便是韩亮这种技术纯熟的司机,也是做不到的。

车辆开不进小区,我们只有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等着黄支队来带我们进入现场。

“这个小区,消防检测是怎么通过的?”林涛皱了皱眉头,看着小区里密密麻麻停着的车辆,说道,“要是哪家着火了,消防车都开不进去。”

“物业也很差啊。”韩亮指了指小区的道路,说道。

道路上有很多泥巴车轮印,可想而知,一些车主因为找不到车位,不得不将自己的车开上绿化带。一旦下雨了,车从绿化带上开下来,那就是一辆沾满泥巴的车了,开到哪儿,车轮印就印到哪儿。物业看起来也不经常做清洁,因为这都晴了好几天了,车轮印却依旧醒目。

远处,黄支队一溜小跑过来,和我们寒暄之后,带着我们向位于小区正中间的一块草坪上走去。

“前一段时间疫情,小区都是封闭的,这才解封一个多月,就出事儿了。”黄支队说,“死者是这个小区八栋五〇一的住户,男的,叫李春,是我们云泰市工程设计院的员工,三十二岁,结婚了,有个五岁的孩子。今天早晨五点半,有一位老大爷出小区去买菜,看到他就躺在草坪里,一动不动,以为是喝醉了酒躺那儿睡觉呢。等这个老大爷回来,发现两位晨练的老人家正远远地看着地上的人,心想:他怎么还躺在那儿不动呢?所以就壮着胆子,走上前去看了看,发现人已经死了。”

“有头绪吗?”我问。

“毫无头绪。”黄支队说,“现在只是进行了一个粗浅的尸表检验,发现死者的身上有伤,但看起来不是那么严重。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就和省厅汇报了。”

“他不是有老婆孩子吗?”林涛问。

“孩子太小,问不出啥,送他爷爷奶奶家去了。死者的老婆,现在在派出所接受调查。”黄支队说,“根据初步询问,什么线索也没得到。”

“什么叫什么线索也没得到?”我好奇地问道。

“这个女人说自己和老公关系不好。”黄支队说,“她说昨天晚上她老公出去喝酒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

“喝完酒,回来了?”我问。

黄支队点点头,说:“嗯,死者的脚上,穿着的是拖鞋,身上穿着的是棉毛衫、棉毛裤,外面披了一件外套,看上去像是临时从家里出来的,肯定不是从外面回来就遇害的。”

“他们夫妻俩不睡一起?”林涛问。

“嗯,两个卧室分床睡,说是很多年都这样。”黄支队说,“我们去他家看了,没有异常,看起来,应该是他一个人睡一屋,哦,对了,他老婆叫方圆,带孩子睡另一屋。”

“睡眠衣着状态出来,这个确实很有意思了。”我说,“要么就是他老婆的问题,要么就是有人喊他出来。既然他老婆没有听见动静,那打电话的可能性最大。”

“不敢说是不是方圆的问题。”黄支队说,“但是方圆的眼角有皮下出血。”

“哦?受伤了?”我转头看着黄支队。

黄支队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我问她这个伤是怎么回事,她说是摔的。我干了这么多年的法医,摔跌伤还是拳击伤,这还分辨不出来吗?”

“既然故意隐瞒,那确实就有意思了。”大宝插话说,“你是怀疑,死者家暴,而家暴有可能是凶案的动机?”

“反正这个嫌疑是不能排除的。”黄支队说。

“不是说有个五岁的孩子?”我边走边问,“孩子可问了?”

“在孩子的爷爷奶奶在场的情况下问了。”黄支队说,“不过孩子太小,还说不清楚情况,我大致理解了一下,孩子应该是说,当晚爸爸回来很晚,喝醉了,和妈妈吵架、打架。妈妈受伤了,于是把房门关紧了。爸爸砸了门,没砸开,就去他房间睡觉了。爸爸妈妈原来就不在一个房间睡觉。”

陈诗羽的肩膀抖动了一下。

“这事儿,不一定靠得住。”黄支队叹了口气,说道,“毕竟孩子太小。而方圆否认了当晚两人有冲突,说丈夫回来的时候,她和孩子都已经睡了。”

“不,我觉得反而小孩子的话更可信。”陈诗羽说,“我认为,父母之间的冲突,受伤最深的是目睹一切的孩子。心理受伤的孩子,这些细节都会记得很清楚。”

“是啊,方圆否认就更有嫌疑了。”大宝说,“你不是说她身上有伤吗?”

“不,她眼角的皮下出血已经呈现绿色了,是含铁血黄素出现导致的,肯定不是昨天晚上受伤的。”黄支队沉吟道,“应该有几天了。”

“也许她身上有其他损伤呢?”陈诗羽说,“反正我觉得孩子肯定不会乱说的。”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中心现场。开始听说这里是小区的中心,从位置上看,也确实是中心,只是这里并不会常有人走动。因为这是一块不小的草坪,所以一到晚上,这里肯定是停满了车辆。这一点,从被轧得满是坑洼的草坪上可见一斑。此时,草坪上还三三两两地停了几辆车,已经被警察的警戒带围在了里面。草坪的周围有一圈小树,长势还不错,郁郁葱葱的。一圈小树围成的圆,有几个缺口,可能是树死了,也可能是被砍伐了。如果没有这几个缺口,车辆就开不进来了。如果不是站在缺口处,还真是不容易看到草坪里发生的情况。所以,说起来,看似是小区中央草坪,实则是个比较隐蔽的所在。

“这个现场地面,估计全是足迹了,想找出点什么有用的,看来没戏。”林涛蹲下来看了看,地面上凌乱的足迹坑互相交叠着,他绝望地重新站起身,继续说,“最怕室外现场,室外现场最怕这种地面。新旧足迹交叠在一起,根本无法甄别。”

“破案未必要依靠刑事技术,我们公安还有很多技术可以破案。”我说,“有捷径,最好走捷径。比如,给死者打最后一个电话的人,是谁呢?”

“你先看看这个。”黄支队引着我们走到草坪中央,我这才发现,原来这里居然还有一个喷泉池!之所以之前没有发现这个池子,是因为这个池子实在是太脏了。脏就是保护色,它坐落在草坪中心,居然和草坪的颜色没有什么两样。整个池子大约有三十厘米深,里面有大约二十厘米的积水。这些积水并不是喷泉水,实际上看到那锈迹斑斑的喷泉头就知道,这个喷泉至少有十年没喷过水了。池子里的,都是下雨天积攒下来的雨水,里面漂浮着落叶和其他杂物,污秽不堪。

“死者是在距离这个池子十米远的地方被发现的。”黄支队顺手一指,那块草坪上,有几个技术民警正蹲在地上拍照,不过尸体已经不在了。

“哦,尸体就在那个位置,仰卧位,毕竟是在小区里,尸体在这里影响不好。”黄支队说,“被人拍了照,传上了网,就不知道会怎么瞎说了。开局一张图,故事使劲编嘛。”

“我在问死者手机的事情,接听的最后一个电话是哪里的?”我把黄支队的话题拉了回来。老黄真的是年纪大了,原来他不会这么东一句、西一句没有条理地介绍现场。

“哦,对对对,手机。”黄支队一拍脑袋,指着水池说,“他的手机是在这个池子里捞出来的。可想而知了吧?”

“恢复不了了吗?”我皱了皱眉头。估计手机在这水里泡上一泡,想修复那可就难了。

“几乎没可能。”黄支队说,“不过,我已经安排人手去移动公司调取他的通话记录了,估计很快就会返回结果。”

“所以,现场勘查,你们并没有什么发现?”林涛拉着我走到几名技术员的身边,问道。

这一处的草坪上,小草被压折了,能大致地看出一个四仰八叉的人形轮廓来。其他,并没有什么异常。

“这个地面,实在是找不到什么线索。”技术员苦着脸说,“少说有两百种鞋印。”

“新旧程度呢?”林涛也蹲下来看。

“也看不出来。”技术员说道。

“老秦,看来这案子,得靠你们了。”林涛抬起头,看着我说。

“别急,这不还有子砚呢吗?”我指了指程子砚,她正拿着云泰市公安局视频侦查技术员提交的监控点图在看。一听我提起,她显得有些紧张。

“啊?哦!这个小区,有三处监控是好的,但非常可惜,都离现场挺远的。”程子砚说,“根据我的经验来看,都绝对不可能直接照到现场。”

“那能照到他家单元门吗?”我追问道。

“更不可能了。”程子砚说,“不是一个方向。”

“不管怎么说,也要看。”我说,“既然死者老婆不知道事发具体时间,或者是故意隐瞒,我们就要通过我们的技术来判定。一方面,通话记录要抓紧时间调取,看昨晚有没有通电话;另一方面,我们现在马上去殡仪馆检验尸体,确定一个大概的死亡时间。这样,子砚你看起监控来,也可以有重点。”

“行吧,你们去吧,虽然是海底捞针,但我也得把鞋印都过一遍。”林涛蹲在地上,愁眉苦脸地说道。

2

尸体平躺在解剖台上,我和大宝以及市局的高法医穿戴整齐,分立两侧,陈诗羽挎着相机做我们的摄影师。

疫情之后,我们所有的解剖工作,都必须穿着厚重的防护服进行。在这种条件限制下,即便是身处条件好到有空调的解剖室,人罩在这密不透风的防护服里,也是极为痛苦的。不过,大到为了支持国家防疫,小到为了身边人的健康,没有人会偷懒。

死者穿着藏青色的棉毛衫和棉毛裤,一件灰色的夹克放在尸体旁边。从衣服外裸露的皮肤看,并没有明显的损伤,而且衣服上也没有血染,看起来死者并没有开放性的创伤。

在大宝观察死者面部、颈部和手脚的时候,我将死者的外套检查了一遍。外套的口袋里,除了一个钥匙包,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可想而知,死者下楼的时候,也只带了钥匙和手机。

当然,在这个信息化的时代,出门带这两件物品就足够了。

我打开死者的钥匙包,里面有几把普通的铜质钥匙,还有一把大众牌的车钥匙。钥匙包里很正常,没有什么可疑的物品。

“死者的面部有不少泥巴,他的眼睑球结合膜未见明显出血点,但是口唇青紫,指甲青紫,还是有一些窒息征象的。”大宝说。

“说不定是猝死呢?猝死征象和窒息征象没有多大区别。”高法医说。

“口鼻腔内和颈部,都正常吧?”我将钥匙包放进一个透明的物证袋里,又将整件外套放进了另一个物证袋。

“正常,没有能够导致机械性窒息的外伤征象。”大宝说着,放下手中的止血钳,握着尸体的腕部,等我和他配合工作。

我和大宝合力将死者的肩关节尸僵 破坏,让他高举双臂,这样才能将他的棉毛衫脱下来。

“尸僵较硬,应该是形成期;尸斑 已形成,压之褪色;角膜中度混浊。”我说,“死者死亡不超过十二个小时。”

大宝一边拔出插在死者肛门内的尸温计,一边说:“室外环境,春天,死亡前十个小时,每小时下降一度,嗯,他差不多是十个小时前死亡的。”

我转头看了看解剖室的挂钟,时针指向中午十一点整。

“这样算,那他就是凌晨一点钟左右死亡的了。”我喃喃自语道,“和衣着情况倒是符合的,但是大半夜的,他去楼下做什么呢?”

“谁知道呢?你现在问他,他也不会答了啊。”大宝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毛巾,对尸体的面部进行清理。

“看到没?他还是有伤的。”高法医指着死者胸腹部的条状红晕说道,“只是,损伤看起来不重。”

尸体胸腹部和四肢,有一些浅色的红晕,如果不是仔细看,确实不容易看出来。看来高法医在第一次出现场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如果漏看了这些损伤,很有可能就会把此案当成普通的猝死而略过,虽然现在我们还不清楚死者的死因究竟是什么,但是毕竟有伤,就有很大的疑点了。

一个地市级的法医,每年要看两三百具非正常死亡的尸体,而这些死者当中,隐藏命案的可能没有,也可能只有个别,这就要求法医们随时保持着警惕性,才能不让逝者蒙冤。

“酒精大法来喽!”大宝此时已经拿着一瓶无水乙醇走了过来。利用酒精擦拭尸体皮肤上不明显的损伤,有利于让有挥发性的酒精带走皮肤的水分,使得皮肤通透性增强,皮下的轻微损伤也就更加明显了。

经过酒精的擦拭,死者身上的浅色红晕慢慢暴露了它的真实面容。

“竹打中空。”我说。

所谓“竹打中空”,又叫铁轨样挫伤或中空性挫伤,是指圆形棍棒状致伤物垂直打击在软组织丰富的部位形成的一种特征性挫伤。表现为两条平行的带状出血,中间夹一条苍白区。这种挫伤能清楚地反映致伤棍棒的宽窄、直径或形态特征。原理主要是棍棒打击在平坦位置后,受力部位毛细血管内的血液迅速向两边堆积,导致接触面两边软组织内毛细血管爆裂,形成两条平行的皮下出血。根据这一特征,说明凶器可能是一根圆柱形的棍棒。

死者的胸腹部和上臂、大腿,都可以看到竹打中空的损伤,数了数,有二十多处。我拿出标尺,在损伤中央的苍白缺血区测量了一下,说:“这是一根大约4厘米粗的圆形规则棍棒,从这么多条损伤可以看出,棍棒很直,没有不规则的侧面,所以不太可能是树枝之类的东西,应该是人造的规则工具。”

现场有很多树木,所以要根据损伤情况,来排除就地取材的可能性。

“可是,这只能说明他被人用棍棒打了一顿,打得不重,都是轻微的皮下出血,不能作为致死原因啊。”大宝说,“如果是大面积的皮下出血,还可以考虑挤压综合征 或者创伤性休克,但是这种轻微的皮下出血,不可能导致上述致死原因啊。”

“是啊,死亡过程也不符合。”我说,“要造成挤压综合征,是需要一个过程的,不可能在他还没有回家的时候,就死亡了。”

“所以,还是因为外伤引发了潜在性疾病导致的猝死吗?”大宝问道。

“从目前看,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不过,如果真的有这种疾病,在组织病理学结果做出来之前,我们观看死者的器官,就能有个大致的判断了。”我说,“所以,解剖还是第一要务。”

说完,我拿起手术刀联合打开 了死者的胸腹腔皮肤,而高法医则用一个理发推子,给尸体剃头。

切开皮肤、分离肌肉、切断肋骨、分离胸锁关节、夹断第一肋骨,一系列的操作之后,我们取掉了死者的胸骨,打开了死者的腹膜,将死者的胸腹腔脏器暴露了出来。

“哎呀,这个脏器概貌,看起来不像是有毛病的样子。”大宝皱了皱眉头。

我用剪刀按“人”字形剪开心包,暴露出死者的心脏。那是一颗很健康的心脏,除了心尖处有几处出血点,心脏大小、室壁厚度、瓣膜和冠状动脉都是正常的。从大体上看,这不符合一颗能够导致人猝死的心脏的特征。

“心尖出血点,内脏瘀血,还是有窒息征象啊。”大宝皱皱眉头,说道。

“这就奇了,没有能够导致窒息的损伤,却有窒息征象。”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咋了?死因找不到?”高法医说道。

“看起来也没有中毒的尸体征象,结合现场调查情况,也不太可能是中毒。”我说,“你还别说,我还真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开完颅再看。”高法医此时已经分离好了头皮,打开电动开颅锯说道,“不会有那么蹊跷的事情的,说不定答案就在颅内!哦,对了,头皮和颅骨都是完好的,没有损伤。”

我点点头,从颈部纵行切口中,将手术刀伸到死者的下颌下,沿着下颌骨切断下颌的肌肉。这样,死者的口腔就可以从底部和颈部相通了。然后我再将手指从下颌下方伸进死者的口腔,将死者的舌头从下颌下掏出来,切断舌根后方的肌肉,一边向下拽着舌头,一边用手术刀分离组织器官下方的筋膜。一直分离到气管中段,再使劲一拽,双侧肺脏被拉离了胸腔。这就是法医常说的“掏舌头”的解剖方法,通过这种方法,一是可以整体提取颈部和胸部的组织器官,二是可以将食管、气管的背后完整地暴露出来,方便检验。最后,我拿起一把剪刀,顺着舌根,先剪开了食管。

“哎,这是什么?”我用剪刀尖挑起死者食管内的一个异物,说:“小羽毛,来拍照。”

“我最看不得你们‘掏舌头’了,太粗鲁。”陈诗羽皱着眉头从观摩间走进解剖室,说道。话虽如此,她拍照的时候,依然保持着专业的稳定性。不知不觉中,小羽毛已经对法医的操作习以为常了。

“黑色的异物,还有好几处呢。”大宝说,“不过这个可不好说,食管内壁黏附异物太正常了,而且你闻闻,死者是醉酒状态,有呕吐也很正常。”

“是啊,他老婆说他当天晚上是出去喝酒了,说不定还是醉驾呢。”高法医说。

“食管内有异物很正常,但是气管里有的话,就不正常了,对吧?”我说完,又用剪刀剪开了气管。

这一剪,我发现没有那么简单。

死者的气管内壁有明显的充血迹象,也附着了一些黑色的杂质,还有少量的泡沫。我想了想,用力挤压了死者的肺部,随着我的按压,死者的气管内又有一些泡沫涌了出来。

“啥意思啊?你说是溺死啊?”大宝看到我的动作,立即明白了我的用意,说,“这不可能,死者的肺部没有肋骨压痕,这么点泡沫,顶多算是呛进去几口水。还有,死者的胃内有不少食糜,都是干燥的,不可能是溺死。”

“我也知道这么轻微的呛溺,不可能溺死,但是你不能否认死者生前有呛溺的过程,对吧?”我说,“还有这些黑色的杂质,你想到了什么?”

大宝翻着眼睛想着。

“颅内正常,除了颞骨岩部有些微出血,其他都正常,没外伤。”高法医说道。

“所有的溺水窒息征象都存在,又有呛溺的反应,也要考虑这个过程啊。”我说。

“可是,这种呛溺,能作为死因吗?”陈诗羽问道。

“我们喝水的时候呛了水或者游泳的时候呛了水,可能都会出现这样的征象。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征象是不能作为死因的。”我说,“可是,少不了有特殊情况啊!还记得今天你们的知识竞赛最后一题是什么吗?”

“ARDS。”大宝说。

“那个急性什么窘迫什么的?”陈诗羽使劲回忆着。

“是啊,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大宝,你都知道英文缩写,却不会运用吗?”我笑着奚落大宝。

“这、这不是没见过吗?那是极小概率事件。”大宝说道。

我点点头,说:“我记得曾经有一条国外的新闻传进了我们的微博,说是小孩子外出游泳的时候没事,回家以后就出现了发热、呼吸困难的症状,只是家里人当成感冒治了,结果小孩子死了。博主把这种现象翻译成‘干性溺死’。”

“这不是干性溺死。”陈诗羽说,“干性溺死是指人在落水的瞬间,因为冷水的刺激,导致声门痉挛、喉头紧闭,这样水进不了人体,空气也进不了人体,活活被憋死。”

“对,这样解释很好记。”我笑着说,“博主因为不懂得法医学知识,所以张冠李戴了。”

“那条微博我也看到过,我还以为是谣言呢。”陈诗羽说。

“不,不是谣言。”我说,“这种死亡,叫作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也就是我们今天早上说的ARDS。人体受伤、呛水后,微血栓、血管活性物质、炎症反应介质引起肺泡-毛细血管膜损害,产生肺水肿,肺泡上皮细胞损害,破坏了肺泡-毛细血管在血管屏障中的完整性,直接影响了肺泡表面活性物质的数量和质量,肺泡内的溺液又降低了活性物质的活性,引起了呼吸窘迫,甚至窒息死亡。这种疾病,有的很快,有的较慢,但一般都是在48小时之内发病。急性ARDS起病急,发展迅猛,预后差,死亡率超50%。发病的主要症状就是发热、呼吸困难等。如果发病急骤,会在很快的时间内就死亡。”

“你是说,死者就是符合ARDS,发病急骤迅速致死了?”大宝说。

“在排除了其他的死因后,虽然这种死因很少见,但一定就是真相了。”我说,“而且,死者身上受了这么多的损伤,会更加容易导致ARDS的发生。”

“那你的意思是说,死者是在家里呛了水,出了门,被人家打了一顿,然后ARDS死了?”大宝说。

“不。”我说,“在家里无论是喝水还是用水,都是干净的水,那死者食管、气管里的这些黑色杂质哪里来的呢?”

“喷泉池。”陈诗羽恍然大悟。

“对!”我说,“大宝,你刚才还在说死者的面部都是泥巴,可是你想过泥巴的颜色问题吗?”

“哦,现场草坪的泥土是黄色的,而喷泉池里的淤泥是黑色的。”大宝说,“他是在喷泉池里呛了水,导致ARDS的。看来,这个人还真是喝多了,要去喷泉池里游泳吗?或者是去喝水?”

“显然不会。”我说,“你还别忘了,他身上有伤,是有被侵害的迹象的。”

“啊?你说,这是他杀?”大宝惊讶道。

我没有说话,用止血钳夹开了死者的口唇,指着死者的牙齿,说道:“刚才你清理了死者面部的黑色淤泥,但是口唇内部没有清理,也幸亏你没有清理。”

“口唇内侧有黑色淤泥。”大宝说。

“不只是口唇内侧。”我说完,从勘查箱里找出了一根探针,塞进了死者的牙缝里。随着我探针针头的刺入,死者的牙齿后方被挤出了一些淤泥。

“牙缝里有泥?”大宝说。

我点了点头,说:“如果是死者自己跌进喷泉池的,可能会导致面部和口内有淤泥。但是他满嘴的牙缝里也有淤泥,一定是有一个力量,将他的头摁进了淤泥里,才会形成。”

“那么脏的水,想想就恶心,这人也太狠了。”陈诗羽摇了摇头。

“那是怎么摁他头的呢?摁他的头,没留下损伤吗?”大宝问道。

我转头看着高法医,高法医一脸茫然,说:“没啊,头皮和项部都没有损伤。”

我见高法医还没有开始缝合头皮,于是走了过去,掀起死者的枕部头皮说:“你看,死者的枕部头皮全是暗红色的。”

“那是正常的啊,根据报案人的描述,死者被发现的时候,就是仰面躺在草坪上的。”高法医说,“根据尸斑形成的原理,枕部到项部之间,就是低下未受压处,所以这里的头皮,尽是尸斑啊。”

“对啊,就是因为有尸斑的掩盖,所以我们没有发现控制死者头部造成的损伤。”我说,“但是,肯定是存在的,只是我们找不到了而已。”

“被人打了一顿,然后把头摁进了污水池里。”大宝说,“多大仇啊。”

“也是这个人的一系列行为,导致了死者ARDS急性发作,而要了命。”我沉吟道,“不过,不得不说的是,这种死亡,是有很大的偶然性的。”

3

“什么?艾滋病?死者有艾滋病?那你们还好吧?没破手吧?”林涛喊道。

我们解剖完尸体,重新回到位于现场附近被公安局临时征用的一处民房,这里是本案的临时指挥部。其实在我们确定是故意伤害致死案件之前,指挥部就已经搭建了。这就是我们国家的好,人命大于天,对于人命案,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敢马虎的。这也是我们国家命案发案率很低、破案率很高的原因。

林涛正在一大堆足迹卡中间忙着什么,看我们回来,立即抽身拉着我们询问情况,于是我也将具体情况和他说了一遍。

“ARDS啊!不是AIDS!你这脑袋怎么记不住事儿呢?”大宝拍了林涛后脑勺一下。

“哦,哦,我想起来了。”林涛捂着后脑勺,不怀好意地对我一笑,说,“现在你不会说我迷信了吧?我知道你的乌鸦大法厉害,可完全没想到有这么厉害啊!死因都能猜到!”

“这题是我出的好不好!”大宝居然像是在争功。

“别废话了。”我见林涛刚刚放下手,于是也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你的足迹看得怎么样了?”

“发型!发型!”林涛挥了挥手,说,“足迹太多了,我们正在分门别类,把这两百多个足迹整理一下,不过这样看,新鲜的也不少。”

“那也是有用的,不能认定,还不能排除吗?”我说。

“对,能排除。”林涛说,“我们试了试,只要走进这片草坪,一定是会留下足迹的。”

“那就成了。子砚呢?”我问。

“子砚还在分析视频,量比较大,需要时间。”黄支队突然走进了指挥部,说,“不过,我估计也用不着她分析了,因为案子就要破了。”

“破了?”我们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个时候,我们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为破案而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因为不是靠技术破案而感觉有些失落。

“线索是从调取通话记录的那一组侦查员开始突破的。”黄支队说,“通过对死者的通话记录进行调取,确认了死者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也是最不正常的一个电话,是一个固话号码。经过对固话的调查,你们猜,是哪里的?”

我们一起摇了摇头,我心里暗想,这个师兄,现在居然会卖关子了。

“是小区保安室的。”黄支队说。

“啊!保安!对对对!是保安!”大宝有些语无伦次,但是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们检验发现,死者全身有二十多处规则棍棒伤。”我说,“极有可能就是保安经常使用的橡皮棍造成的。”

“是啊,保安室里,还确实少了一根橡皮棍。”黄支队神秘一笑,说道。“这案子,也太简单了,没意思。”林涛说道。

“那,不对啊,保安为什么要打他?”我问道。

“这个,很有意思,你们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来。”黄支队又是神秘一笑。

看来啊,人年纪大了,话确实多,这个谁也逃不过。

根据黄支队的叙述,经过侦查员们的调查,昨天晚上是一个叫作张跃的保安单独在保安室值夜班,到早晨五点钟才下班。案发后,我们就派出民警去找他了,当时他还在家里睡觉,在被警方传唤的时候,支支吾吾,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正常。虽然到目前为止,张跃还是没有向警方交代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是通过外围调查,侦查员们发现,这个小区有好几个居民都有所耳闻,这个张跃在他值夜班的时候,经常不在岗。小区里都在风传,他和某个女业主有不正当男女关系,经常会趁着自己值夜班、女业主老公不在家的时候,溜去女业主家里过夜。但是这个被风传的女业主是谁,住哪栋哪户,倒是没有人知道。

程子砚那边反馈回来的第一拨信息说,保安室附近是没有摄像头的,所以这个张跃当天晚上究竟在不在保安室,或者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从保安室打出了电话,伤害他人使用的工具又是保安室里的工具,这不是他,还能是谁呢?”黄支队说道,“交代,只是早晚的事情。”

“可是,我有个问题。”我说,“如果真的是保安张跃和死者李春的老婆方圆有瓜葛,他们为什么要伤害李春呢?”

“这可不好说,十命九奸,有了奸情,奸夫淫妇图谋杀害正主的事情还少吗?”黄支队说道。

“不,绝对不会是这个动机。”我说,“我刚才说了,死者的死因,是ARDS,这是一种很偶然的死因,死者死亡,虽然是建立在外伤和被迫溺水的基础上,但致死绝对也是偶然的。根据死者肺内的水分可以判断,这个摁头溺水的动作虽然凶狠,但是时间并不长。死者身上的打击损伤,也都很轻微。从这一系列动作来看,凶手的目的并不是要直接杀死死者,而是教训教训他而已。只是没想到,会触发极小概率的ARDS。”

“所以你一直在说‘伤害’,还没有说过‘杀人’。”黄支队捻着下巴上的几根胡须说道,“动机只是故意伤害,而不是杀人,死亡的结果是偶然性的。”

我点了点头,说:“我相信我通过尸体解剖得出的结论。”

“其实,这也好理解。”黄支队说,“李春的妻子方圆被带到派出所后,并没有太多的悲伤情绪。民警在追问后得知,这个李春经常会家暴方圆。”

“会不会是李春殴打方圆的事被保安知道了,保安看不下去,才下手伤害的呢?”陈诗羽说道。

“我们派一个女民警带着方圆去医院做了检查。”黄支队没有回答陈诗羽的怀疑,说,“她的身上确实有很多陈旧性的损伤,最严重的,还有陈旧性的烟疤。”

“这个畜生!”陈诗羽说,“如果是我,我也会帮她揍这个李春一顿。”

“是吧,你看,假如这个方圆和张跃有染,张跃伤害李春的动机就成立了。”黄支队说。

“昨天晚上,方圆挨打这事儿证实了没有?”我问。

“没有。”黄支队说,“医院检查,没有发现新鲜损伤。我们询问了周围的邻居,确实有邻居听到过他们家吵架打架,但昨晚没有,很安静。所以我们分析,是小孩子记错了时间。”

我看了眼陈诗羽。

陈诗羽果然嘀咕道:“我还是觉得这种事小孩子不会记错。”

“如果真的是小孩子记错了时间,那案发当天就没有引发故意伤害的导火索啊。”我说。

“被家暴者的心理,不是我们能理解的。”陈诗羽说,“他们有的一直缄默,有的会突然爆发,有的则用结束自己的生命来逃避。也许,这一天就是突然爆发的一天。”

我看了一眼陈诗羽,没想到这个还没谈过恋爱的小姑娘,居然会对被家暴者的心理有所研究,或许是上大学的时候,老师说到过吧。

“可是,动机说不清楚,我还是认为这案子里面有蹊跷。”我说,“假如是张跃去和方圆幽会了,为什么伤害行为不是发生在李春的家里?既然小区里都有风言风语,假如这风言风语里说的女业主就是方圆,那么张跃和方圆的关系已经维持了好久了,为什么这时候才动手伤害?这个说不过去啊。”

“我赞同。”大宝举了举手,说,“而且没道理在李春入睡了之后,又打电话把他喊下来进行伤害啊!”

“是啊。”我接着说,“虽然这块草坪在半夜三更的时候还是比较隐蔽的,但是总没有李春的家里隐蔽。如果是张跃憋着气,要报复,那只要等李春喝完酒回来就动手好了,为什么要等他睡着了以后再打电话喊他下来呢?”

“而且,半夜三更,打什么电话才能把李春喊下来呢?李春又不傻,一喊就下来?”大宝和我一唱一和。

“对了,大宝说的这个问题很是关键。”我说,“可是,电话又确实是从保安室里打出来的,只可惜电话没有录音。”

“哪有那种捷径?”林涛笑着说,“不过没关系,越复杂越有意思嘛。我现在就去提取一下保安室的电话机,看看能刷出多少指纹来。”

“对了,有足迹证据也可以说明一些问题。”我说,“提取张跃的足迹,让林涛看看他最近有没有进过草坪。林涛都说了,虽然不能认定,但是可以排除啊。”

“可是,张跃当天晚上穿的是哪双鞋,我们也不知道啊。”黄支队说。

“那就把他家里所有的鞋子都提取。”我说。

“那假如被他烧毁了呢?”黄支队问。

“不,我说过,这种死亡是偶然性的。即便是张跃干的,他也想不到人会死掉,那么就不至于立刻想到去销毁证据了。”我说,“对了,方圆的鞋子也顺便一起提取。”

韩亮在帮着林涛排查鞋印,陈诗羽去给程子砚帮忙分析视频,我和大宝两个人已经完成了尸体检验,没有什么工作了,于是去现场小区里溜达。我相信这种“外围搜索”,总是可以找到一点什么的。

“你说,会不会和打电话没关系啊?”大宝说。

“和打电话没关系,那他半夜三更醉酒状态下楼做什么?”我说,“刚才理化部门来电话,说死者的BAC是110毫克每一百毫升。”

BAC是指血液酒精浓度,既然大宝那么喜欢炫耀英文缩写的知识储备,我也就故意考考他。不过,大宝显然是可以听懂的,说:“那如果是……梦游呢?”

“别瞎说了,梦游,你以为是你啊?”我不禁想起当年和大宝一起出差,他半夜梦游找解剖室的事情 ,哑然失笑。

“我现在不梦游了。”大宝挠了挠脑袋。

“现在,我们捋一捋啊。”我说,“我们好像没有分析过张跃、方圆的供词,对吧?”

“怎么分析啊?”大宝问。

“如果真的是张跃、方圆干的,我之前说过了,不太符合作案人的心理状态。”我说,“如果不是他们干的,那他们的供词就应该是真实的。”

“对了,张跃有了新的供词是吧?”

我点了点头,刚刚黄支队他们对张跃进行了二次审讯,给我传来了最新的询问笔录。

“他说对方圆家是有印象的。说是一个月前的一天晚班,他在巡逻的时候,听见了方圆他们家里有吵架声,于是就上去看了看。当时上去的时候,方圆的嘴角是流血的,看起来是夫妻动手了。当时他觉得这是别人的家务事,就没管,离开了。”

“都受伤了,他一个保安也不管?”大宝惊讶道。

“很多人其实都是这样。”我说,“你想想,一个巡逻的保安都能听见打斗声,邻居听不见吗?可是黄支队他们查了报警记录,居然一个报警都没有。”

“冷淡啊!”大宝咬了咬牙。他的这副模样,看起来很像陈诗羽。

我接着说:“既然张跃没有回避和方圆的交集,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确实是出去和某个女业主幽会了,但是为了不影响别人的家庭,所以不愿意交代出是哪个女业主,而这个女业主并不是方圆呢?”

“当然有这种可能。”大宝说。

“那就有个问题来了。”我说,“如果张跃离开了,保安室是不是就没人了?保安室没人的话,凶手是不是就可以用保安室的电话来打电话,再拿走保安室的橡皮棍了?”

“逻辑上,是这样。”大宝说,“可是,如果是想伤害殴打某个人,没必要去保安室打电话啊,而且,他怎么知道保安室没人?如果有保安的话,他不是自投罗网,给警方提供个线索吗?”

“你说得也是,这一定是中间有个结没有解开。”我皱着眉头说道。

“所以,你在溜达什么呢?”大宝问。

“你说,如果是保安干的,他为什么要把橡皮棍丢弃,而不是带回去?”我说,“死者全身没有开放性损伤,不可能沾染血迹,没必要把橡皮棍丢了啊。”

“对啊!”大宝拍了拍脑袋,说,“只有可能是别人去保安室拿了橡皮棍,打完人也没必要再给保安室送回去,对不对?”

“你现在知道我在溜达什么了吧?”我说,“只要凶手没把橡皮棍带回家,那么,我们一定会在小区里找到这根棍。”

“你早说啊,我们来翻翻垃圾桶。”大宝说。

“没关系,小区被警方封锁了,所有的垃圾都没运出去。”我说,“我这不是存着侥幸心理吗?不想扒拉垃圾。现在看起来,小区外面是没有橡皮棍了,最大的可能性,就在这七十多个垃圾桶里。毕竟从伤害他人的凶手角度想,把橡皮棍带回家没必要,还有风险。”

“你一路走过来,都数过了?”大宝瞪大了眼睛。

“既然扒拉垃圾势在必行了,那我们就以现场为中心,由近到远去搜索。”我说,“近处找到的概率大一些,要扔嘛,不会扔太远。哎,大宝,你人呢?”

说话间,我一侧脸,发现大宝已经不和我并肩而行了,再一回头,原来这老人家已经开始扒拉垃圾了。我不由得赞叹,论吃苦,法医职业毫不逊色于其他职业;论吃苦,大宝在法医里,也是佼佼者。

“物证袋呢?”大宝依旧低头看着垃圾桶里,说道。

“啊?啥意思?你总不能运气这么好,扒拉第一个就扒拉出来了吧?”我嬉笑着说。

“是的,在这儿。”大宝抬起头,看着我,用手指了指垃圾桶里。

我顿时一惊,立即打开勘查箱,拿着一个大号透明物证袋就蹦了过去。

“我说你小子,什么时候转运了?你不都是以‘黑’为特征的吗?”我一边说,一边戴手套。果真,一根黑色的橡皮棍插在垃圾桶的一角。

“所以才能找到这黑色的东西啊。”大宝帮着我把橡皮棍旁边的垃圾拨开,我小心翼翼地拿出橡皮棍,放在物证袋里。好在垃圾很干燥,棍柄没有被污染,应该可以提取到一些痕迹物证。

“林涛还在指挥部吧?”我拿着物证袋一溜小跑,和大宝一起向指挥部跑去。

林涛此时正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边指挥着几名技术员将从张跃家里提取的十几双鞋子的鞋底花纹和刚刚清理出来的草坪上的几十种新鲜足迹进行对比,另一边用一台便携式502指纹熏显仪,对保安室里提取回来的电话机进行熏显。

他看到我们跑回来,说:“还是你们法医好,尸检完了就没事儿做了,全撂给我了。”

“谁说我们闲得没事做?”我扬了扬手中的物证袋,说,“作案工具给你找回来了。”

“橡皮棍?没被污染?”林涛瞪大了眼睛。

“是啊,来,一块儿熏显吧。”我笑嘻嘻地把物证袋递给林涛。林涛小心翼翼地把橡皮棍拿了出来,放进了熏显柜里。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陪着林涛,蹲在熏显柜旁,看着里面的物件逐渐被熏黑。然后看着林涛把物件拿了出来,仔细地拍摄指纹。再然后,紧张地等待着林涛进行指纹特征点的比对。

“嗯,看来你想的是对的。”林涛在电脑上将一枚枚清晰的指纹放大,说。

“啥意思?”大宝问道,“什么是对的?”

“我们从保安室里的电话机上,提取了好几枚指纹,其中有张跃的食指指纹。”林涛说。

“快点说,磨磨叽叽的。”我说。

“不过这根橡皮棍上,倒是只有一个右手四指连指指纹。”林涛说,“却不是张跃的。”

“那……”我正想开口追问,却被林涛打断了。

林涛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就是这个电话机上,有没有和橡皮棍上指纹一致的指纹。”

林涛像是在说顺口溜,却概括出了我的中心思想。于是,我咽了口唾沫,静静地等着林涛下判断。

“有,电话机上有一枚完整的右手食指指纹,和棍上的一致。当然,指纹也不是方圆的。”林涛说道,“其实我们之前做的足迹分析,也基本排除了张跃和方圆。”

“那说明……”大宝还在翻着眼睛思考。

我拍了大宝后脑勺一下,说:“别想了,张跃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我们思考的家暴这一条线,很可能是不对的。”

“你说,这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呢?”林涛抬起头,看着我,问道。

“案子没那么简单,有挑战性了。”我抱着胳膊,说,“可是,我们现在除了拥有凶手的指纹,似乎没有丝毫线索了。”

“是啊,总不能把死者的所有关系人都排查一遍吧?”大宝说。

“那是笨办法,有没有捷径,就要看一下子砚那边的结论了。”我说。

4

不知不觉,此时已经晚上九点了,我们到达市局视频侦查室的时候,程子砚、陈诗羽和几名视频侦查的民警已经在做扫尾工作了。

“现场视频环境有限,能看到特定的时间点有不少人经过。”程子砚见我们走了进来,于是说道,“但是,视频的质量实在是不敢恭维,这即便是能看到有疑点的人,也不知道画面中的人是谁,根本无法清晰化处理。”

“也就是说,有疑点喽?”我问道。

“疑点还是有的。”程子砚调出一段视频,说,“你看这个人,在这辆车附近绕着圈,又拿手电筒往车里照。喏,还有这一段,应该是一个人,在做一样的事情。”

程子砚调出了三个视频片段,分别是被三个摄像头拍摄下来的。画面中一个穿着浅色上衣、深色裤子的男人,分别走到几辆白色车辆旁边,先是在车辆周围绕着圈,窥探着什么,然后用手电筒往车里照射。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专门砸玻璃盗窃车内财物的小偷。

“小偷吗?”大宝问道。

“像。”程子砚说,“不过,和本案应该无关,而且这个监控的品质,连他的体形都看不清楚,更不用说面孔了。所以,没啥意义。”

“昨晚,有车内物品被盗窃的报警吗?”我问身边的黄支队。

“啊,没有。”黄支队看了看警务通里的信息,说道,“今天这个派出所只有李春死亡这一起报警。”

“子砚,你的发现很重要。”我若有所悟,“不能说没意义,很有可能这就是破案的关键啊。”

“你从哪里能看出这要破案了?”林涛好奇道。

“别急,我们现在要去现场一趟。”我神秘一笑,说道。

“这刚来,又要回去啊?”大宝往椅子上一瘫,说,“你不累啊?”

“如果这一趟,就能破案呢?”我说。

“那我就请你吃小龙虾!”大宝说道。

“一言为定,出发。”我说。

韩亮开着车,带着勘查小组和黄支队,重新回到了案发现场。这个时候已经快晚上十点了,小区里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小区的中央,依旧围着警戒带,有两名派出所民警正在把守。因为草坪被围了起来,小区内的停车位就更少了,车辆停得密密麻麻。

“我们先去找一下,死者的车在哪里?”我说,“是个大众对吧?”

“对。”黄支队说,“我知道在哪里,我们下午来看过。”

黄支队带着我们,走到了一辆白色的大众高尔夫旁边,指了指,说:“这就是死者的车,每天上下班都开着。我们在车里搜过了,没看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我点了点头,绕着车辆看了一圈。车辆的右侧挡风玻璃内侧,放着一个挪车电话号码牌。看到这个,我心里笃定了一些。另外,车头右侧有一处擦痕,我让大宝打着灯,仔细看了看,发现擦痕上沾着一些红色的油漆。

“怎么着,要对车辆进行尸检了?”林涛打趣道。

我没理他,顺着小区的小路走了一圈,把停在小区里的几十辆红色的、白色的轿车都看了一遍,边看,边在纸上进行记录。到最后,虽然有些失望,但我依旧胸有成竹。

“怎么破案?”陈诗羽问道,“我们等着吃小龙虾呢。”

我转头问黄支队:“所有进出小区的车辆,都要有小区的蓝牙卡对吧?有蓝牙卡,说明在电脑系统中,有车辆的登记,对吧?”

黄支队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把小区所有登记车辆的车牌照录入交警系统,然后把红色的车辆给我挑出来。”我说,“再排除我记在纸上的这些车牌照,剩下多少,看看。”

“这个不难。”黄支队转身走向指挥部。

“我好像知道你的意思了。”陈诗羽恍然大悟。

“我也知道了。”林涛也恍然大悟。

“知道啥了?”大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也不再卖关子了,笑着说:“道理很简单,从解剖的时候,我就确定,这应该是一起激情杀人的案件,而不是预谋报复。”

“嗯,死因和损伤可以说明这个问题。”大宝说道,“能找到凶手的指纹,也说明了这个问题。”

“既然是激情杀人,破案线索就比较难找。”我说,“但是子砚的视频,给了我提示。首先,我们来看看视频上的这个人,如果不是一个小偷,那么他的动作有什么意义?他一定是在找车,找什么车呢?问题先放在这里。其次,死者是在居家准备就寝的状态,带着手机和钥匙下楼的,而且钥匙包里有车钥匙。”

“挪车!”大宝大叫道。

我点了点头,说:“结合上面两种情况,排除巧合的话,打电话要求挪车可能就是叫死者下楼的方法。而且,死者的车内确实有挪车电话,具备条件。可是,为什么视频里的人要左右看车呢?这时候我就觉得,挪车可能只是个借口。”

“轻微交通事故引发的报复心态,可能才是真相。”我说,“我看了死者的车,是白色的,而且他的车头有红色的油漆和擦痕。假如一个有红色车的人,半夜要开车出门,却发现自己的车子被人剐了,而且剐伤上有白色的油漆,那么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是要去找一下是哪一辆白车肇事的呢?”

“啊!怪不得视频上的这个人几次看车,都是在看白色的车!”程子砚也恍然大悟了。

“对,凶手发现自己的车被白色的车剐了,于是在小区里专门找白色的车,看哪辆白车上有红色的油漆。”我说,“结果,他找到了,死者的车上有。我刚才看过小区内所有的白车,除了死者的,都没有沾着红色油漆的擦痕。凶手和我一样,能发现这一点。所以,他怒气冲冲地就去保安室找保安,这也是正常动作,对吧?结果呢,保安不在。作为凶手来说,他的气不打一处来,只能自己解决了。”

“所以凶手用保安室的电话,冒充保安让死者下来移车,同时又拿了保安室的橡皮棍在死者的车旁守候。”我说,“后面的事情,就不用我来推理了吧?”

“所以,找这个小区的红色车辆就对了。”陈诗羽暗叹道。

“对,凶手把死者打死,这是他自己也始料未及的。”我说,“所以,他可能是今天上午才知道此事。那么,他今天晚上很有可能不会把自己的车辆开回来,这是正常的犯罪心理。我刚才也进一步进行了确认,小区内的红色车辆,都没有擦蹭的痕迹。如果是临时补漆,一天的时间也来不及。”

“精彩!”陈诗羽说,“子砚,这次又是你立了大功!”

“不,不。”程子砚连忙红着脸推说道,“是有你帮忙,还有秦科长的推理。”

“大宝,你准备在哪里请我们吃龙虾?”我笑着问道。

“好说,好说,我正好藏了几百块私房钱。”大宝挠着头说道。

“不喊上黄支队吗?”林涛问。

“他们还要去抓人、审讯,怕是没有时间了。”我说。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源于我对自己推理的自信。

一觉睡醒,案件也就破了。

排查抓捕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在经过车辆排查之后,黄支队他们发现这个小区内,有一辆红车当天没有开进小区。而这辆车是在车管所因为疫情而暂停工作之前,刚刚入户的。入户后,这辆车每天都停在小区,唯独昨天晚上开出去后没有回来。

于是侦查员就对车主进行了调查,并且调出了他其他时间在小区里遛狗的视频,经过体态和步态的比对,大致认定这人就是视频里找车的男子。

在确定男子住处的门牌之后,侦查员开始了抓捕行动。当然,这个男子看到警察站在门口的时候,直接束手就擒了。毕竟有指纹和足迹这么直接的证据进行佐证,所以犯罪嫌疑人张力连抵抗都省了,直接交代了。

从审讯的情况看,这个张力本身就是个很情绪化的年轻男子。他今年二十八岁,身材敦实,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从事旅游行业。去年下半年,张力从原来的公司辞职,自己办了一个旅游公司,可没想到刚刚赚了一些钱,买了房,买了车,就遇见了疫情。疫情对旅游行业的冲击可想而知,他的公司破产了。张力每天为了房贷、车贷焦头烂额,却找不到谋生的出路。张力很是郁闷,只能在刚买回来还没开过一百公里的新车里坐坐,考虑着疫情过去了是不是要把车卖了,周转资金。

案发当天,半夜零点,张力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说是要带他去见个老板,有可能帮助他恢复公司的运转。当他兴高采烈地下楼开车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车头被一辆白色的车给擦蹭了,而且伤得不轻。新车被剐再补漆,这辆不是原厂漆的车很可能因此而卖不上价格,张力顿时暴跳如雷。这本来就够让人生气的了,更何况剐车的人居然肇事逃逸,这样没素质的行径,让张力气急败坏。于是,张力挑着白色车辆进行寻找,很快就找到了李春的车。张力用手机照亮李春的挪车电话,开始想去保安室让保安做个见证。可没想到的是,保安室门关着,没上锁,里面居然空无一人。张力在保安室门口等了十分钟,都没有等到保安,这更是火上浇油。这是什么小区!什么邻居!什么物业!他打开保安室的门,走了进去,用保安室的电话给李春打了电话,准备骂他一顿。可没想到,电话一接通,自己居然因为半夜打电话而被李春骂了一顿。张力强压着怒火,以挪车为名,骗李春下楼。当看见李春醉醺醺骂骂咧咧地从楼上下来,他立即抄起从保安室里带出来的橡皮棍冲了过去,对李春进行了殴打。两人一路追打到草坪中央的污水池,李春滑了一下摔倒了,张力冲上前去,将他的头按在水里。你让我的车受伤,我就让你喝喝脏水!张力这样想着。

一番殴打结束后,李春不知道是由于酒精作用,还是由于精疲力竭,从池里出来后,仰卧在十米远的草坪上喘着粗气。张力也打累了,见李春躺在那里还骂骂咧咧,于是走上前去一脚将李春身边的手机踢开,最后扬长而去。

当然,张力怎么也想不到,就这样看似不严重的殴打行为,居然让李春丧失了性命。

“想想,也觉得可悲啊。”韩亮说,“如果方圆及时发现丈夫出门没有回来,而出去寻找的话,只要经过抢救,肯定不会死亡的吧。”

“如果抢救及时,应该不会死。”大宝说,“一个死了,另一个重判,真是悲剧。”

“所以啊,夫妻之间,要是多一分牵挂,”韩亮说,“估计会少死很多人呢。”

“我真是搞不懂你的三观。”陈诗羽说,“方圆都被家暴成那样了,你居然要求她牵挂?”

“你是ETC吗?自动抬杠啊。”韩亮说,“我没有要求方圆牵挂,而是在说和谐的家庭关系有多重要!”

“不和谐,也都是家暴渣男导致的。”陈诗羽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也缓和了一些,只是不甘地喃喃道。

“都少说两句。”和事佬林涛顺势出场,“快到了,快到了。”

之前提取了方圆的鞋子进行比对,现在案件既然已经破获,排除了她参与案件的可能性,这些鞋子自然要给人家还回去。

陈诗羽自告奋勇要求去帮忙还鞋,我们只好跟着一起。

“您好,方女士,这是您的鞋子。”陈诗羽敲开了门,说道。

方圆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把装着鞋子的袋子放在门口。

“这个,我们只是例行排查,还请您不要往心里去。”陈诗羽在没话找话说,看起来是想找个切入点来安慰安慰方圆。

方圆还是没接话,微微低着头,将自己眼角的瘀青藏在阴影里。

“以后有什么困难的话,可以去找派出所,他们会给予你帮助的。”陈诗羽说,“你们辖区派出所的所长是我的师兄,我都和他说好了。”

“谢谢你。”方圆低声嘟囔了一句。

见方圆并不想和我们多说些什么,陈诗羽只能告辞离开。离开之前,陈诗羽的眼神透过大门,定格在客厅里。

我顺着她复杂的眼神向客厅里看去,里面一个五六岁大小的小男孩正坐在地毯上,左手抱着一个变形金刚玩具,右手不断地拍打着它,嘴里还说着:“打死你,打死你。”

这一幕,让陈诗羽在整个返程途中都心不在焉。而林涛似乎察觉出了陈诗羽的心不在焉,也有些心不在焉。

车开了一会儿,韩亮猛然一脚刹车,车里全部人都因为惯性向前一个趔趄。坐在副驾驶上的陈诗羽系着安全带,也被勒得一阵皱眉。

“今天你们都是怎么了?”大宝一张大脸结结实实撞在前排座椅上,捂着鼻尖说道。

“这可不怪我,前面的车急刹,若不是我反应快,就得追尾了。我估计啊,隧道里有事故。”韩亮耸了耸肩膀。

我把头探出车外,前面不远处,隔着三四辆车,就是隧道了,因为有光线反差,所以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是能看到前面有车似乎正在冒烟。

“糟糕,是有事故。”我说,“去看看要不要救人,韩亮,你报警。”

除了韩亮,我们五个人跳下车,穿过车辆之间的间隙,急忙向隧道内跑去。进入隧道后,光线陡然一暗,我们适应了一会儿,才看见前面是一辆小轿车不知怎的就撞上了隧道的墙面,车引擎盖下呼呼地冒着烟。为了防止车辆起火,我们冲到了车边,拉开车门,见车内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两个人都和陈诗羽差不多岁数,正坐在车内龇牙咧嘴。

女人坐在驾驶位,系着安全带,方向盘上的安全气囊已经打开了,她泪盈盈地坐在座位上,双手掩面。男人伏在副驾驶的操作台上,因为没系安全带,而且安全气囊也没有打开,所以可能伤得比较重,一直在呻吟。好在汽车的驾驶舱还没有变形,所以他们并没有被卡住。

“估计是突然进隧道,光线变暗,导致驾驶失误的。”大宝说。

我心中一动,对大宝的判断并不赞同,虽然进隧道确实是光线变暗,但是隧道内又没有什么障碍物,为什么会突然打方向盘,导致车辆撞上墙壁呢?

“要紧吗?”我拉开车门,问道。

女人依旧是在掩面低泣,没有回答我。男人倒是挣扎着说:“我好像,肋骨断了,呼吸困难。”

肋骨骨折,如果断端错位,就有可能刺破胸膜,导致血气胸甚至危及生命;如果骨折的肋骨多,就会导致胸部塌陷,呼吸肌失去作用,也会丧命。所以,这个男人自称呼吸困难,让我们很是紧张。

我和大宝还有林涛跑到副驾驶的门前,拉开微微变形的车门,把男人扶了下来。这是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壮硕男子,我和林涛两个人搀扶,都有些吃力,好在他不需要人背着。

“怎么样,还能走吗?”我问道。

男人一脸痛苦地点了点头。

此时,陈诗羽和程子砚也把女人给搀了下来。

“怎么样,哪里伤了?”女人下车的时候,穿着的长裙撩了起来,露出的小腿有很多处皮下出血。我是法医,一眼就能看出,那是陈旧性损伤。

“嘿,扶人!”林涛踹了我一下,说,“非礼勿视!”

我没理林涛,让大宝帮忙搀扶着男人,而我则走了过去,对女人问道:“你好,我们是公安厅的,一会儿120会过来送你们俩去医院。但是,你得告诉我你伤到哪里了。”

“没有,我没事。”女人撤下一只掩面的手,撩了撩头发。

这时我才发现女人的鼻根部肿得老高。

“哎哟,你这撞了头啊。”陈诗羽关切地说道,“那得去做个CT。”

“没事,我真的没事,谢谢你们。”女人又捂住了额头,看得见,她面颊上的泪痕未干。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这个女人在掩面的时候,还不时地拽着袖口,像是怕被人看见什么似的。

此时,交警已经抵达了现场,用灭火器对受损车辆喷了一圈,走到女人的身边说:“你们什么关系啊?120来了,你们先去医院,是单方事故吧?把你的驾驶证和行驶证先给我。”

“哦,他是我老公。”女人说道,“是我自己不小心。”

女人拿出钱包掏证件。趁着这个时候,我也看清楚了她的伤情。她的鼻根部和右眼部有明显的肿胀,肿胀的区域还没有变成紫红色,这说明是刚刚受伤。

交警收了证件,120拉着两个人向附近的省立医院开了去。我们重新坐回了韩亮的车,陈诗羽指了指前面,说:“跟着他们。”

“为啥?”韩亮莫名其妙地问道,“你这是多管闲事吗?交通事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把我送去医院,后面的事情我自己跟。”陈诗羽白了一眼韩亮,说,“你们该干吗干吗。”

韩亮扭头看了看我,我默默地点了点头。韩亮耸了耸肩膀,踩了一脚油门,跟着闪烁着蓝灯的救护车飞驰而去。 NVy1DQLtEGjcSA7O1v6RAxX4jjOiMIWHM3zKLRyLG/UVx0V6e5YZcXr8D5MWAR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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