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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1

陈诗羽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家的楼下,此时已夕阳西下。乌黑柔顺的短发,随着她的脚步,活泼地飘动着。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长大后,能长这么高吗?她想着。

她住的小区,就在省公安厅办公区的后面,虽然被称为省公安厅家属大院,其实这里面住的一大半人都和省公安厅没有半毛钱关系,不过往早些年追溯追溯,或许他们的长辈和省公安厅有半毛钱的关系吧。

陈诗羽的父亲也是不容易,辛辛苦苦工作到快四十岁,才将将赶上最后一批省直机关福利分房政策,在两年前分到了这套房子。虽然房子挺破的,但至少比她小时候住的筒子楼要好很多了,她也有了自己的房间。

既然以后再也不会分房子了,那后面来省公安厅工作的叔叔阿姨们,住哪儿呢?陈诗羽百思不得其解,就不再去想它。

陈诗羽家在六楼,也就是顶楼。妈妈经常说顶楼不好,爸爸则说能分到就不错了,还管他几楼呢。陈诗羽也觉得六楼挺好的,至少视野开阔,从自己房间的窗户,能看到楼前那绿绿的草坪,还有篮球场上大哥哥们打篮球的样子。而且,每天爬楼,有助于锻炼身体。

陈诗羽每爬过两段楼梯,就上了一层,而两段楼梯的转角处,是她最喜欢的地方。楼梯转角处的平台朝外的一面,是一米多高的围墙,围墙上面是菱形镂空的装饰墙,中间则有将近一人高的敞开空间。

夕阳投射到装饰上,再在楼梯上印出一个个菱形的影子,就成了陈诗羽“跳房子” 的天然图形。她一蹦一跳地上着楼梯,毫不费力地,就来到了自己家的门口。

“小诗诗回来啦?”一个女人招呼道。

陈诗羽也不知道对门的大妈为什么要这样叫她,但是她挺喜欢这个小名的,听起来很亲切,又或者是,对门的大妈本身就很亲切。每次看到陈诗羽,她都会一脸慈爱,还经常拿很多自己做的好吃的给陈诗羽吃。

“大妈好!”陈诗羽声音脆脆地回答道。

“爸爸又出差了吧?”大妈问道,“妈妈呢?”

“妈妈今晚加班。”陈诗羽说。

“那你来大妈家吃晚饭吧,我今晚做了糖醋排骨。”

“不了,谢谢大妈!”陈诗羽说,“妈妈留好了饭菜,我自己热一下就好了。”

“小诗诗真是乖啊!”大妈说,“你姐姐当年要是有你一半好就好了。”

大妈有个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去了外地工作,只留下他们老两口儿。不过,住过来两年了,陈诗羽见到大妈丈夫的机会不超过两次,总感觉他有点神出鬼没。听爸爸说,那个大爷五十多岁了,游手好闲,没有职业,就靠在棋牌室出老千赚一点打麻将消遣时间的钱。所以,他经常早出晚归。这个大爷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是在公安厅大院里卖卤菜的,不知道怎么也分到了一套房子,这算是祖传的财产了吧。

陈诗羽反手关上了房门,将冰箱里的饭菜放在微波炉里热好,吃完,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开始写作业了。

作为警察和医生的女儿,一个人在家写作业,稀松平常。她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睡觉了。妈妈说,今晚医院有手术,可能会回来很晚,让她自己写完作业就睡觉。

晚上九点半,陈诗羽终于写完了自己的作业,伸了个懒腰,准备去洗漱。突然砰的一声,吓得陈诗羽肩头一震。

声音是从对门传来的,好像是一个人重重摔倒的声音。紧接着,便是啪啪啪的击打声,以及大妈的低泣声。

“糖醋排骨!糖醋排骨!明知道我血糖高!你巴不得我早死!”

这种事情对陈诗羽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事了。这座隔音很差的建筑物,很轻易地就把对门的声音传了过来。两年了,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很多次。

不过,在此之前,这种事都是爸爸或妈妈在家的时候发生的。陈诗羽记得,一年多前,爸爸在家听见这样的情况后,就去对门敲门了。毕竟,爸爸是警察,他应该有能力保护该被保护的人。可没想到的是,敲门只是让打骂声停歇了,对面的大门并没有被敲开。第二天,陈诗羽看见了邻居大妈青紫的眼眶和结痂的嘴角。不过,大妈还没等陈诗羽开口询问,就笑着说,自己老了,收衣服的时候摔了一跤,真是不中用了。陈诗羽当时很疑惑,为什么被欺负了,还要撒谎掩饰呢?难道大妈不想让警察去惩治坏人吗?陈诗羽不知道该不该揭穿她。

为了这个事情,陈诗羽思考了很久,也没得出答案。

后来有一次,对门闹得动静更大,妈妈不敢去敲门,就打了爸爸的电话,爸爸从单位赶了回来,还带来了辖区的派出所民警。这一次,门倒是被民警敲开了,可是人家老两口儿似乎啥事也没发生,把民警给拒之门外了。那一次,爸爸很严肃地对出警民警说了事情的严重性。爸爸说,两年前他出了一个现场,报案人声称自己的女儿神秘失踪了,警察经过一番调查后,了解到失踪者有个丈夫,平时经常家暴她。警察于是怀疑她遇害了,可是丈夫一直不交代。警察找了两年,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无法立案,刑警们又不甘心,一直安排几个民警想方设法侦查此案。所以,这样的苗头如果不能及时扑灭,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可是,当派出所民警苦着脸问爸爸,针对眼前这事儿,他们该怎么办的时候,爸爸顿时语塞了。

是啊,大妈都说没事儿了,警察叔叔该怎么办呢?

陈诗羽记得,那一次爸爸也很苦恼,而且苦恼了很久。不过好在那一次之后,有半年时间没有听见对面的声音,看来不管怎么说,警察还是能保护大妈的。

但这次不一样了,陈诗羽一个人在家,“久违地”听见了大妈被家暴的声音。虽然陈诗羽从小就被人称为“假小子”,但说老实话,她毕竟还是个孩子,现在还是有一点害怕的。

究竟是该自己去敲门,还是该告诉爸爸妈妈?爸爸出现场的时候从来不接电话,妈妈上手术台的时候也没法接电话。要不然,拨个110试试?可是,如果还和上次一样,让派出所民警白跑一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那一刻,陈诗羽懊恼自己不是个警察。如果自己是一个警察,那现在是不是就可以挺身而出,去帮助那个慈祥和蔼的大妈了呢?

幻想归幻想,可是现在自己又该怎么办呢?听着从对门传来的愈来愈剧烈的击打声,听着大妈夹杂着惨叫的低泣声,陈诗羽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时间在惶恐和焦虑中度过了,在陈诗羽不知所措的时候,对面的动静停止了。不一会儿,对面传来了男人的呼噜声。对,就是这么夸张,这座建筑物里,若有人打鼾声音响,家家都能听见。这让陈诗羽一直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

不一会儿,对面的大门打开了,传来了大妈细碎而蹒跚的脚步声。

怎么?大妈是要来找我求助吗?陈诗羽的心口又是一紧。这一次,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了,她几步跑过去,打开了大门。

门口的声控感应灯噌的一下亮了,可自己家门口,并没有大妈的身影。陈诗羽顺势向台阶下方的楼梯转角处看去,那将近有六层楼高的小平台上,是大妈熟悉的背影,她静静地蹲在那里。

“大妈。”陈诗羽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楼梯下的大妈抱着膝,慢慢地转过头来。陈诗羽有些不安,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大妈的脸上没有挂着慈爱的微笑,而是满脸泪珠。大妈头发散乱,嘴角还有血迹,鼻梁明显肿高了很多。她看了陈诗羽一眼,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楼道中白色的日光灯管,把大妈的脸映照得很白,惨白惨白。

陈诗羽刚刚想回应一个微笑,眼前却陡然一晃,大妈瞬间就消失在了视野当中。陈诗羽顿时愣住了,不对啊,那堵墙的后面是空的,什么都没有……这,这是什么情况?

她还没反应过来,楼底猛然传来一声钝重的巨响,陈诗羽彻底惊呆了。她很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她全身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接下来,好像是对面楼的好几户都打开了窗户,然后有女人的尖叫声和嘈杂声,再然后,就是警笛声。陈诗羽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站在原地颤抖着,直到下班回来的妈妈快步冲上了楼,用肩膀遮住她的脸,把她抱进了家里。

那一夜,陈诗羽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一分钟也没睡着。楼道里的低语声,听不真切,强光手电不停地掠过房间窗帘,牵动着她的心弦。

以后,再也看不到大妈了吗?

2

男人坐在池塘边,颤抖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依旧无法抑制住双手不停的颤抖。他打开烟盒,没想到只有最后一根烟了。他恨恨地抽出最后那根烟,用颤抖着的火苗点燃,然后使劲捏扁了烟盒,向池塘中央扔了过去。

随着小小的水花溅起,烟盒起伏了几下,最终漂在水面上打着转。

男人紧皱着眉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气将他的气管灼得有一丝疼痛。是啊,不能扔在这里,这片池塘,经常有人来。尤其是这个炎热的夏天,每天都有小孩子在这个池塘里洗澡、摸鱼。这里,太容易被发现了。

男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仰望了一眼星空。天上没有月亮,依稀能看到几点星星,闪啊,闪啊,透过他喷出的烟雾讥讽着他。一个小时前的情景,历历在目,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将那恐怖的记忆从脑海里剔除了。

一个小时前,男人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本来是想到办公室里躲个清净,可没想到,那一桌子的债务资料,让他更加烦躁。他负责这个村办工厂已经五年了,刚开始还算是顺风顺水,可没想到这两年说不行就不行了。眼看着工厂就要不堪重负,那么多村民还时不时地索要工资,他的精神压力之大,实在是难以言表。

一边抽着烟,一边回到了家里,大门居然是虚掩着的,他明明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重重地摔上了院门。她不会离家出走了吧?这两年来,他确实经常动手打她,但那也是因为她总是拿一些鸡毛蒜皮来烦他,所以这可怪不了自己。每次动完手,说几句好话哄一哄,也就没事了。不过这一次,他也承认自己下手可能是有点重了。

男人推开门,快步走进了里屋,还好,她躺在床上,并没有离家。

“臭丫头,人呢?”男人梗着脖子呼喊他们的女儿。

没有动静。

“臭丫头,出来!”男人恶狠狠地又叫了一句。

还是没有动静。

“臭丫头跑哪儿去了?你看到没有?”男人转头问床上的妻子。

妻子一动不动。

“我问你话呢!装什么死?”男人捏紧了拳头,烦躁地说,“还没挨够吗?”

一向言听计从的妻子,这一次居然顽固地违抗了他的命令,依旧躺在那里纹丝不动。

男人的气不打一处来,女人果真都是这样,有钱的时候,言听计从,再怎么动手,也是受着。现在没钱了,居然连问话都懒得回答一句!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一把拽住女人的衣襟,狠狠地一扯。女人软绵绵的,随着他这一把拉扯的力量,从侧卧变成了仰卧。那一张说不出有多恐怖的脸呈现在男人的眼前。

眼前的这张脸,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出血点,一双眼睛微微张开,黑眼珠的周围也都有密集的出血点。有血液从口角和鼻孔里流出来,因为她右侧卧位的姿势,血液向右侧面颊流注,并且在面颊处汇集、堆积,将整个右侧面颊都染红了。因为体位突然变化,又有一股血液从她的鼻孔里流了出来。

男人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别、别装死吓唬老子。”男人喃喃自语。

虽然这样说,其实他心里已经知道,这样的一副面孔,当然不会是装出来的。自己这一次确实是下手很重,但他死也没想到,那一番激烈的殴打,居然能把自己的老婆打得七窍流血而死。

男人感觉自己的血压在飙升,血液充斥了大脑,让他感觉有些恍惚。他捂住胸口,想尽力控制住那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接着又重重地做了几次深呼吸。然后,他伸出颤巍巍的手,探了探妻子的脉搏。

哪里还有一丝动静!

男人喘着粗气,狠狠地甩了甩头,确认自己并不是在梦里。他此时的心情,除了惊恐就是后悔,他懊悔不已啊!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说什么也不再打老婆了。动了手,情绪激动了,根本就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道,这个道理他懂。这两年来,有了第一次,就忍不住有下一次,每一次殴打,似乎都能给他最好的减压效果。但是,如果他知道有朝一日会出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克制自己的冲动的。

毕竟,中国几千年来,都是杀人偿命的。工厂虽然要倒闭了,但他可从来没想过去死。

男人颤抖着摸到了床头柜上的水杯,将一杯水灌进了肚子里。冰凉的水,刺激得他清醒了一些,他似乎又有了思考的能力。

那个臭丫头不见了,肯定是去派出所找警察了。这样看起来,幸亏家里没有安装电话,而唯一的一台“大哥大” 也在自己的手上。妻子有一台呼机,而呼机是不能打电话的。如果那臭丫头打电话报了警,此时自己恐怕已经被戴上手铐和脚镣了吧。

不,我还不想死,我不能偿命。

男人想了想,站起身来,虽然腿还是很软,但是为了能够活下去,他还是仔细地整理了一下思路。那个臭丫头只有十岁,警察不一定会相信小孩说的话。只要我把尸体藏好,把她的随身衣物一起藏好,警察肯定发现不了,我就说她是离家出走了,又有谁能证明是我打死了她?对!就这么办。而且要快,要在那个臭丫头带来警察之前,抓紧离开。

男人找出两个行李箱,一个装尸体,另一个塞满了妻子平时换洗的衣服,一只手拖着一个箱子,逃也似的离开了家。

此时此刻。

男人又狠狠地甩了甩头,像是要把自己从恐怖的记忆里甩出来一样。他看了看自己脚边的两个行李箱,又掂了掂手中装满液体的塑料瓶。

不远处,就有亮着灯的人家,房屋间的小路上,似乎还有行人经过,影影绰绰。

好在自己还是很机灵的,在村子周围绕了好几圈,有几次差点被人看见,都被他敏捷地躲开了。直到现在,还是没有人能够发现他,可能这就是运气吧,或者,这是天意?

而且,他一直很关心,或者说是很担心的事情,也没有发生。每次他来到地势较高的地方,就会朝村子的方向看一看,虽然村庄里到处都是炊烟和灯火,时不时有狗叫,但他确定的是,没有警灯的亮光,也没有大批陌生人进村。

难道那个臭丫头,居然没有去报警?

没有去报警,她会去哪里?难道是她没有发现她妈死了?不不不,不可能!我可千万不能松懈。她一定是去报警了,而狡猾的警察此时正潜伏在村子里的某个地方,等着我出现呢!说不定,现在整个村子都被布下了天罗地网。越是平静,则说明越不平静。

男人开始庆幸自己逃离得快了,假如他再稍微慢一点,一定会被抓住。看起来,自己在村子周围绕圈子找地方的行为也是很危险的。毕竟如果警察在村子里等不到他,一定会到村子外面来找。如果等到警察放弃守候,开始大规模在村周围搜索的时候,自己怕是插翅难飞了。现在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尽快处理干净!

男人犹豫着,捏了捏手中刚才点过烟的那个打火机。

他原本以为自己对家周围的环境,算是比较熟悉的,可没有想到,已经这么晚了,村落周围,居然还有人经过。这里这么黑,一旦有了亮光,就会被发现,目标实在是太大了。

看起来,自己原定的方案,是行不通了。

可是,这样又不行,那样又不行,这么大的尸体,又怎么处理呢?我们这里是农村啊!为什么农村的人口也这么密集?

男人想了想,还是不死心,从腰间解下一把工兵铲,对着坚硬的土地,狠狠地铲了几下。

当,当,当。

铲了半天,他只挖出了个拳头大的小坑。因为连续一周时间没有降雨,烈日炎炎,这附近的土地都被晒得十分干硬。他是农民出身,知道电视剧里动不动就挖个大坑埋了尸体的,都是胡扯淡。尤其是晒了这么久的土地,想挖个浅坑把尸体掩埋,都是很难做到的事情,更不用说想要深埋得严严实实,不被人发现了。

已经走了很久的路了,自己的体力即将损耗殆尽,他知道他不可能再有力气挖出一个浅坑了,更何况浅埋一具尸体,和将尸体丢入水里一样,根本就不保险。被发现,只是迟早的事情。

不,无论如何,这具尸体永远都不能被人发现!

男人这样想着,咬了咬牙,转过头,向远处眺望。远处大山连绵不绝,漆黑的山体上缘和青色的夜空自然地分了界。

男人举起了手中的瓶子,晃了晃,黄色的液体在透明的塑料瓶里翻动着。男人苦笑了一声,顺手将塑料瓶向池塘扔了过去。

没有办法了,只有去那里了!他坚信,那个地方,只有他熟悉,而其他人根本就不会去那个地方,去了也会迷路!一定的!

能不能活下去,就看自己的这一次选择了!

男人咬了咬牙,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腾地站了起来,拼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拖着两个大行李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Fd4gS/5uPCe1wM0aIAfYP/a9UWPqK4bDj2S/D6HzJQrntCGdkFx/R1u6Hz/XGI9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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