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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来到黑渊家后也有一个多月了,园子感觉自己经历了许多,同时觉得以往开朗的内心似乎被一层阴云所笼罩。倒不是说思想变得特别阴郁,只是莫名其妙地情绪低沉,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来。

为什么自己会变得对一切事情毫不热心呢?每天傍晚,园子都会在晚饭前散会儿步。走在夕阳下的树林中,她时常也会思考其中的原因,但很快就感到厌倦,最后总是数着树木间美丽的星星踏上归途。园子今年二十六岁,肩膀光洁圆润,个子不高,看起来十分娇小玲珑。她小小的嘴巴、可爱的嘴角、牛奶般柔白的丰润脸颊,无不散发着一种沁人心脾的美。尤其是那纤细柔弱的脖子,似乎承受不住浓密头发的重量,让她不得不偶尔偏一下头,犹如艳丽的花朵压弯了柔软的茎一般,更增添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清秀风姿。缟子夫人和富子都说,园子做女教师太可惜了。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如果梳成高挺的岛田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便一扎,该有多漂亮啊!明明拥有如此出众的容貌,她为什么不嫁人结婚,却要靠着女人单薄的身躯在激烈的社会战场上立足?女教师嘛,都是些得不到圆满婚姻的女人,要不然就是迫不得已才选择这个职业——缟子一向觉得女教师和女护士都是同一类人,因此她不理解园子的职业选择倒也无可厚非。

事实上,恐怕连园子自己都说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她并非从小就立志做教师,只是从宽松的父亲家来到严格的养母家后,慢慢体会到了读书的乐趣,开始觉得穿上酱紫色的裙裤,抱着一两本西洋书走路非常高雅,一度还不停地向朋友灌输提高女权的思想。二十岁时,园子从东京女子学校毕业。现在想来,那时的架子真是大得可怕,她至今仍清楚地记得,有两三个人刚刚透露出求婚的意思就被自己断然拒绝的事。当然,园子要继承常滨的姓氏,因此必须招男方入赘。即便如此,仍然有年轻人主动求婚,其中有一位很优秀的工学学士,大概是被园子的相貌所吸引的;还有一位长得和女孩子一样漂亮的新派青年画家。园子不愿结婚后被家务束缚,尽管目标不太明确,但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在社会上崭露头角,加上又有想要展露才学的愿望,于是她又去了某个英国人在筑地开的英语学校学习。捧着斯文顿的英国文学书、莎士比亚戏剧之类精美而沉重的书籍,在每天奔波往返的途中,园子曾无数次在心中描绘自己的理想:闺秀小说家、女性新闻记者,抑或是女子大学讲师?然而回到实际生活中,可能是由于对未来没有明确的规划,三年学成后拿到的漂亮证书没能起到任何作用,怀抱远大理想的园子待在养母家无所事事了半年之久,仿佛是读书太久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一般。这下养母心里着了急,托了好多朋友才把女儿送进了私立女子学校做教师。园子那一度冷却的功名心,此刻再度熊熊燃烧起来。然而如同她那纤弱的体态一般,她的性情中也没有那股能够和世俗长期苦战的坚强力量。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开始时都能够满腔热情地面对,但很快就像牵牛花枯萎一般,莫名其妙地耗尽了气力。她也曾试着思考自己一个弱女子,究竟为了什么孤身一人在这功名利禄的城市里耗费光阴,然而终究没能找到满意的答案。只是名誉、地位、权势、体面之类面目模糊的东西一直搅动着心绪,让她不得安宁。曾经如同火山一般燃烧,让园子狂热的功名心,最近不知为何再度燃烧起来。然而进入黑渊家后,生出的种种感慨瞬间冷却了这份狂热,一种类似刚从英语学校毕业时的倦怠感让园子又陷入了懒惰之中。有几天——又似乎是很长一段时间——园子几乎都是机械式地来到教员室,回来后便例行公事地和秀男对坐着看书,然后来到院子里如野狗般地在夕阳下徘徊,过得仿佛雕版印刷一样刻板。这种时候,即使不受别人的影响,不健康的生活习惯也更容易让人耽于空想。园子也不例外,以至于晚上连觉都少了。在她心里,昨天的希望之光已经朦胧,忧郁的回想渐渐占据了越来越多的空间。在一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往昔的情景又活灵活现地浮现在眼前——学士和画家向自己求婚时的情景。那时如果自己结了婚,如今又会怎样呢?和现在这副模样比较起来,究竟哪一种更幸福呢?仔细想来,现在的自己其实找不出什么不满足的地方,但心总是悬着,似乎已经断绝了希望。园子想起当时虽然拒绝了求婚,但异性献上真诚的爱情时,自己的确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得意和愉快,又想起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向她求过婚的情形,进而联想到现在肯定会做出以往自己想都不敢想的选择,于是又陷入了新的空想。园子肯定不会忘记最近三次去向岛拜访富子的情形及某次在路上和笹村相遇的事。

早上园子做了个梦,还从梦中忽然惊醒。尽管她努力回想,却始终没能抓住一丁点儿梦的痕迹。这天恰好是星期六,主人长义托园子给女儿带个口信,午后她便一个人去找富子了。

进入梅雨季节已经三天,但一滴雨也没有下过。天气变热了些,但凉爽的风吹动单衣的衣袖,倒也算舒服。鲜亮的树叶、闪光的流水、堤上的景色无不显露勃勃生机,竞相装点夏季的容颜。园子并没有感到特别愉快,也没有觉得不快,只是走进了富子家的大门。

因为彼此已经十分熟稔,传话的女用人径直将她引入了富子的起居室。无论来人的态度多么正式,第三次拜访时一定会被富子完全当成朋友对待,带到她那杂乱无章的起居室内。富子一向主张既然来了自己家,就必须完全抛下社会上那些烦琐的体面、品位之类,只有赤裸裸地谈论人前无法启齿的话题才能让人愉悦。她正躺着读小说,看到园子进来后不慌不忙地坐起,静静地将手边的坐垫递了过去。

园子先转达了主人长义的话。四五天前,他神经衰弱的老毛病又犯了,一直闷闷不乐,所以希望富子有空时能过去看看他。

“年纪大了,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父亲总发牢骚,实在让人受不了。”回答完后,富子又低声地自言自语,“看来父亲还是忘不了社会上的那些事啊。”隔了一会儿,她看着园子的脸问:“园子,男人——当然不光是男人——总是那么想在社会上受欢迎,你不觉得可笑吗?”

园子一时语塞。不等她回答,富子自顾自地说道:“我们家的老爷子,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在为没法到社会上抛头露面而烦恼,都愁出病来了。我呢,只想再结一次婚,但真是说什么也不愿再踏入社会了。”

和往常一样,富子又说起了她一贯的观点:人们从社会上获取的荣誉、名望之类的到底算什么呢?如果想要名望,或者说已经得到了有名望的地位,就得在方方面面亲手为自己戴上枷锁,扯上道德、道义这些大旗,永远做个自欺欺人的伪善者。与其这样,自己被社会排挤,在这片自由的小天地里随心所欲地生活就显得幸福多了,而且烦心事也少了许多。

园子明白,富子的这些话其实针对的是黑渊家被社会排斥的事情。然而不可否认,话里有不可动摇的真理存在。

“有些人表面上道貌岸然,身居高位,其实背地里还不知怎么样呢。”

“确实如此!”富子似乎突然深受触动,“我和丈夫离婚也完全是因为这样的事。”

“这样的事指的是……”园子变得热切起来,催着她往下说。

“只会在表面上装幌子……”富子微微低头说道,“现在想来,我的应对方式也太过粗暴了。有些事说起来很难为情,反正是我对他完全没了感情,主动提出的离婚。”

富子的丈夫是个在学术界名声响亮的法学士,在大学里做副教授,还兼任了两三所私立学校的讲师。富子对这位有名望的丈夫十分满意,为他倾注了所有的真诚和热情。作为新晋法学士的夫人,富子慢慢在社交场合受到欢迎,同时她因绝望而生的偏激思想也逐渐演变成了女性的温柔模样。然而不到半年,这短暂的和平就被打破了。因为富子发现丈夫娶她完全是图谋她家的财产。丈夫把俸禄都散在了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回家也越来越晚,到最后甚至常常夜不归宿。最初,富子悲伤不已,终日以泪洗面,慢慢才听说丈夫不仅在婚前就和某个艺伎来往,和本乡的妾室还有个三岁大的儿子。富子终于明白,自己不可能得到丈夫的爱。在可怕的嫉妒、愤怒和悲伤等种种感情不停地冲击下,她变得比以前更加偏激。

“我真的很不甘心,很不甘心,想要狠狠地报复他一下,反正我也不拿他当丈夫了。我……有天晚上故意去外面过了夜。说实话,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为了赌气就做出如此草率的举动。两天后我才回家。丈夫气得半死,‘不贞’‘不义’之类的大帽子一个劲儿地往我头上扣。我也豁出去了,把心里所有的话全都倒了出来。我说话嘛,过激是肯定的。不过,园子,吵架评理的时候肯定会这样的对吧?自己结婚前连孩子都有了,别人只是任性地稍微模仿一下,立刻把自己的过错丢下不提,说什么‘不贞洁’,是不是笑死人?我觉得,所谓保持‘贞操’,首先一点就是必须要求夫妻双方都洁身自好。反正当时我把他大骂了一通,当场就让他写了离婚书。”

歇了口气后,富子让园子喝口茶,吃些点心,接着又说起离婚后自己精神严重错乱,有段时间不得不请医生诊治,但搬到向岛以后领悟了许多云云。因别人的评判而愤懑,或是过于认真地寻求对社会的解释,反而让自己生出无聊的反抗之念。自己已经明白:这个社会愚蠢透顶,无论戴上多么华美的名誉桂冠都不过是虚有其表而已。自己的归自己,社会的归社会,绝对不要对世间的评价有半点介怀,想做什么就自由地去做。自己已经是个卑劣、肮脏的人,即便想要做什么事情,也犯不着再去下贱地欺瞒别人。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一点名声而束缚自己,为此而烦恼更是愚蠢透顶之事。自己已经完全脱离社会,孑然一身,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走到哪里都只不过是一个名叫“富子”的女人。道德——有了社会和家人才有存在的必要——已经完全与我无关。因此,自己才敢于做出一些外人看来很可怕的事情。也正因如此,自己做了这些事情也可以毫不愧疚,心安理得。

“现在的我,真是悠闲平静,没有一点烦心事。就这样死在这里,那才真正算得上是往生极乐。”

“您说得完全没错。首先世间真心想做慈善事业或是其他好事的人本就少之又少,而且大家都是为了赚点名声,才无奈地不敢越过道德的警戒线,所以打心底里洁身自好的人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了。”园子一直看着宽阔的庭院,嘴里接着说道,“像我,虽然也想让心境平和一些,但终究没法像您一样完全地与世隔绝,许多时候都必须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

话说完了,园子的眼睛依旧注视着庭院。泉水清清,夏季茂密的树木遮蔽其上,四五只小鸟鸣叫着从枝头飞到一片紫色天鹅绒一般的菖蒲花旁。富子也转头望向美丽的夏季庭院,忽然问道:“园子,你第一次来的时候紫藤花还开着呢吧?”

这句突兀的问话宣告了两人之间严肃讨论的结束,转而谈起了向岛的景色及牵牛花、菖蒲花等轻松的话题。不久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穿上了檐廊边摆放的庭园木屐。 elCRkcsVoDHSnHop4Fz+CPmjp44OIqyy6isDPNqiCsltsXslKSQ36umrmwXTj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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