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已经完全被夜色笼罩,星光开始在天空中闪烁,傍晚的月亮淡淡地映照着整个庭院,池塘边柔软的草坪上流动着两个人的影子。两人起身回房,刚出亭子,便看到来接她们吃饭的女用人。大女儿富子跟在她们身后。
“呀,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夫人似乎吃了一惊。
“我才来没多久,刚在那边和父亲说完话。”富子一边说着,一边朝房子走去。
园子听出这就是老主人前些天说过的女儿,不禁借着月光多看了她几眼。她和父母一样气质出众,个子高挑,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或许是月光映衬的缘故,她清瘦的脸如雪一样洁白、光滑。富子浓密的头发结成倒银杏式的垂髻——那可是妓院里常见的发型,淡色的绢毛混纺单衣上系着一条宽幅的献上博多带 ,捻线丝绸的和服外褂披在肩上,活脱脱一副艺伎的装扮。夫人回头看看园子,介绍了一下富子。听到母亲说话,富子稍稍停下脚步说道:“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您不用跟我见外,以后还想多跟您聊聊天呢。”她语气干脆,但能让人感觉到一种与她母亲十分相似的机敏和圆滑。
几人先来到十叠 大的客厅坐定。富子已经很久没过来玩了,园子搬进来之后也没好好款待过,因此主人长义突然提议在西式餐厅吃一顿团圆饭。众人又再度起身,围坐在餐厅的圆桌前。
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不时透过半开的窗帘摇晃瓦斯灯明亮的火焰。二十多年来,主人长义只在全家吃团圆饭的时候才能感到些许慰藉,他舒展开每天紧锁的眉头,不停地环视着餐桌,高兴地拿起叉子,默默地听众人讲话。话最多的人是富子,从品评最近出版的文学书籍一直说到了音乐、戏剧等。
“园子小姐,你不常去剧场吧?”她把脸转向园子问道。
“是的,我……”园子低声回答,“十二三岁之前爸爸还经常带我去,后来就再也没去过了。”
园子回答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来养母家前的那段幼年时光。园子的父亲是松平家的藩士,在某省做下级官吏,因平时爱好音乐,每月都会带着园子去听一次戏。自然而然地,园子也对此产生了不小的兴趣。然而自从被养母利根子收养以后,她的生活只剩下了日夜读书,尤其是投身教育界以后,几乎已经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剧场这种东西的存在。如今听富子滔滔不绝地说起这些事情,让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小时候自由自在的生活,同时也再次感慨道:所谓教育家,哪怕面对的是一点点小事情,也不得不为了名声和体面而约束自己。
“只要和学校扯上关系,总多了许多无聊的束缚。哪怕有很想去的地方,也得拼命克制,我已经十多年没听到过三味线的声音了。”
说完自己的遭遇,园子又开始批评如今的教育家们态度过于偏颇,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亲手给自己套上了太多的枷锁云云。富子闻言,大喜过望地表示赞同,没过多久,她也开始慷慨激昂地批判起相关的人物来。
“坦白地讲,我以为如今再没有比教育家啊,宗教家们更虚伪的人了。满嘴的道德、教义,装得如圣人一般,又说什么看戏会如何如何,听书会如何如何,显得自己多么清高似的,其实都是想看又只能强忍住不去。要不然,这些话简直就成了完全不懂戏的普通人在胡言乱语。他们说这些故作清高的话,其实全是为了生意,毕竟如果像普通人一样享受快乐,马上就领不到工钱了。没办法,只能这么说说来排遣痛苦。”
园子只是微笑着,听富子不停嘴地痛斥他们。很久没能一吐胸中块垒,而且还有人兴致勃勃地在听,富子似乎显得十分愉快,甚至主动讲起了自己和同班同学的一些往事。
喝咖啡的时候,富子语气娇柔地说:“园子小姐,有空的时候请一定到向岛找我玩。”
“好的,我一定会去拜访的。”
迄今为止,园子没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女性朋友。虽然在学校里熟络的女教师也有不少,但尽是些摆脱不了女性间相互嫉妒心理的俗物,因此虽然明知富子的思想太过极端,但她有些观点和自己难得地相似,便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不过,向岛那边到了晚上后,便会变得很冷清吧?”园子问出这句话后,语调重新归于平静,直到饭后甜点吃完,大家依旧在谈笑风生,仿佛还有许多话没讲完。
壁炉橱上的座钟响起——已经九点了。大家意犹未尽地起身,主人长义略带醉意,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缟子夫人一如既往的艳丽,站在园子和富子中间,牵起了蒙眬欲睡的秀男的手。一家人高高兴兴地离开餐厅,回到了原来的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