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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辆单匹马拉的小马车,今天载着园子和秀男跑了半天,先是从上野动物园到浅草公园,又拉着两人到了向岛。车夫挥了一记响鞭,车子便朝吾妻桥方向疾驰而去,将水泽校长抛在了身后。

夕阳如火烧般染红了天空和水面,连正要过桥的马车的窗户上也闪耀着红光。快到小石川水道町的宅邸时,黄昏的余晖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幽深的夜色。园子扶着秀男下了马车,站在装了大铁门的西式庭院前。铁门柱上闪耀的瓦斯灯和大门口的电灯照亮了门内宽阔的庭院,夜晚的树木也在灯光下显得越发青翠。借着灯光仰望这座二层西式楼房,还能看到紧挨着它的另一栋日式平房宽大的房顶。园子推开大门,径直走进了日式房子里的一个房间。

这里是秀男的自习室,除了一张两脚的书桌和一个书箱,再没有其他引人注目的陈设。园子经好友笹村道三介绍,受聘到黑渊家做家庭教师,到今天也才不过一星期的时间,带秀男去郊外散步也是第一次。最初,园子对这份工作抱持着犹豫的态度,迟迟下不了决心。一提到黑渊家,大多数人都会皱起眉头,因为关于他家的传言实在太多了。虽然都是捕风捉影,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大家都说这家的主人很久以前曾和西洋人的小妾通奸,借她的手霸占了西洋人的财产。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尽管黑渊家家财巨万,住着宽敞的豪宅,却一直被社会排斥,不敢抛头露面。园子平常很信任笹村,禁不住他一再央求,只得先征求了自己学校的校长及养母利根子的同意,这才答应下来。于是每天结束了女子学校的授课后,便会来黑渊家指导秀男的功课。从来到黑渊家的那天起,园子就一直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要弄清楚一些事情:这家主人真的是那种卑劣到被外界一直排斥的人吗?这个社会究竟为什么如此排斥黑渊家呢?

和往常一样,吃过女用人送来的晚饭后,园子开始监督秀男读书。临回家前,主人拉开纸门走了进来。

“哎呀,今天真是辛苦了。您一定累了吧?”

“不累,没什么的……”园子一边礼貌地回答,一边静静地看着主人的脸。

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主人穿着秩父绢 的夹衣与和服外褂。他看起来已经快六十岁,须发皆白,但体格健壮,并不显老态。泰然的坐姿散发着威严和沉着,那是拥有万贯家私的人会自然流露出的气质,还隐约透露出些许慨然之气,似乎他曾被社会沉重打击,又拼命反抗过。而且,可能是受长期与世隔绝的生活影响,他一直紧蹙的眉头间和异光闪烁、深深凹陷的眼睛里漂浮着一种黯然失意的色彩。

“不不,听说您带着秀男一直走到了向岛,肯定累了。小秀,今天好玩吗?”主人望向秀男,脸上的笑容充满慈爱。秀男高兴地答道:“爸爸,我们还路过姐姐家门前了呢。”

“是啊,还看见了一条很大的狗呢。”园子忽然想起自己在堤上时对秀男姐姐做的种种想象,转头看着主人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座宅子好像大得很呢。”

“是的。只是院子大一些,房屋已经破得不像样子了。”

“谁住在里面呢?”

“我的大女儿富子。”

借着话头,园子又问了两三个问题。一开始老主人还回答得有些迟疑,没说几句却放下防备,主动向园子诉说起女儿身上发生的故事。和园子想象的一样,正是因为黑渊家被社会排斥,富子才会一个人躲在向岛寂寞的别墅里。富子十八岁从高等女子学校毕业,却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许多同学都说她来自不仁不义的家庭,刻意排挤她,如同社会排挤她的父亲黑渊长义一样。上了好几年学,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和她正常来往。尽管不时在操场的角落被人欺负到哭泣,或在教室里被人羞辱,但天性好胜的富子,一直都在倔强地反抗孤立她的同年级学生,直到毕业都没屈服。也正是在这期间,她的反抗精神变得越来越强,起初还只是讨厌女学生的装扮,如果大家都梳西式发髻,她就偏偏要梳岛田髻;如果大家都穿印着家徽的和服外褂装高雅,她就一定要穿上条纹的外褂。但那时其实并不算太过分,毕竟只是学校内部的争斗。但毕业以后,她的同学陆陆续续成了上流社会的夫人,有些人开始频繁出入名流妇人的各种集会,有些人则在报纸、杂志上大谈自己的家庭观等见解。看到这一切后,富子的反抗意识变得愈加强烈,常常以提出一些脱离常识甚至是离经叛道的、危险的口号为乐,几乎成了一种病态。她也曾和一名法学士结婚,但没过一年就主动提出离婚,之后搬到向岛的别墅,一住就是两年左右。

“哎,这些说起来挺难为情的。但仔细想想,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让思想还不成熟的孩子承受这么沉重的打击,出现这种结果倒也不难想象。因此秀男长大后,我们吸取了姐姐的教训,打算不送他去学校,而是采用家教的形式。今后还请老师多多关照。”

老主人长义又说到之前雇的老师去了外地旅行,问起了园子对秀男的教育意见。他紧皱的眉头如同深深的雕刻一般,痛苦的心境清晰地呈现在脸上。随着身体的不断老去,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功名、荣华之心已经开始慢慢淡去。到了如今这个年纪,明明手握巨大的财富却无法进入社会的无奈并不会让他产生太多的焦虑,他所烦恼的只是自己的过去居然祸及无辜的子孙后代,这才是他忏悔和悔悟的源头。现在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能让孩子们过得更幸福一些。

从长义说话的语调、姿态和神色中,园子不难感受到他对孩子们的未来的忧虑,她不由得泛起一阵同情,并暗暗下定了决心:自己一定要负起责任,教育好小秀男,一定要让老人放心。无论社会排斥他们的理由是什么,自己既然已经受雇于这个家庭,那就应该尽力真诚、亲切地对待他们。因此,当老人恳切请求她住进家里照顾儿子的时候,园子立刻回答说自己乐意之至。

“只是我还得先问问家母的意见,然后才能给您答复。”

园子辞别了老人。黑渊家派了一辆车,很快就将她送到位于麹町下二番町的养母家。只是在车上,园子依旧在不停地想象着关于社会和黑渊家的种种事情。这栋小小的房子是租来的,钻过小小的耳门后,园子走进养母的房间,立刻将老主人的请求告诉了她。

养母利根子戴着一副大大的老花镜,半白的头发被剪得很短。此刻她正穿着黑色的短和服和裙裤端坐在桌前,在折本字帖上练字。园子进来后,她透过眼镜略瞥了瞥,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毛笔放在莳绘 的砚台盒里,然后轻轻地摘下了眼镜——代表她准备开始交谈了。身为近卫流的习字教师,对门生时刻注意仪态是她的职业习惯。她每次说话前都要轻轻咳嗽一声,这次也不例外。

“哦,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养母问道。园子双膝跪地向前挪了几步,说只要母亲不反对,自己想答应黑渊家住进去,今后去学校也会从他们家出发。

“这样的话,那按你说的办好了。”利根子随便瞥了一圈桌面后又问道:“那你的餐费谁来出?”

“这个我们还没有谈到,大概是他们家负责吧……”

“那就好。但这些事情都要事先谈妥,否则以后会很麻烦。”

起初园子是担心的,很怕养母不会同意。女性最美好的前几十年,利根子都是独自在藩主松平家的深宫里度过的。后来她也没结婚,靠教授近卫流字体度日——她自小便被称为近卫流名笔。园子是利根子的侄女,十三岁时被过继了来,改姓她的姓氏“常滨”。几十年来,养母从未对男子动过心,近乎顽固地坚持一种极端的道德,经常会和园子发生意见冲突。原本以为她很难同意未婚女子住进别人家,没想到话题居然这么轻易地就结束了,园子一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她也没顾得上多想。平常养母就有些冥顽不灵,而且最近年纪大了,对金钱的渴望也越发露骨,园子自然不愿意跟她住在一起,便决定明天一早就收拾行李,尽快搬进黑渊家里去。 yvFX9ZcPx+0hrOuuLm111skyHw7XRzC73lcyX57ISVWFfE8cjiK4gQmXAkvg6Aj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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