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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嗣之殇

仁宗皇帝生过三个儿子和若干个女儿,然而截至嘉祐二年(1057),只有兖国公主这位长女长大成人。早在景祐二年(1035),仁宗二十五岁膝下尚无一男半女,内心着急,便按民间习俗,将宗室子弟赵宗实和赵宗保养在宫中 ,作为“引子”。两年后,果然生下长子赵昉,不过落地便夭;宝元二年(1039)又生下次子赵昕,便将宗实、宗保送出宫去。谁料赵昕也只存活了三岁。此后又诞一子也未能长成。

中国人重传承,对于帝位尤其如此。皇帝无子,意味着没有法定血统继承皇位,宗室旁支和重臣权辅难免滋生出其他想法,势必影响到社稷安危和社会稳定。因为仁宗无后,甚至闹出假冒皇子的荒唐案件,引起京城百姓议论纷纷。

那是皇祐二年(1050),一位相貌清秀的青年在汴京闹市口出狂言,自称是流落民间的皇子,事情曲直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人不相信。凭空天降皇子,立即激发起京城百姓空前的好奇心,人们把这位青年围得水泄不通,听他讲皇宫趣闻和妃嫔传奇,以至于交通堵塞,影响了正常的市场贸易。

闹市区这么大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开封府。权知开封府钱明逸派人将这位青年捕拿到府衙进行审讯。当时钱明逸端坐正位,青年从容走进大堂,竟用傲慢的口吻责备道:“明逸你就这样坐着迎接我吗?”钱明逸被唬了一跳,不知对面青年什么来头,条件反射般地颤巍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当然,钱明逸是吴越王世家子弟,毕竟见过世面,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故意咳嗽一声又坐了下来,开始审案,不过语气中多了几分客气和尊重。

青年自述叫冷青,其母亲王氏曾是宫中人,居住在掖庭 ,多次被皇帝宠幸。有一年宫中失火,王氏被遣送出宫,却发现自己已怀有身孕,只好匆忙找了个叫冷绪的医生嫁掉。王氏不久诞下皇子,就是冷青。冷青还向钱明逸出示了一个绣肚兜,说是当年皇帝给王氏的信物。

这桩案件情节离奇,却又找不出漏洞。钱明逸没有能力辨别真假,又不敢贸然向朝廷禀报,生怕定性错误落下欺君的罪名。最后他想了个折中的方案:将冷青发配到汝州监视居住。汝州离汴京很近,这样的判决等于把事情暂时搁置起来。

宋朝州府专门设推官掌管诉讼案狱。开封府推官韩绛不同意钱明逸的判决,认为将冷青发配会姑息放任他妖言惑众。韩绛打个报告将案件申诉到朝廷,顺带参了钱明逸一本。

这最多是个招摇撞骗的小案件,但事关重大,正如翰林学士赵槩所言:“冷青所言如果属实,理当认祖归宗;如果欺诈,应该诛杀。”赵槩说得很有道理,不管冷青多么不靠谱,也应当寻求事实真相然后定罪,不能稀里糊涂靠直觉办案。何况万一是真的呢?皇帝四十一岁尚无子嗣,能意外得子,不也值得宽慰?!仁宗便令赵槩和知谏院包拯接手审理,务必水落石出。

这年四月,案件真相大白:王氏确系宫女,因大火被放出宫,嫁于冷绪为妻,先生一女,后生冷青。也就是说,即便王氏出宫时已怀身孕,也不可能是冷青!调查显示,冷青自小听母亲讲述宫中故事,遂产生幻觉,幻想自己是皇家骨血,出现了精神疾病。后来冷青流落庐山,碰到一位和尚,和尚以为奇货可居,便把冷青带回京师,想赌一把运气,或许将来做个帝师也未可知。这起案件以冷青、和尚腰斩于市,钱明逸贬知蔡州而告结

冷青案件让多少关心皇嗣的人从希望的云端又跌落进失望的深渊。皇嗣问题像窖藏的加了曲蘖的食物,从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忘却,如今随着兖国公主的出降而发酵得愈加浓烈,不是美味,而是辛辣。这种辛辣总会毫不留情地撕裂仁宗的伤痛,只是看谁去打开它的魔盒了。

一向快意恩仇、口无遮拦的翰林学士欧阳修终于忍不住了!他写了一道奏章,用生花妙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目标只有一个:建议立储!

奏章先表明心迹:臣一片爱君之心,不分昼夜。臣始终不敢怠慢自己的职责,所以斗胆犯颜,倒出自己心腹忠言。然后从兖国公主出降说起,唤起仁宗的父爱情怀:人之常情,莫亲于父子之亲,莫乐于父子之乐。陛下虽圣哲之身,天性亦当如此。过去有兖国公主陪伴,可能不觉孤单,现在公主出降,陛下万机之暇,深宫之中,谁还能承欢于膝下?再后顺势提出建议:陛下应亲自挑选才贤俱佳的宗室子弟过继为皇子,让他常侍奉左右,以宽慰性情。

提出建议后,欧阳修意犹未尽,又追溯历史,试图以史为鉴:考究史书,自古帝王虽是至尊,但少有独处。朝堂之上,有各司禀奏公事,有儒士讲经论道,还有侍从叨陪左右;入居内宫有宦官妻妾围绕身边,起居寝食有太子皇嗣侍奉前后;优游宴乐有宗室子弟欢欣往来,如同亲人。总之一天之内基本没有独处的时候。但是陛下您呢?您最缺少的就是亲近之人!

最后欧阳修又站在社稷的高度为仁宗施压:陛下您肩挑着祖宗基业,担负着社稷重任,储君的位子却一直空置,极不合适。您不一定现在就立储君,可以先过继个养子,一边观察他是否贤德,一边等待皇子降生。

欧阳修舌灿莲花,自以为句句中肯,但奏章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有欧阳修这样的直言上奏者,也有旁敲侧击,或借机劝谏者。监察御史张昪是位耿直的官员,指陈时事不避宰辅权臣,朝中人大多敬而远之。一天仁宗同情地宽慰他:“卿孤寒,有什么需要照应的不妨大胆提出来。”这里孤寒指的是没有朋友。不料张昪脸色凛然一变:“臣不孤寒,陛下才孤寒。”仁宗惊诧:“朕怎么就孤寒啦?”张昪也不看仁宗脸色:“臣家里有妻子儿女,外面有亲戚故交,可陛下只有您和皇后二人而已,难道不是孤寒吗?”一句话直指痛处,仁宗回到后殿,与曹皇后抱头痛哭

没有儿子成为嘉祐年间仁宗最不堪提及的伤心事,不过他心有不甘——万一哪位妃嫔突然怀上龙胎,老来得子也未可知。抱着侥幸心理,面对大臣催促,仁宗只管装聋作哑。

向皇帝进谏虽是言官职责,但皇嗣大事宰辅也不能无动于衷。嘉祐三年(1058)六月,韩琦为次相,与皇帝独处时提起建储的话题:“皇嗣关系到天下安危,察前朝祸乱所起,皆因不能提前决断之故。陛下何不于宗室中挑选一位贤明的子弟作为接班人呢?”仁宗若有所期:“后宫又有人要生产了,咱们等等再说吧。”

在上下期盼中,次年后宫诞下仁宗第十女即庆寿公主。朝臣再一次失望了,韩琦怀揣着《汉书·孔光传》请见仁宗。孔光是汉成帝时的御史大夫,汉成帝无后,孔光等人谏议汉成帝早立储君。韩琦以汉成帝为例:“汉成帝不过是庸碌的皇帝,尚且知道立弟弟的儿子为嗣;陛下是贤明的君主,当然明了其中利害。本朝太祖有子,然出于公心立太宗为继。陛下如果有太祖的心胸,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但仁宗还是不甘心。

新任御史大夫包拯以犯颜直谏著称,这时再次挺身而出:“东宫虚位已久,天下以为忧。万物皆有根本,太子就是天下的根本。根本不立,必致灾祸!”包拯说话不留情面,投老的仁宗觉得特别刺耳,板起面孔问:“你想要立谁当太子?”这话分量太重,包拯承受不起,“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陛下这是猜忌臣下啊。臣已经七十岁了,同样没有儿子,难道还会掺杂私心,为后世谋福利吗?”说到伤心处,竟涕泪俱下。仁宗素知包拯忠心,于是换副面孔,称赞包拯直言,表态说:“咱们慢慢商量吧。”

每当提起皇嗣,帝总顾左右而言他,臣僚可以进谏,但无法替皇帝做出决策。久而久之,连进谏的耐心也没有了,直到一位旷世奇才走上核心岗位。 0XWihFWpJzF0VlzT4NUVHqgJGTYDrv3kVRDjON57spR6I29qGwRGSMygi7ts2pg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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