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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告别

人生在世,有太多的痛苦与遗憾。与父母的告别,是我们永远不能忘却的伤痛,永远不会停止的思念,永远不想等来的明天。

二〇〇二年,韩小红从德国海德堡大学拿到医学博士学位后归国创业,成立慈铭体检,开拓中国民营体检行业市场。然而,命运却在此时与她开了一个巨大而荒谬的玩笑。先是父亲被确诊为肝癌晚期,随后韩小红自己也被诊断出患有中期胃癌。父女二人在同一病房,生死一线间。

采访她的过程中,韩小红几乎全程流着眼泪,但因其建立在巨大的人性的真的基础上,其情之深意之切,让我不忍打断。

我问她:“你会觉得老天不公平吗?”

“没有。当时就觉得必须活下去。”韩小红眼睛里一直挂着泪水,言辞却依然铿锵。她抬起手,擦了擦眼泪。“其实父亲确诊的前半年,我几乎是窒息的,每天都是撕心裂肺地度过。我做化疗的时候,想多陪陪父亲,特意让医院把我跟父亲安排在一个病房,中间只隔着一道帘子。我骗父亲说我是胃溃疡。这期间也是我创业最艰难的时候,我一直坚持工作,每周让高管来我这儿开会。他见我这种状态,也就相信了。但等到我做了胃切手术,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他半夜偷偷下床来看我,就全都明白了。当时他也哭得难以自控。”她停了片刻,已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他几次跟我讲,我曾经是他最放心的女儿,现在反而成了最放心不下的人。”

“你也是医生,最后却选择给父亲用了大剂量的止痛药。”

“父亲最后的骨性疼痛到了酷刑的程度,大量的止痛药会缩短他的生存期,但可以改善他的生活。所以我当时做了决定,让他能够不再疼痛。父亲给了我极大的支持,我把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这也让我几乎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痛。”

“你自己也在承受病痛,也面临着死亡的风险,但你依然把父亲放在了第一位。这种情感是了不起的。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强烈的遗憾?”

“可能就是这份父母之爱吧。当你的人生阅历越来越多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这个世界上只有爸爸妈妈的爱是最无私的。”韩小红滚烫的热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似乎有太多的无奈、委屈和悔恨消融在这哽咽的哭声中。

我眼眶红透了,眼泪也一直在里面打转。我默默地望着她,希望她能感受到这份无声的拥抱。

她稳定了一会儿情绪,说:“父亲在他最后的时间里跟我说了很多他的愿望,他说他一直想看世界杯,想去某个国家看看。可能他不知道,他的这些话对我来说都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采访韩小红的时候,我还太年轻,跟着这份深情感动,却也一直未能明白她的遗憾为何如此之深。现在才慢慢体悟,床前尽孝,该做的能做的虽然她都做了,却为时已晚。

人之孝,首先是物质层面,我们中国人讲“养儿能防老”。

其次,是精神层面,愿父母老有所依,活得不孤独。

而在人的根本意义上讲,父母作为独立、平等、完整的生命个体,是否被儿女足够理解与关照,是文明发展到今天,两代人都需要面对的问题。

为人儿女,我们常常渴望来自父母的理解与关怀,仿佛一切都是天经地义;可我们又何曾真的了解与尊重过他们的一生呢?

父母之于子女是,子女之于父母亦然。

父亲想去的地方、喜欢的风景、爱的物件儿,在他活着的时候,韩小红都未曾关注到,也没有满足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韩小红才感到莫大的遗憾吧。

也有人在他们离开以前把遗憾弥合,完成了与父母的完整告别。

比如,演员颜丙燕。

一九九四年,颜丙燕进入影视行业,并出演《甘十九妹》《红十字方队》等经典作品,表演才华得到了业内外的一致赞誉,演艺事业风生水起。而就在此时,颜丙燕的母亲被查出身患癌症,从二十四岁到三十二岁,颜丙燕几乎完全放弃了表演舞台,错过了女演员走红的黄金年龄。整整八年,她一直陪伴在病床前,直至母亲离世。

颜丙燕自幼被寄养在山东老家,跟随爷爷奶奶长大,与父母感情生疏。十一岁考入北京歌舞团后回北京,又正值青春叛逆期,与母亲矛盾愈发激化。在颜丙燕心里,母亲只是一个如同陌生人般的存在。病床前的八年守护,是她与母亲的一次重新相认。

“妈妈手术前,你当时是什么反应?”

“前一天晚上,我爸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医生说这个手术可能撑不下来。我爸心里扛不住了,想跟我商量。我当时劝我爸说没事。当晚很正常地就睡了。第二天闹钟一响,一大早就得去医院,我瞬间想起我爸昨天说过的话,然后就突然意识到,万一手术不成功,这个人(我妈)就走了。那一刻我的感觉就是不行,这个人我都还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我对她一无所知。”

“直到那一刻,你对你妈妈依然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我一直很回避她,即便在她刚生病的时候,我也是回避的状态。那一瞬间突然就觉得,她今天如果真的走了,怎么办。然后我突然间就开始哭。你知道吗?我都没下床,坐在床上就开始哭,哭了有十多分钟。边哭边下床刷牙洗脸,往医院跑,然后就看见我妈被推进手术室。那个时候我看着她,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当时我想老天爷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了解她。起码她给了我生命。”

“老天最终给了你一次机会。”

“那个原本计划一个半小时的手术最终做了七个半小时,我几乎是一直站在手术室门外,看着医生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进去,一直在折腾。最后医生出来,说手术成功了。我听到后就往后退,从头发到脚指甲都是软的。一下子就坐在凳子上,特别虚幻地看着我爸跟那个医生说话。从那天开始,我就主动跟我妈说话了。”

“你都和妈妈说什么,会提起你对她的不理解甚至是怨恨吗?”

“我逮着任何机会就聊。聊她小时候的事,聊她除了我爸还喜欢过别的人吗。问各种隐私,各种试图了解她的问题。这个过程当然也会聊把我送回山东的事,对我妈来说,她心里其实一直极其后悔。我爸妈是双职工,三班倒的那种,他们实在没办法,只能把我送回爷爷奶奶那里。我当时一岁多,我爸送过我两次,我不停地哭,他心一软又把我带回来了。后来我妈也送了两次,第一次我也是哭得不行,又被抱回家了。最后一次,我妈故意让我跟奶奶睡一个被窝,半夜我悄悄爬到我妈这边,说妈妈抱抱我。我妈一边流泪,一边要把我轰走。我就开始哭,我妈也哭。就这样,她把我留在山东,自己哭着回去了。”

“所以你那七八年的时间没拍戏,陪在病床前,其实是在完成一次与母亲的重新相认。”

“对,就是母女之间一种特别的重新认知。我刚从山东回北京的时候,我妈说我就是一个女流氓,抽烟、早恋、经常打架,说我要被枪毙的。我特别不以为然,最开始的几年,她天天揍我,没多久就把我打服了。后来她跟我说,我的经历对她来说是一个最大的伤痛,她觉得她永远都不能取代奶奶在我心中的位置。那几年中,我和妈妈的沟通解决了很多很多问题,我用了七八年的时间,才真正知道了‘妈妈’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

“你整整陪了她八年,这期间有没有想过放弃?”

“其实到第三年就已经超出了医生的预期,后来医生已经很直接地劝我们放弃治疗了。一是因为经济方面压力太大,那个时候我已经债台高筑;二是医生认为我妈妈太痛苦了。”

“我妈妈那个时候就像个孩子,谁跟她亲她就会折磨谁,疯狂、无礼,这些我们都经历过。但我放弃不了,我做不到。虽然我妈有时候嘴上会说不想活了,但每次病危,她都能挺过来,她很坚强。”

“后来我去医院收拾她的东西,从枕头套里发现了很多字条,都是她偷偷写的。她的病房有电视,看到哪个节目说哪个医生擅长治什么样的病,她就记下来,说不知道能不能救她一命。可这个字条我们谁都没见过,她也从未跟我们任何人说起过。”

“在她离世前几天,她又写了一张:燕子,妈妈累了,妈妈撑不住了。”

“其实一个人如果真想走的时候,不需要打招呼,他只要自己放弃,自然就走了。而我们作为亲人,不需要替他去做选择。任何人都无权决定亲人的生死。我们只需要去陪伴和爱。”

无论做怎样的准备,父母的离去都是巨大的悲伤。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往后余生你就是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了。

颜丙燕用了八年的陪伴与母亲说再见。

八年里,她把母亲一点一滴地还原为那个独立的、平等的、完整的母亲,那个独立的、平等的、完整的人。

我想,这是她们母女之间,最好的告别。 mSwWXC2ZpTE2ZnCtSNIIqdAvsgDXzyeHCbLgtMKa71W0A4hgSb+dkwqn9apXIXvk



迷恋这人间烟火

三年前,有一段时间我录完节目,回家总是要到凌晨两三点了。路边的许多店面都已打烊关灯,唯独在离家不远处的两株大柳树下,一家饺子馆仍是灯火通明,伴着热腾腾的蒸汽,翻滚着人间的烟火。与其说是饺子馆,倒不如说是饺子摊,因为没有店面,这对年轻的夫妻在马路边的柳树下支起了几张四四方方的折叠小桌和马扎,又架起了一个简易的燃气炉锅,一大锅沸水蒸腾,煮着热腾腾的饺子,三三两两的客人呼朋引伴嬉笑吆喝,仿若这座繁华的北京城流动的餐厅。

我观察了几次,慢慢发现这些凌晨围坐在路边吃饺子的人有许多共同的特征。比如他们大多是穿着环卫工人制服和保安制服的大哥,偶尔也有几位大姐,他们应该和老板、老板娘都很熟悉,点菜上菜经常操着一口我听不大清楚的方言乡音;比如他们吃的都很固定,几盘饺子,几瓣大蒜,一小碟醋,一碗饺子汤,一瓶小酒。每桌的客人喜好什么口味,老板似乎全都了然于胸;如若有客人喝酒,年轻的老板也会偷溜过去与客人们喝上一小杯,老板娘马上便会嗔怒地责备他几句,引来几桌老爷们儿的集体哄笑,老板一边冲老板娘抛去求饶的眼色,一边赶紧再嘬一口小酒,几步小跑回去干活儿;最有趣的是,与年轻的小老板“偷偷嘬酒”打成一片的客人中还有几位身着制服的年轻城管,他们之间白日里那独特的管理与被管理的严肃关系,在夜晚两点这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和一口浓浓的乡音中被消解成俗世生活中一幅再自然不过的风景。

我迷恋这人间烟火气。

若是肚子饿得咕咕叫,我也常过去拿起一个马扎挤在某一张桌子的边角处点一份饺子。我仍清楚地记得一个细节,第一次去吃饺子时,年轻的男主人有些吃惊,他递给我马扎时,特意用餐巾纸擦了擦马扎的座面。我录完节目没有换衣服,他可能觉得我穿得体面。

一来二去,大家也渐渐熟悉了。老板名唤“振华”,江西人,那年三十二岁,乡亲们亲切地叫他华仔。华仔性格爽朗,喜欢追香港警匪剧,最喜爱穿牛仔装,笑起来一口小白牙,常常逗得大家开心。老板娘是山西人,面容清秀温婉,话很少,很文静,如她的名字“盈盈”一般,总是面带浅浅的笑。饺子馆的老顾客大多是江西和山西的老乡,时间久了,他们之间也能听懂彼此的方言。我一度很羡慕这对年轻夫妻的感情,虽然生活艰辛,但凌晨的北京,马路边上的小摊,昏黄的路灯,丈夫时不时地给妻子擦擦汗,擦完便冲着含羞的女人憨憨傻笑,女人温柔地回望他一眼,那样的爱情多动人。

然而很突然地,这个摊位在某一天莫名地消失了,无影无踪,无痕无迹,仿佛从未曾在这个城市的夜里出现过。起初我以为是城市建设管理的原因,叹了一口气,便也没有再多想。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节气已入深秋,一天晚上,我又见到了这几张折叠的桌子,和那口滚着沸水的大锅。我欢喜得不得了,跑过去像往常一样落座,点了我爱吃的韭菜肉馅儿的饺子,四处张望着这久违的温暖。但不一会儿我便发现,与往日不同,今天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在里里外外地忙活,擀面皮,包馅儿,下饺子,客人们也仿佛都约定好了似的,谁想吃什么,吃多少,都是自己动手从锅里捞,吃完把饭桌擦干净,餐具收拾好,放下钱,默默离去。

我为这井然有序的沉默而困惑,心里甚至涌动着某种说不清楚的撼动感。我走上前去询问,老板娘短短数语的回答间,我才意识到,这个家庭已经遭遇了天崩地裂般的灾难。

一个月前,三十二岁的振华感到胸部疼痛,很不舒服,当时他没当回事,以为是小问题。盈盈催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可能是肺结节。住院观察了两周后仍不见好转,他们又转到了大医院,再次检查,医院通知他们已是肺癌中晚期。

生活窘迫,一段短暂喘息的时间对他们而言都是奢侈。振华妈妈从老家赶来,盈盈白天在医院照看,晚上由婆婆负责,她一个人回来支摊儿挣钱。消息渐渐在客人中间传了开来,大家来吃饭的时候,有大姐默默挽起袖子帮忙包饺子,有小哥跑来跑去做义务的服务员……

这便是我时隔一个月后眼前再看到的景象。

三年来,我一直与振华一家保持着联络。三年后的今天,我正在写书稿,收到了盈盈发来的一封长信:

啸南老师,振华今天入土为安了,我跟您说一声。他葬在他父亲的墓旁,也算是了了他生前的一桩心愿。

三年来的日日夜夜好像一场大梦,我和振华没有什么本事,也从来没有什么大的想法,就是想过一个普通人普普通通的生活,靠我们的两只手吃饭,老天爷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们,真是不公平。

他最后的这些日子,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婆婆。他跟我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为妈妈养老送终了。“以前我妈还老说我,将来有一天她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没想到命运太残酷了,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先走了,我妈该怎么办?”他平时都是乐呵呵的,只是一聊起妈妈,他就会抱着我痛哭。这期间他一直在张罗着为我婆婆相亲,发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我们见到了很多有意思的老人家,婆婆一开始心里是拒绝的,眼光也很挑剔。直到李叔捧着一大束红玫瑰来医院看她,看着婆婆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我们都知道,要托付的人就是李叔了。振华还给他们举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虽然简陋,但那天来了好多好多的人,亲戚朋友们都哭了,大家不全是悲伤,也有感动。振华到最后也放心了,李叔对婆婆是真的好。妈妈有人照顾,老人家也接受了人生的无常,一家人在一起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我公爹年轻时和婆婆离婚了,去了别的城市,振华说他心里一直怨恨他爸。直到后来他爸去世了,振华的心结都没有解开。反倒是他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日子,经常跟我回忆起小时候和爸爸相处的很多画面和故事。他说爸爸特别爱干净,衣角裤脚永远都是整整齐齐的。虽然家里很穷,但爸爸每天都要买一份报纸回来看,村里人都取笑爸爸是个干农活儿的文化人。爸爸总是喜欢把他扛在肩膀上,有一次他摔倒了,爸爸跟他说,摔倒了不怕,男子汉要不怕痛,自己爬起来……那时振华是笑着跟我说的,他说他这次也不怕痛,但是他拼了命也再爬不起来了……振华说,在生命的最后,他才意识到,他曾经那么想摆脱他爸的影子,却越活越发现自己最终活成了爸爸的模样。他似乎是背负着爸爸的影子,重复着爸爸的足迹。有一天晚上他流着眼泪跟婆婆说他想他爸了,婆婆握着振华的手一直跟他道歉,说她不该总是在孩子面前说他爸爸的不是。我婆婆也愿意他和爸爸葬在一起。

经过这三年,我也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成长了太多。大恩不言谢,您对振华的帮助,对我们一家人的帮助我都记在心里。我一定会好好活着,带着振华的那份儿一起,您放心。

随信附了一张照片,是他们全家的合影。叔叔穿着黑色的西装,打了紫红色的领结。振华因为化疗戴了一顶紫红色的帽子,和叔叔的领结巧妙地搭配。盈盈一身大红,笑意盈盈地站在一旁,挽着振华的胳膊。阿姨一身轻柔的洁白婚纱,腼腆地看着镜头,那一刻的幸福藏匿不住。阿姨说,这身婚纱,是振华对她余生所有的守护与陪伴。

为人子女,总是忧心于父母某一日终会老去,终将离别,我们又该如何面对?却不承想,命运无常,苍天无情,也有人青丝黑发年华正好,却不得已要和这个世界先说再见。

我看完后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打了许多许多的字,在发送前的一刻又全都删除了,只回了她四个字:“好好活着。” mSwWXC2ZpTE2ZnCtSNIIqdAvsgDXzyeHCbLgtMKa71W0A4hgSb+dkwqn9apXIXv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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