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虞美人 |
春花秋月何时了 ?
往事知多少 。
小楼昨夜又东风 ,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
雕栏玉砌应犹在 ,
只是朱颜改 。
问君能有几多愁 ?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
此词调名,一作《虞美人影》。调名下注:“《尊前集》共八首,后主煜重光词也。”题作“感旧”。
此词是李煜被俘到汴京(今河南开封)后所作。具体年代有人认为是被俘后第二年(977)正月作,有人以为是公元978年作。当时,李煜遭亡国之难,受阶下之辱,痛悔交加,思念故国,作此词以寄慨。宋马令《南唐书》注云:“后主乐府词曰‘故国梦重归,觉来泪双垂’,又‘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皆思故国者也。”宋陆游《避暑漫抄》载:“李煜归朝后,郁郁不乐,见于词语。”此词以亡国之君抒发故国之思,为宋太宗所忌,李煜因之蒙祸。宋王铚《默记》载,南唐旧臣徐铉奉宋太宗之命前往探视李煜,故主李煜“忽长叹曰:‘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宋太宗闻言,“遂有秦王赐牵机药之事”。又载李煜在寓所“因七夕命故妓作乐,声闻于外。太宗闻之大怒。又传‘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并坐之,遂被祸云”。
这首词是作为亡国之君的李煜思念故国、悔恨往昔的抒怀之作。
宋太祖开宝八年(975),宋军攻破金陵(今南京),后主李煜出降,南唐灭亡。开宝九年(976)正月,李煜被俘至汴京(今开封),过着废君软禁的生活。宋太宗对这位南唐旧主虽然生活待遇上还算宽优,但在政治上却深怀疑忌,监束甚严。李煜虽有优裕的生活条件,但身为废君系囚,并无自由。当时他抚今追昔,怀念故国,痛悔交加,“日夕只以眼泪洗面”(《乐府纪闻》引后主《与故人书》)。
约在被俘后的第二年(977。一说被俘后第三年,978),李煜在赐第(寓所)借七夕生日之机“命故妓作乐”,声闻于外,而所作此《虞美人》词也传于宋太宗耳中,因之宋太宗大怒,遂命秦王廷美赐牵机药给李煜,李煜次日而卒(宋王铚《默记》)。
李煜因生日“燕饮声伎”、作词抒怀,而引致杀身之祸,本质是政治斗争,是“(宋)太宗衔其有故国不堪回首之词”(明陈霆《唐余记传》)。可见此词含有深刻的政治背景和敏感的政治内容。宋马令《南唐书》注引述此词中“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句时,也称是“思故国者也”。
词的上片,侧重抒写词人囚居生活的处境和感受,表现了词人对故国往事的怀念,抒发了亡国君主的痛悔之情。
开首二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语言朴素而含蕴丰厚。
“春花秋月”,是美景,是良辰,是时光的流转变化,也是描绘李煜降宋后生活的环境处境。此时的李煜虽然还可以享受“春花秋月”的闲适,有着优越的生活条件,但作为亡国之君,他并没有行动的自由,在“春花秋月”的环境中,他过的是囚居的生活。这里不是他的故国宫阙,他身处异境,这良辰美景不但不能使他产生欢愉和亲切的心情感受,反而只能勾起他的痛悔、羞耻和怨愤,使他产生逆反的复杂心态,“何时了”就是这种心态的真实描绘。他对身处“春花秋月”的现实环境不是留恋,而是烦恼;对“春”与“秋”中“花”与“月”周而复始的变移不是怀着希望,而是感到沮丧、怨愤,甚至绝望。这情与景的对立矛盾,是亡国之君对现实幽囚环境的厌恶与对昔日帝君繁华生活的依恋相互交织的真切反映。
“往事知多少”,与“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心态感触一脉相承而又深入发展,是抚今追昔,由今溯往,又是对“何时了”心态成因的一种解释。正因为词人心怀往事,缅怀故国,所以才对亡国后自己所处的“春花秋月”产生逆反心理,产生烦恼、耻辱、怨愤的心情。昔与今的对比,情与景的对立,把亡国之君的词人心情处境真实而细腻地描绘出来。
三、四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是深入具体的描绘,词人的处境与心情得到了进一步的揭示。
“小楼”,在一般人可以是一处普通的居所,但对曾为一国之君、曾居“凤阁龙楼”的词人来说,“小楼”只是他的幽囚之所,身居“小楼”正反映着他身世处境的变化。在幽囚的“小楼”里,词人又一次迎来了东风吹拂的春天。春天和东风对于自由人来说是美好的季节环境,会给他们带来欣喜和欢乐,而对亡国之君、阶下之囚的词人来说,只意味着是一个新的、令人更加痛苦绝望的年头的开始。
获得自由、恢复往昔的繁华是不可能的,摆脱对往昔的追忆痛悔也是不可能的。词人不能不缅怀追想“故国”,然而回首故国所引起的又只能是痛悔交加,因而又自然地产生惧怕回首故国的心理,造成心理的巨大矛盾。
触景生情,见物思人,东风与明月都触动词人的情怀,引动词人的遐思,但又都安慰不了词人破碎的心,抚平不了词人激动的心绪。这矛盾的令人绝望的处境心境蕴含着词人无限的忧痛悲愁,令人为之感动,为之落泪。
上片抒写词人亡国之悲由一般至具体,借景抒情,情景相衬,今昔比照,于质朴中传达出丰富深切的情感。
下片舒展想象,进一步刻画渲染词人物是人非之慨,传达词人深重的亡国之痛。
“雕栏玉砌应犹在”,是说南唐虽亡,南唐旧日的宫阙应还存在。“雕栏玉砌”,应是南唐旧主对旧日居处宫殿的具体描绘,是实写。既是据往日的观察和印象对宫殿的刻画,又是用以指代南唐政权。“应犹在”则是词人的推测和意愿,自觉不自觉地暗含着词人对旧宫的留恋。
在幽囚小楼、东风报春的特定环境里,亡国之君的词人心中还想着往日居处的“雕栏玉砌”的旧宫,希望它还留存,这是“不堪回首”的回首,不该奢望的奢望。这种按捺不住的推想和思绪并不能给词人以鼓舞和安慰,“只是朱颜改”一句道出了词人物是人非的凄凉冷落的心境,推想旧宫依旧繁华,而实际宫主却已憔悴衰老,亡国之君不会再现往昔的红润容颜,不会再有复苏的希望。
复国、复位、复容,已是绝无可能,这必然导致词人绝望后无限的哀怨和愁恨。“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就是这种心绪自然、真实的描绘。人采用设问的形式,又通过比喻手法,造成跌宕曲折,而把自己难以名状的无限愁怨具体生动地描绘出来,使全词抒情达到顶点,并造成无限情思,供读者去体味。
这首词把季候景物变化与国家命运变迁、人物命运变化交织在一起,情与景相交融,今与昔相比照,白描与夸张相结合,相互映衬,多方面、多角度地抒写词人的故国之思、亡国之痛。
全词抒情深沉,蕴意丰厚,概括了具有亡国之痛的人们相通的痛苦感情,使全词主题具有高度的概括性。此词手法高妙,丰富而善变化。有白描,有工笔;有全景,有特写;有概括,有点染;有实,有虚;有近,有远;有收,有放;有问,有答。语言质朴而含蓄,笔法跳脱而意脉贯通。情真意挚,悲剧氛围强烈,比喻生动,形象鲜明,具有突出的艺术特色。
尤为后人所称道的是结尾以水喻愁的名句,更使此词流传百代而不绝。但自古诗词中以水喻愁者不乏其人,并非自李煜始。
李煜之前,唐代诗人李白即有名句“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金陵酒肆留别》),“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唐代诗人刘禹锡也有佳句“水流无限似侬愁”(《竹枝词》)。
李煜之后,宋代寇准有“愁情不断如春水”(《江南春》),欧阳修有“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踏莎行》),秦观有“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等等,可见诗词以水喻愁已有了传统。
诸家名句各有佳处,而李煜之句,借鉴李白诗句的情韵而别创新意,以其特殊的身份处境、情绪感受,借一江(长江)春水来比愁,与南唐故都金陵在长江边相结合,不仅关合自然贴切,而且形象鲜明壮阔,与诸家名句相比,其抒写的词人亡国之痛、故国之思则更为深沉,更具摧动人心的艺术力量。
宋代陈郁《藏一话腴》指出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句,是在李白的“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之句基础上“略加融点”,锤炼而成,所以更加“精彩”。明代著名文学家王世贞更称此名句是“情语也”,称“后主直是词手”(《艺苑卮言》)。李煜因之也获得“千古情种”的雅称。
千百年来,李煜的这个名句已广为人知,遍受称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