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与王者,是两种不同的能量,甚至常常是对立的。一旦二者集于一身,便如强大的正负电流相撞,激起浩大的光涌。南唐后主李煜(937-978),正是这种独特的结合体。
唐末五代十国七十多年间,群雄割据,兵火连连,政权更迭频繁,从帝王到庶人,都难免有浮生梦幻之感。就连创建宋朝的赵匡胤,做皇帝后都对大臣发出如此感慨:“天下自唐季以来数十年间,帝王凡易八姓,战争不息,生民涂地,其故何也?”(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
天潢贵胄之身,给了李煜浑身文艺教养和富贵风流;恰逢流离乱世,却让他养成一种天真与忧愁。富贵气与亡国恨,让李煜卓绝的文艺天才发挥到极致,成为闪耀的诗歌巨星。
李煜的祖父李昪,从别人那里占得政权,盘踞长江中下游的富庶之地,建立了南唐。江山传给了李煜之父李璟,史称中主,也是位诗人,仅四首作品传世,却有“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这样的千古名句。面对日渐强大的北方政权,从李璟时代开始,南唐就采取顺服自保的策略。李煜即位后,局面勉强维持了十几年,他虽然步步退守以求瓦全,但最终还是被赵匡胤的军队给灭了。
五代十国时期还时兴“禅让”,和平让位的情况不少。刀光剑影、明争暗斗之余,似乎更需要“体面”地上台或退场,所以胜出者杀戮废帝的情况并不多见。赵匡胤陈桥兵变取代后周柴氏称帝,却给了柴氏后人免死的“丹书铁券”;他灭了南唐,虽然给李煜封了个“违命侯”,也总算没有杀他。赵匡胤与赵匡义兄弟俩乃武人出生,亦好风雅。据传,李煜降宋北上后,赵匡胤久知他好吟诗,就命他举一得意之句。李煜回的是《咏扇》诗中一联:“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赵匡胤礼待之,对人夸他“好一个翰林学士”。(宋叶梦得《石林燕语》)
赵匡胤暴亡,弟弟赵光义即位。出于统治的目的,宋太宗抑武崇文,任期里组织编有《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等大型书籍。他也好书画诗赋,但就现存诗作看,可以说质木无文。世传宋太宗被李煜《虞美人》之类作品中的故国哀思激怒,才决意毒杀他。不知他毒杀李煜的动机里,是否有妒忌诗才的因素?在倡导“升平诗歌”的宋太宗眼里,李后主的泪干肠断之诗,本身即是罪过。
今天看来,似乎南唐、甚至整个五代十国割据战乱几十年,最终只是作为李煜那些伤心诗行的注脚而存在。伟大的语言艺术品,常常以人间的残酷作为养料,甚至作家也会被经由身心破茧而出的杰作毁弃。
宋人对李煜作为国主不乏同情,对他作为诗人则欣赏有加。这至少有两方面原因:一是宋朝长期偏安东南,尤其到了南宋,与南唐的政治处境有相似处;二是宋代文风炽盛,词人代出,李煜父子的作品影响甚巨,从欧阳修到王安石,许多人都称美李家父子卓越的诗才。
李煜生平,与他的诗文一样值得品读。北宋马令与南宋陆游先后撰写的两部《南唐书》,对他都有较为详细的记录。其他许多文献里,零星留下不少关于李煜生平与创作的细节。私事、情事、家事、国事……不同层面细节的汇集,可想见诗文背后血肉丰富的作者形象。
李煜相貌非凡,“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宋欧阳修《新五代史》)。按古人相术观,这是圣人面相,比如孔子据说就是“骈齿”;重瞳子也是标准的人杰征兆,据记载虞舜和项羽都是重瞳子。非常之人,也许更难摆脱命运宰制。
李璟儿子多,李煜是老六,太子本轮不到他做。他痴迷诗文、书画、音律、棋弈,就是不想争做太子。但命里就该他继大位,他的哥哥们都因为各种厄运死掉了。不经意间做了国主的他,依然有憨玩不羁的一面。据宋陶穀(gǔ)《清异录》记载的八卦,有一次他微服逛青楼,遇一僧人在此拥香怀玉,把酒弹唱,僧人不知来者何人,二人遂一见如故。李煜乘醉开和尚的玩笑,挥毫题壁云:“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传持风流教法。”
李煜这个人有真爱情。
他先后有两任国后。第一任昭惠后周氏,与李煜一样,也是天才艺术家。马令《南唐书》说她年纪轻轻即“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李煜获得一份《霓裳羽衣曲》的乐谱,惜其演奏之法已失传。昭惠后居然能旧曲新演,“变易讹谬,颇去洼淫,繁手新声,清越可听”。按现在的说法,她似乎情商很高,被册封国后之际,“虽在妙龄,妇顺母仪,宛如老成”。可惜天妒巾帼,二十九岁时,就与幼子先后病逝了。去世前夕,她坚持“沐浴正衣装,自内含玉”,可谓端庄自爱。李煜为此伤痛以至“哀苦骨立,杖后而起”。他为昭惠后写的长篇诔文,悲叹“苍苍何辜,歼予伉俪”,回忆一起吟商逞羽、修文游艺之情景种种,诉说了相爱之深:“我思姝子,永念犹初。爱而不见,我心毁如。”全文读来,令人动容,可谓至情至性,感天动地,让人想起曹雪芹笔下贾宝玉悼晴雯的《芙蓉女儿诔》。
昭惠后去世后,她妹妹成为国后,史称小周后。后主与她早有相好,他有首《菩萨蛮》据说就写二人幽会:“花明月暗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为避人耳目,提鞋微步,可谓细腻传神。
还有一位黄姓嫔妃,地位不高,颇得后主青睐。马令《南唐书》说她不仅美貌,且有艺术天赋,“书学技能,皆出于天性”。平日负责掌管宫中书籍字画,金陵城陷之际,她奉后主密令,一举烧掉了包括钟繇、王羲之墨迹在内的书籍字画上万卷。
小周后和黄氏,后来都随后主降宋,下场可想而知。
许多记载说李煜好佛法。隋唐以来,承平既久,佛教在中国传播日广,好佛者甚众。金陵繁华,一直是佛教重地。李煜喜诵经礼佛,在境内崇修佛寺,于禁中建舍养僧人,还自称“钟山隐居”“莲峰居士”。他与昭惠后所生之子仲宣病夭,恐卧病的国后扛不住,李煜以此诗表达了自己的郁结:
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
雨深秋寂寞,愁引病增加。
咽绝风前思,昏濛眼上花。
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
末联中“空王”之对“穷子”,奇特而工整。李煜自视为迷途之子,希望得佛祖(空王)指引。另一首《病中感怀》里亦有类似诗句:“前缘竟何似,谁与问空王?”由此可见他沉迷佛法之深。以修行或隐居的心态处理国事,其结果可以想见。
金陵城破前夕,群臣惊惶,后主尚能晏然自安,聆听沙门讲经。马令《南唐书》载:“金陵受围,后主召小长老问祸福,对曰:‘臣当以佛力御之。’乃登城大呼,周麾数四。后主令僧俗军士念救苦菩萨,满城沸涌。”佛法如何能消除家愁与国恨?失魂落魄的李煜赐死了小长老,可谓绝境中的鲁莽之举。
面对强宋的威逼包围,李煜所主的广大而富庶的南唐,此前或许也有翻盘的可能。马令和陆游都记录过一个令人扼腕的细节。马令的描述如下:“冬,有商人上密事,请往江陵窃烧皇朝战舰,国主惧事泄,不听,商人遁去。”
这里说的,是宋太祖开宝四年(971)冬天的事。此前,北宋已灭了后蜀、南汉等南唐周边国家,对南唐已是志在必得。这位南唐爱国商人,很像司马迁笔下密劝韩信拥兵自立的谋士蒯(kuǎi)通。长久以来,给李煜出谋划策抵御宋军的臣子,也不乏其人,却因后主的幼稚、胆小或猜忌,都没什么好下场。
开宝八年(975),北宋破金陵城,李煜出城向宋将曹彬纳降。李煜本与臣子亲随约好“死国”,但最后时刻,他却放弃了这一念头。曹彬告诉李煜,到北边俸禄有限,恐不够用度,请他即刻回宫整理财物,随身带上。部将很担心李煜回宫后自杀,曹彬笑答:“彼能出降,安能死乎?”李煜携家人部属渡江北上,途中有诗云:“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李煜作为国主却一路屈膝自保,贪生投降,可怜可悲,甚至被耻笑;而细察李煜的历来言行,不选择“死国”,除胆怯之外,或许也有些天真的仁念与不忍。客观地看,他不管个人名节,至少免去更多无谓杀戮甚至屠城的悲剧。陆游在《南唐书》里也表扬他“尊事中原,不惮卑屈,境内赖以少安者十有五年。”
李煜的书法、绘画和音乐作品早已失传,确定为他所作的词只有三十余首传世(部分还有残缺),以及零星诗文若干,换言之,我们今日所见李煜作品,只是他平生创作的零头。有一些后人归于他名下的作品,虽有争议,却说明他在后世的巨大影响。
近代以来,中国屡遭侵犯,无论反抗还是革命,充满阳刚气的豪放词,似乎更能鼓舞人心,因此李煜没那么受欢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十分推崇李煜,算是异数。《人间词话》写于清朝崩塌前夕,列强围掠中国,华夏文化面临千年未有之挑战;王国维有强烈的末世敏感与愁郁,他喜欢叔本华,推崇李煜,以“悲剧”解《红楼梦》,与最后选择自杀,都有相通处。王国维非常准确地定义了李煜与之前两位代表性词人的本质区别:“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因“神秀”之魅力,李煜的词很打动当代人。或许,身处后现代社会的人们,更能体会李煜词中的颓靡劲儿与虚无感。
李煜寥寥可数的作品,何以有如此独特的魅力?我以为至少有如下几个原因:
首先,李煜的作品充满自传性。
在李煜之前,文人词多拟女主人公表达闺阁怨思。精心雕琢甚至过度修辞,无论是“句秀”还是“骨秀”,读多了,往往只剩语言本身的绮丽乃至粉腻。当然,闺怨表达很可能暗含其他心绪,比如李璟词中虚拟的闺怨,也有人解作国家危机的隐喻。李煜的词,无论是前期那些富贵风流甚至狎昵的文字,还是后期亡国伤痛之作,它们最大的魅力在于,作品不仅有语言修辞本身,还有鲜活的经验。换言之,此前的文人词里,常常是对女性情感一厢情愿的表演;而到了李煜,他自己成了主人公之一。
比如在短剧般的《一斛珠》里,那位“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的女子近旁,显然是作为观看者的“檀郎”,我们可以将他视为李煜本人;《喜迁莺》(“晓月坠”)里,直接就写男主人公思念女性。《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这两首表现南唐宫廷奢侈生活的词里,主人公也是作者本人。清人陈廷焯批评李煜这类作品“风雅疏狂,失人君之度矣”(《云韶集》),但这种“疏狂”形象,恰是作品之魅力所在。
在李煜那些亡国遗恨主题的词中,他自己更是核心主人公,质言之,此前模拟女声为大宗的词,在李煜这里变成了以男声为主,这被文学史家视为革命性变化。表演固有千般好,却不如以自身经历再现说法;更何况,李煜有一段亡国之君的生活,有机会用一身才华来表达亡国的绝望、痛苦和悔恨。他没有在国都金陵沦陷时自杀或他杀,而是投降,多活了两年。这两年,似乎就是专门为文学史而活的;没有这两年,唐宋词史必将大大减色。
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说词至李后主,“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说得好,但无论伶工之词还是士大夫之词,都可以部分“复制”和“传承”,以亡国之君的身份写绝妙好词,千古之下,唯李煜而已。
李煜作品的魅力,也在于他表达的克制与简约。
李煜软禁于汴京的最后两年里,他显然陷于彻骨悔痛,但作品中并未见呼天抢地之状。记得法国作家蒙田曾归纳过,西方古典诗文描写极度悲伤之人,常常会说他/她们伤心得变成石头。在著名的古典雕塑拉奥孔群像中,特洛伊祭司拉奥孔绝望的哀号,也因其静默而魅力无穷。李煜词里,也有类似静默化处理手法。
比如《乌夜啼》起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前半句似有万千愁苦,后半句却直接转移到“月如钩”这一不圆满的静默物象上。“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也是以梧桐之寂寞指代作者寂寞。接下来的“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对压不住的离愁,诗人继续尽力“剪”之、“理”之。“别是一般滋味”,并非指离愁本身,而是剪理离愁而不能的“滋味”。总之,全篇似乎都是对情绪的转移或克制,而非直接宣泄。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可谓图像、绘画和音律三美兼具,或许跟李煜长期浸淫书法、绘画、音乐有关。通篇字词句准确、流畅、简明,情绪都收敛于“春花秋月”“东风”“月明”“雕栏玉砌”等意象里。末句最精彩,以流水喻愁绪,多一“春”字,便一扫陈旧感,独特的形象脱颖而出,有了多重意义:愁如春水,边流边涨;同时也隐指“故国”的江南春。
李煜词的另一种魅力,在于他迷人的修辞形式。
他降宋后的词,有一核心语义逻辑:现实境遇与故国之思的纠结感。这体现为两种主要的修辞形式:醒与梦的交替出现;眼前景物触发故国回忆,有时是季节物候引发,许多时候则以“月”来联通。
佛教在中国的传播,促进了文学中梦幻主题的发达。对好佛的李煜来说,梦是回到故国最好的通道。囚禁于生活中的他更愿意活在梦里:“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子夜歌》)、“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水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望江南》)、“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清平乐》)、“欲睡朦胧入梦来”(《采桑子》)、“闲梦远,南国正芳春”(《望江梅》)、“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浪淘沙令》)。
眼前景物触发故国回忆,也是李煜词常见的组织逻辑。比如“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虞美人》)、“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子夜歌》)、“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清平乐》)、“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浪淘沙》)、“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虞美人》)。
由上也可以说,李煜之前,词的主题多以闺阁与外界之间的空间关系为核心;而李煜那些脍炙人口的作品,则多以今与昔或醒与梦为主,是以时间关系为核心。
李煜存世文字不多,却生动无邪地表现了他从“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春殿嫔娥鱼贯列”的富贵生活现场,到“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从无限的天真风流欢喜,到悲切欲绝的命运切换过程。“天上人间”的巨大生命落差激起的迷思,通过他的赤子心肠挫于笔端。这些文字可用来表达、慰藉甚至把玩中国人的种种遗恨,也足以代言人类反复遭遇的繁华与无常的变幻。
西方文学中把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称为诗人之王,在中国文学中,这个称号因李煜而有了独绝的定义。
2021年5月30日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