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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文书店与进口唱片

后来怎么又舍磁带而取唱片,不大能说得清,大体上应该是受一朋友的影响吧。他是个地道的乐迷,搞美术的,却似对古典音乐更钟情。他的工资及其他收入常是以盒带计的,他会下意识地将其换算为磁带的盒数,比如得了三十块钱外快,他就面带喜悦说够买两盒带子了。忽一日,他开始以唱片的张数为换算单位了。他的理由是:第一,唱片比磁带音质更好,更耐听;第二,以古典音乐而论,唱片的选择比磁带更多。

这时电唱机似也正在回归人们的视野,不是过去最常见的单机,而是在组合音响里。台式、落地式的组合音响渐渐开始风行,大商场里进口的组合音响,像日本的“山水”“建伍”之类,常出现在最令人瞩目的位置,其价格非寻常彩电可比,令人肃然起敬。我曾经的梦想就是拥有一套“山水”。这类音响系统通常包括一对音箱、一个功率放大器、一个放磁带的卡座,还有一个电唱机。

有些人用外汇指标买了,放在新房里,它既是放音设备,也是摆设,在时人眼中,足可充当新房里的一景。对许多人而言,顶部的电唱机近于摆设。一则大多数人对音质并无很高的要求,二则习惯了磁带,用唱片不免就嫌麻烦。唱片播放时间要短得多,过去的粗纹唱片可以短到一面的时间只有几分钟,后来差不多都是密纹唱片了,时长也还是短,通常一面不会超过二十分钟。标准的磁带时长为六十分钟,九十分钟的也并不鲜见,单面四十五分钟,无须翻面,播完一首交响曲也绰绰有余。听唱片,一会儿工夫就得翻面,还得轻拿轻放,用对付磁带的动作去摆弄唱片,就几近粗鲁——和磁带比起来,唱片是更贵族化的。

所以也唯有我那位乐迷朋友那样的,才会当真经常性地听唱片。他是先行者,在那时已对成套的组合音响(后称“套机”)不屑一顾,开始“发烧”,买器材自行组合。我在他那里看得眼红,听得耳热,不夸张地说,在听靓音方面有接受洗礼的味道。回来之后我就开始买唱片,那美妙的声音在多大程度上应归于唱片,我不知道,但我买不起音响,不要说“发烧”,离“感冒”所需的财力也还差得远。唯有唱片,还可尝鼎一脔。

于是有段时间,我频频地跑外文书店。其时“嘹亮”唱片社已没了踪影,也不知为何,唱片都是在书店里卖,进口唱片则必在外文书店卖(或者唱片的进出口权归新华书店系统也未可知),在南京则或者是中山东路上的市外文书店,或者是湖南路上的省外文书店。

外文书店是卖外文书籍、外语教材和外语工具书的地方,但卖唱片处经常比卖书那边动静还大。这跟唱片的封套有关。此时不论国产还是进口,唱片的封套已不是素面朝天式,都用硬纸板做外壳(里面另有薄纸封套)。古典音乐唱片的包装偏于庄重,大多是演奏/演唱者的演出照,这与书籍比起来就显得缤纷多彩了。又加店家将封套满墙地张挂起来,尤能夺人眼球。DG、EMI、BMG这些大唱片公司都有自己的主色,DG的古典音乐唱片常把唱片名与公司标志放到一起,构成一个面积很大的黄色图案。从这家公司进口的唱片似乎特别多,故后来一想到西方古典音乐唱片,脑子里就会浮现那抹明亮的黄色。

这时塑料薄膜唱片似乎已销声匿迹(大规模廉价生产的薄膜唱片也许只是中国一个时期的特殊情形吧),至少进口唱片清一色都是胶木的,价格上也大体都是十五元钱一张。外国唱片进来之后,听乐的范围一下就扩大了许多。事实上那些大唱片公司录制的演奏,基本上有唱片就有相应的磁带,也不知为何,古典音乐的进口磁带品种就要少得多得多,与唱片可有的选择性相比,几近于无,好像进口公司打定了主意要让古典音乐“贵族化”,只以唱片的形式出现。

我在两家外文书店转悠,每一次都越发地感到阮囊羞涩。收入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也不可能像以唱片为本位的那位朋友那样全情投入。我还得分出钱来买书,若说那段时间对唱片的热衷是一场艳遇的话,那对于书,我从上中学时起就已是不弃不离了,而当时的情况与现在相反,买一张唱片的钱够买好几本书。在外文书店满壁唱片面前的徘徊,于我是个悲欣交集的过程。往往早打定主意要买下某两张的,到时有新发现,复又犹豫起来,总要磨蹭到最后,才痛苦地下手。只有买贝多芬小提琴奏鸣曲全集那次,我异常坚定,那也是蓄谋已久的缘故——当然是有预谋的,不然如何下得了手?那一套一共是九张,合一百多元人民币,对它出手在我绝对是豪举。 zJMKw4/peTZNYZ2pAYnsDCuGN6p1A4KOghdvXZg0H3qHtC+vLl127RaSiRqIWpUa



也算发了一回烧

事实上,对我而言,听乐范围扩大云云,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虚构,因为到我的唱片积到五六十张的时候,我的音响设备连个影子都没有。朋友笑话我这是“马还不见影子,倒买下了鞍”,确是实情。另一朋友的调侃则引自从他父母那儿学来的苏州谚语:“鸟还在天上飞,就忙着斩葱了。”我很奇怪这话的来历:难道苏州人有吃鸟的传统?

怪只怪那位仁兄将我的胃口吊了起来。“曾经沧海难为水”,在他那发烧器材上听了一次唱片之后,我大概已然想着在音响上要“一步到位”了。照他的说法,“万元级”的音响,“一般听听也就可以了”。这数目绝对应该让我倒抽一口凉气的,我居然就存了这个念想,且后来渐渐清晰、坚定起来,足见当时我还很有几分理想主义的味道。

买回的唱片倒并未束之高阁,没事时我常会拿出来欣赏一番。“欣赏”的仪式包括拿着封套、套盒一阵摩挲,小心翼翼取出唱片迎着光亮看看唱纹,对比着掂掂分量(据说分量越重质量越好),找本词典读一读封套上的英文说明,等等。唱纹是读不出名堂的,唱片中有好些从未听过,想象也想象不出来,所以欣赏过程中,声音整个是缺席的。有之,则是一门之隔的走廊里刺啦刺啦的炒菜声,那是筒子楼里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另有浓重的油烟味从门缝里硬生生挤进来,与古典的清平世界,与浪漫派戏剧化的抒情,全都不搭。不过我在里面摆弄唱片,即使过的是干瘾,仍兀自有一种满足感——近乎地主老财闷头数钱的快意。

当然那批唱片倒也不是没有打破沉默的时候。有时按捺不住想听,我会打电话给一个有房有音响设备的朋友。若是他们夫妇都在上班家中无人,我就去他公司讨了钥匙,带上几张唱片杀奔他家,关起门来听上一下午。瞅空子上班时间过去实在是两便之举:下班之后他夫人多半在,而且他本人对古典音乐也无太大的兴趣,一室一厅的单元房,总不能由我在那里把音响开得震天响,让人家陪听。

这朋友是做生意的,特别够义气,也比较“潮”,干什么都走“必先利其器”的路子,比如摄影就一定要买顶级的相机,听音乐则要买顶级的音响,虽然其实没多少时间摆弄。高档货,很多人深恐有失,都不愿让外人碰,他大方,只要朋友开口,或借,或用,一诺无辞。到后来我有了音响中其他的几样,独缺唱机,他干脆让我把他的给抱走,因为这时他已用上了激光唱机,听胶木唱片已嫌麻烦了。

我开始搭自己的音响,是因平生第一本书出版后得了一笔稿费。结婚时没钱买彩电,用的是家里淘汰掉的老货,而一般家庭里购大件的顺序,都是先彩电,后音响,因彩电似乎更属必需品。我却急煎煎地要买音响设备,有点不按常理出牌,不过还没音响就买上许多唱片,已经是荒唐之举了,现在这样,也没什么好说的。糟糕的是,“万元级”的目标实在陈义太高,稿费拢共是六千多元钱,还有偌大的资金缺口。好在自己搭音响不比买套机,可以一样一样地买,这算是给了我喘息之机。

自始至终,我的搭机工程历时足有一年半。钱不够之外,还有一条,是好货需要等待,何时到货,没个定准。发烧友有一个自己的圈子,声气互通,他们要的货,商店里少见,即使有价格也高得吓人。他们另有一个供货系统,从那儿出来的都是水货,比市面上便宜许多。货一到,来个电话就去取,多半并无店面,到个堆栈似的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做这生意的多是捎带着做,进货有一搭没一搭,没准谱的。既然是发烧级,当然要讲究,我跟在朋友后面凑热闹,也看些关于音响器材的杂志,但道行太浅,最终还是“唱片本位”的那位朋友一锤定音。他为我量身定制了特别的搭配:功放要英国的NAD,激光唱机要路遥(ROTEL)的,音箱一定要配丹麦的喇叭,总之是要强强联合,像一支国际纵队。

接下去是漫长的等待。大概过了一个多月,等到朋友的电话,说NAD功放有货了,我连忙骑了自行车去提货。这以后又过了两个月,一点动静都没有,终于有一天,又有电话来,说现在哪里刚做出了一对音箱,可以去看看,于是我又兴兴头头跑了去。音箱的情况与功放、唱机有所不同,后者都是整机,音箱则是可以就地打造的。当然也是因为市面上那些现成的丹麦、挪威的音箱太贵,一些发烧友的小作坊就应运而生:买来北欧产的喇叭自制,据说效果绝对不比原装的差。其时淮海路上有家“虹威”就是干这个的,在圈内小有名气,我们也是奔的那儿。到门口尚未入内,就听见清晰、明亮的乐声传出,连店面加试音间,很小的地方,挤了好多人,抽着烟七嘴八舌地冲着竖在地上、立在桌上的几对音箱品头论足。店主原本是个发烧友,也在其中。烟雾缭绕之中,你会觉得这里不像一间店,更像一个俱乐部。

朋友介绍之后,店主就将几对音箱试给我听,差别当然是有的,只是在我尚未细加琢磨的耳朵听来,声音一概饱满亮丽,美得不行。我携了唱片在朋友家听的是当时市面上最贵的“山水”音响,要一万好几,造型、面板做得很漂亮,但是和眼前这些貌不惊人的功放、唱机,还有显得简陋甚至还未上漆的自制音箱组构起来的系统相比,就是一中看不中听的绣花枕头,声音有天壤之别。好比一个是灰扑扑的阴天,一个是晴天丽日。感觉是视力不好的人一朝戴上了近视眼镜,那一刻所有的景物都异乎寻常地清晰到耀目,甚或有不真实感。

我整个五迷三道,等不及就要亲近,虽然也能听出开价五千多的那一对出来的钢琴声更厚重饱满,但身上只有四千多元钱,遂听从朋友的建议,立马买下了那对四千三的。主人介绍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说:南大物理系声学专业的研究生,线路设计就是他搞的。那小伙子一直抱着胳膊站在一边抽烟,众人嚷嚷之际也不插言,一脸云端里看尘世的表情,此时也只曼声应了句:“你就拿这对吧,错不了。”对他而言,此乃小菜一碟。

“虹威”不是批量生产,进口的丹麦喇叭到货也是有一搭没一搭,据说答应替人做的,也总是拖,及至打造出来,原先订货的人没及时来取,说不定就给另一发烧友买下了。这让我产生夜长梦多的焦虑,当即就叫了辆三轮车把音箱拖家去,尚未上漆也不管了。暮色中我骑着自行车跟在三轮车旁边,眼睛好像就没离开过音箱,眼神里也一定满是恋慕之意,虽然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

这样急不可待,实在有点多余。待死沉的音箱搬进宿舍安顿好,我在定心定意细加打量摸弄之际,非常真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在拥有唱机之前,我的宝贝功放和音箱与我的唱片没有任何关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那两个宝贝的主要功用似乎就是供知情者调侃。其间发烧级朋友曾告知到了几台“路遥”激光唱机,拿下得三千元,没钱,只好放弃。正是在这背景下,那个做生意的朋友将电唱机送了我。

历时大半年,音响终于发声的那一日,我的兴奋可想而知,我尽拣那些轩昂奔放的曲子开大了音量一个劲儿地放,那样的声音从一间小破屋里传出,有一种反常的华丽。淹在灿烂的乐音当中,感觉“蓬荜生辉”四个字就是为我而存在的。这是一九九三年的事,“下海”似乎成了时代强音,教师待遇当时降到了最低点。我记得就是那一阵,不止一个学生问我为什么要留校。发问者大概都还是看得起余老师的,言下之意是:人又不笨,干吗留在这没前途的地方?我都是打哈哈说:懒嘛,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不坐班?这也不全是敷衍,我真的觉得不坐班是捡了个大便宜,也没因待遇低感到有什么委屈。奇的是我会受音乐的影响没来由地自我膨胀。正是听乐热情度最高的时候,打发走学生我就一头扎到音乐之中,自我感觉特别的好,颠头播脑一阵陶醉,不仅有众醉独醒的飘然,而且大有“我辈岂是蓬蒿人”之慨。 zJMKw4/peTZNYZ2pAYnsDCuGN6p1A4KOghdvXZg0H3qHtC+vLl127RaSiRqIWpUa



CD时代降临

我还在闷头听胶木唱片之际,CD时代降临了。严格地说,胶木唱片未能铸就一个时代。在“听”上面,收音机之后是磁带,磁带于广播之外实现了“听”的自主性,所覆盖人群是大面积的。之后CD又很快将人们的耳朵俘获而去。胶木唱片始终只是支流,用后来的话说,相当“小众”。在人们的口中,“唱片”一词也被“碟”所覆盖。倘我们据现今流行的字词,将此前的唱片一概追认为“碟”,那从胶木到薄膜再回到胶木,再到最后的CD,已历经几度“碟变”,于今是CD一统江山。

事实上我的胶木唱片尚未转动之际,电唱机已进入黄昏时分,大体上也只有古典音乐爱好者还有耐心去伺候它。故朋友为我制订的一步到位计划中,唱机一项早已定为激光唱机。在资深乐迷心目中,与CD凌厉、尖锐的金属感相比,胶木唱片自有它的妙处,那种温暖、柔和、微妙的音色格调独特。我朋友知道我的耳朵还是比较大众化,胃口也没有那么刁。另一方面,真要想领略胶木唱片的微妙,普通电唱机根本不行,而差不多已是为少数发烧贵族定制的电唱机又是天价。我守着胶木唱片,但不能因此将之拔高为我对高品位声音的坚守与追求,只是将就而已,虽然倒也听得兴兴头头。

激光唱机也时在念中,甚至在买“路遥”之前,我还借过别人的回来放。显而易见的是,胶木唱片转动时会发出沙沙声,而CD机就没有这个问题。这成为一些熟人奚落我落伍的一个最大理由,他们自己或是没有过电唱机,或是已经完成了更新换代。结婚、搬家从来就是升级换代的重大契机,新房里的音响必须是带CD机的,也已成为共识。只是多数人家只有寥寥数张碟。一则彼时CD比较贵,价格远高于磁带、胶木唱片;二则国人的消费呈大件化趋势,大件多寡是富裕与否的硬指标,带CD机的音响可称“大件”,被列入需置办的家私范畴,就像冰箱、空调、滚筒洗衣机一样。买了空调舍不得电费钱,似乎有点可笑,但不少人家的空调大体上的确是处于空置状态——它在那儿,拥有本身就已能提供一种满足了。国家“小康社会”的基本监测指标就有彩电、空调、冰箱等大件的覆盖率以及用电量的大小。同样,你有再多的CD,也算不得家私。

另外,据我的印象,最初CD品种也少,远不如胶木唱片。有道是“穷则思变”,很快悄没声地有了“盗版碟”一说,而后没过多久,盗版碟似乎就铺天盖地而来。我敢肯定地说,盗版碟的出现让中国人进入到一个视听的大时代。几度“碟变”如果有戏剧性的话,高潮就在这里。“大时代”之为“大”,一定要有众多的人被卷入,说盗版碟之畅行国人皆受惠良多可能有点夸张,然而就规模而论,“全民参与”四字也是用得上的,碟迷收藏光碟数量的剧增,很大程度上就要拜盗版碟所赐。换个字眼,换个角度,“大时代”其实也就是“乱世”,“乱”一方面是混乱无序,另一方面则是混乱之中的亢奋、热闹。那时光碟的市场,真叫一个热闹啊。 zJMKw4/peTZNYZ2pAYnsDCuGN6p1A4KOghdvXZg0H3qHtC+vLl127RaSiRqIWp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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