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岁末,郑勇告诉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以下简称“三联书店”)可以出《中国布衣》新版,让我写一个“序”,介绍一下相关的社会述评。
这本书是以我父亲为主人公的散文型传记。
小的时候,我以为人人的父亲都是一个样子。长大后,我发觉我的父亲是特别的。
父亲那些富于特质的个性与行为,即便是习惯了的家人,也会觉得唐突。
1998年秋,我去北京前,因参加季羡林的“米寿”庆典,特请父亲代笔为我写一幅贺幛,由他熟悉的店铺装裱。
等我出发时,父亲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张毛边宣纸。
他对我道:“我想过了,季羡林的寿堂,一定是名家满堂。我的字不合适挂在那里。你和他另是一层关系,你看着办吧。”
字是写好了,用他平时最喜爱的“温不增华,寒不改叶”为贺词,但没有装裱。
没有商量余地,没有时间弥补。
季羡林悼念父亲的题词
这就是父亲的脾气,时常会在意外之中倔犟地冒出来。
我只得怅然登机。第二天到朗润园,面对季先生,拿出这只信封,尴尬地说明原委。
季羡林听完我的话,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张毛边宣纸,说出两个字:“不易。”
沉静了一会儿,他说:“我自己裱。”
这对季羡林可能是一个深心的震动。他正在炙手可热的势头上,没有人不“凑趣”的。
这幅字如果装裱过,看在我这个“小友”的分上,先生是会让秘书安排挂进贺寿堂的。
但是,远方的那个执笔者,却表了态:“不合适。”
父亲的心思,如水清明,如竹有节。
那天在勺园二楼的小会议厅里,启功、范曾等都送了字画,果然是琳琅满目。
我算是“服了”父亲了,是“不合适”。
季羡林却专程点名,要我这个远来之人发言。
2000年冬,父亲离世。季羡林提笔为我写下了“无名有品,无位有尊”。
这不是一般应时流俗的笔墨,含有情思,是针对我父亲的为人而题的。
其实季羡林的本质,也是“布衣”,后来尊荣天下,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季先生住进301医院后,我去看望,他曾向我提起过《浮生六记》。
行走在人世边缘的他,透露出人生的孤苦与无奈。
季羡林逝后,我到北京,忽有人送来一个龙凤呈祥的锦缎箧,里面是父亲的那幅贺寿字“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装裱精当。
来人说,在那次“米寿”后,诸名人的字画季老都没有保留,唯独存下了我父亲的素纸一张,嘱人送到最好的店里去裱好,日夜挂在小书房内。
当他住院后,家中混乱,特意交代,此物件要回归到我的手中。
展开字幅,不由泪垂。想先生临终前多少“要事”没有交代,却提前想到了我和父亲。
这字幅的保存和送回,是他对“布衣人格”的理解与欣赏,含有敬意。
两位老者达成“神交”,穿透了距离和地位。
在他们逝世多年后,这个故事的分量日渐加重。
恪守本分,自知之明,这是一种真正高贵的气质。“布衣”的节操,是我一生用之不尽的财富。
钱绍武来信
一天,著名书法家钱绍武来到朋友吴学昭家,看到我父亲的作品《人文书法》。当时他很激动,说:“请这人来,我要和他谈谈。”
吴女士说:“这个人已经去世了。”
钱先生叹惋不已。他认为我父亲的字还将有更大突破。
“不过就书法是表现感情和性格而言,现在他已经达到了。”
钱先生总结我父亲的字为:“高、雅、清。”
那是2005年9月23日,钱先生将赴英国前夜,情不自禁,写下了五页墨宝,让我送到父亲的坟前去烧祭。
信中写道:“看了进德先生的书法作品,我立即为先生的格调所激动。先生书法毫无时下的做作炫耀习气,一种诚恳质朴又刚正不阿之风扑面而来。中国人相信艺格即人格,艺术的魅力即人格的魅力。”“大家觉得如果他在世,我们一定会成为挚友。”
我告诉他,父亲一心追求书法,拒绝世俗约束的那些事情,钱先生说:“你不用讲我也知道。他的字都表达了。字就是他的人品。”
钱先生将我父亲的真迹挂在自己的卧室,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他怀着哀痛说:“你看这一笔下来,力气渐弱,这就是他的身体不行了。”
“我写字就是为了自由。”这是父亲的心声。这个发自内心的声音和决定,也震撼了我。
我常审视自己:我为什么写作?是为了评论吗?还是为了真正的读者?
云南书法家李群杰先生写道:“看了这些字画,历历如见其人。一面看,一面禁不住连说了三次‘清高’。他的字里面体现了其人一种清高的情怀。有骨气,有傲气,神融笔畅,外柔内刚。看得出他是一位洁身自好的人。他的字没有媚俗之气、浮躁之气,直抒心怀,表现个性,功底十分深厚,早年有很高的楷书造诣。书法不难于精工,却难以胜俗。他做到了。”
云南出版界人士胡廷武写道:“令尊大人的书法有很深的功底,但他的字不炫技,他追求的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意味着刚强、正直;意味着执着的、始终如一的坚守。”
北大出版社曾经在颐和园听鹂馆为《中国布衣》举办过一个聚会。北大导师严家炎、洪子诚、谢冕先生等都来了。他们对《中国布衣》各有好评。孙玉石老师也表扬过这部书。
北大程郁缀教授自告奋勇地为《中国布衣》做校对,将所引用的古诗词查证了一遍。
他说:“我始终认为这是你写的最有价值的书。《中国布衣》这本书,是可以传几代的。”
诗人吉狄马加说:“这是一本有社会价值的书。什么是中国人?这就是中国人。”
学者谢泳评道:“这本书是用人间最美好的感情写出来的。”
云南作家黄尧说:“《中国布衣》是一种重要的文化发现,中国有布衣文化,且布衣文化源远流长。”
然而比起文坛和专家的评介,我更在意那些真正的民间读者,他们的态度。
《中国布衣》初版时,北大师弟李宇锋之父当即买下五十本,送给他的老朋友。
如今宇锋去世了。他曾在重病中开了一家公司,专门做“文革”口述史。
任继愈之女任远,与我是同龄人。她是在一个特殊的日子里读到这本书的:
我读《中国布衣》出于一个偶然机会。2005年,就在我回国探亲前一周,日夜盼望我回家的妈妈突然心肌梗死,抢救无效,去世了,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我到北京时,妈妈已经躺在太平间好几天了。家里还有悲痛欲绝一句话都不说的老父亲。半夜三更我想妈妈,睡不着,又不敢哭,不敢惊动任何人,光着脚在屋里乱走。在父亲的书房里见到了《中国布衣》。
张曼菱笔下她的父亲,也是我父母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他们有崇高的爱国情怀,有坚不可摧的人格,有在艰苦环境中对国家和家庭的责任和担当。曼菱的父亲是一个缩影,是他们当中一个代表。这本书在我精神最痛苦的多个不眠之夜,给了我最大的鼓舞和支持。
她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的长辈,已经离我们远去了!我的父亲也走了好几年了,但是他们的品格和精神是留给我们永远的财富。
后来,任继愈先生觉得《中国布衣》值得收藏,就把这本书交给国家图书馆了。
台北的西南联大学长易君博赠送父亲两句话:“拔乎流俗之上,立于千圣之表。”
一群退休工人读此书后给我打来电话,说:“我们要像进德先生那样生活。”
吴学昭女士告诉我,她的女儿在美国华人社区图书馆借《中国布衣》,要排队两周后才能借到。
父亲所书为季羡林贺寿之字幅
一位在美国开办华人学校的昆明人找到我家里,索取这书及父亲的书法。他说:“这是美籍华人教育孩子最合适的教材。”
成都的青年记者张杰写道:
“看《中国布衣》这本书,我大概明白了称得上‘布衣’的这类人的活法儿。也思考了,如果一个人不从政不为官,也没有去社会上沽名钓誉,也无意成为社会上的名家文人,那么他该如何活出自我的价值?有一份普通的职业,自食其力,有自己一套立得住的审美、道德、世界观判断。从读书、思考,修习技艺,建立汲取营养、培养自我精神的方法,从日常生活、待人接物,甚至为人父母对子女的教育上,都可以是表达自我、向社会输出价值的渠道。”
“此外我还有一种干净脱俗的感受。为什么?因为作者的父亲,以‘布衣’的读书营造的书香家庭,家教开明,父女同读,追求真理,而不是陷于家庭琐事,家长里短。作者家里当然有人间的家庭温情,但是并没‘以亲情绑架个体’,始终自由选择。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作者是真正的‘富养’的女儿:给予关爱、平等、自由。”
我写《中国布衣》,原出自“感恩”。
当年父亲“被流放”,这是一个“决定后代命运”的关头。母亲本想随父亲一同下去。父亲却说,要她“守住儿女”,让孩子们在昆明继续学业。
世代“书香”何忍断?父亲抛妻离子,一个人到边远之地去生活。而母亲则在昆明执教,独自支撑这残破的家庭。父母毅然选择“牺牲自己来成全儿女”,二十年信守承诺。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故在我们的家庭关系里,蕴含着很深的恩义与文化期待。
作为儿孙,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承受到了前辈的恩惠。
我父母俱出身“书香门第”,祖父与外公的两支人在当地都是“望族”。我父母受到“五四”启蒙之光的烛照,他们都在未成年时就走出了家庭,追求新知与个性自由。
在他们身上,旧学与新学交融。他们的青春都在抗战时期的云南“大后方”度过,得到那个时代精英文化和大师的熏陶,使得他们历尽磨难而终身向着光明。
这一辈人对乡土,对亲人,对朋友,对祖国、民族,对正义与社会的那一份执着深沉的爱,九死不悔,是我们比不了的。
回顾半生为人,我所做过的重大决定,例如“走还是留”“在哪儿生活?怎样生活”“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可以忍受的”等,在所有最艰危和紧要的时候,支持我的力量和信心,都是来自家庭长辈和先人的。
家庭与成长史,这是一个隐秘的私人角落,这又是一个事关“传承”的大计。
中国古圣人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
没有家族的传承就没有民族的传承。中华民族能够把文化和种族传承数千年,重视家庭、重视乡土与先人的传统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
比起“纯孝”之弟妹,我是个“孝而不顺”之人,从小有很多忤逆的行为。但父亲相信:这些看似“大逆不道”的行为,其实常常发自直率之情,有时是一种“有所作为”的意图所致,是使一个家族和一个民族不断创新的必然过程。
他对我说过:“逆子不败家。”
这句话体现了我们中华民族的浩然之气、如海襟怀。优秀的文化传统,不会要求子孙后代做“亦步亦趋”的懦夫,也不主张遵循一种“不变”的法则。
在这样的家的包容下,我这一生也做过几件“敢为天下先”的事情。
我的母亲秀外慧中,曾以“第一名”成绩毕业于昆明市女中。她终生执教于大学,为同事和学生所敬爱;会刺绣,能烹调;通英文,爱音乐;娴雅善良,秉性坚贞。
80年代,我在北大提出了“东方美”的口号,其内涵就来自“母亲”的启示。
近有研究说,人一生的力量很大程度来自童年。
我的记忆力很好,很清晰。长大后,回忆起父母的一个细微神情、沉吟,也会成为我思考的节点。父母的感受与良知,一直是我内心深层的依据。
我父母守着他们善良纯洁的人性,一生“不改其道”。对子女讲真话,讲述他们亲历的往事,不受外界潮起潮落的浸染,恪守他们作为一个读书人的清白。
有幸作为他们的长女,我从他们那里领悟到了人品的意味和历史的厚度。
北大中文系有位同学曾对我说,她很羡慕我能听到父母的真言。她的母亲是“格格”,家世很显赫,但她从小没有从父母嘴里听到过一星半点的家事——讳莫如深。
父母给了我一个“有历史真相”的家。
很多“名门之后”并没有得到前辈的文化传递。因为恐惧心和“保全子女”的顾虑。于是隔代发生了断裂。而我父母虽然是普通知识分子,却保留下那种幸存于民间的纯粹情怀。
我感恩父母对儿女的这种于情于智的信任。他们把半生人的阅历感受随时告诉我。
我从小就知道,在一部历史书下面,还有很多“现在还不能说”的事情。
而父亲并不悲观,总是说一句:“以后会明白的。”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对历史对真理的信念吧。
时常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会去做“抢救西南联大历史”的事?
珍惜先贤,敬畏历史。虚怀若谷,“天下”为大,这些都是父母的言传身教。
“西南联大”这四个字,我第一次听到,是从父母的口中。当时我尚在稚龄中,时常听到他们回忆自己年轻时代难忘的人和事,几乎都与西南联大有关。
2000年8月,我受云南省委之托,邀请费孝通先生来昆明参会。同时我也将一批西南联大老人请到昆明,了却他们日久的思念。其中有梅贻琦公子梅祖彦、闻一多公子闻立雕、冯友兰女儿宗璞、潘光旦女儿潘乃穆等,住在佳华酒店。我和摄制组一面照顾这批高龄老人,一面紧张地拍摄采访。
此时父亲病势已经沉重。他挥挥手,让我去酒店陪客人。他说:“他们的先辈都是对这个民族有贡献的人。”我含泪离开父亲。
当年12月,父亲从容辞世,在儿女心中留下永远的痛。
2003年4月,《西南联大启示录》在央视“热播”。我将光碟带到墓地,禀告慈父。
在他临终之时,有熟人介绍江湖医生,被父亲拒绝了。他冷静地告诉家人:“自从‘五四’以来,科学与民主就是方向。既然这个病是现在科学还解决不了的,就这样吧。”
父母与作者百日时合影
他临危不乱的刚毅,视死如归的平静,我历历在目。
尊严地活着,尊严地死去,自古到今都是中国人追求的至高理想。由此,产生了多少英雄豪杰,谱写了灿若星空的中华历史。
父亲给自己的称谓是:“无名之辈”“一介布衣”。
然而父母平凡的人生,却使我们获得了支撑心灵的恒久力量。
长期以来,我的工作就是“为名人作传”。
我深知,我父母这样的人只是“沧海一粟”。像我父母这样的普通人,在“正史”中是没有声音、没有形象的。
这就是我要写这本书、出版这本书的理由吧。
我父亲一直敬慕三联书店。当年我开始发表作品时,他曾表示:“你要有一天能够在三联书店出书就好了!”他的意思是,那就达到他心目中有价值的一类书了。
父亲任职的富滇银行,与三联书店的前身生活书店是民国时期同年创建的,俱属于那一股强国与启蒙的时代潮流。改革开放之后,每逢三联书店的庆典,云南这边也会有富滇银行的贺事。
如今,《中国布衣》在三联书店出新版,对于我和父亲都是隆重的事情。
特在“年前年后”闭门做准备工作,删去一些篇什,保留筋骨,以做精编,相信这将是一个较为满意的版本。
2019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