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尝试在一座无比巨大、极其黑暗的洞穴中,点燃一支小小的蜡烛。尽管我们做了诸多努力,调查研究,但洞里那些有趣的秘密多半仍被深锁在黑暗中。
如果是在一百年前,写这一章应该很轻松。但现在来写,这恐怕会是全书最难的一章。因为一百年前,艺术史几乎像《圣经》年表一样简单。厄谢尔主教 曾告诉我们,世界创造于公元前4004年(有兴趣了解的话,他甚至精确到了具体的日子——10月28日,星期五),而人们也就顺从地接受了他的说法。无论亚当出生在公元前4004年、前40004年,还是前4000004年,其实都无所谓,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多嘴惹祸,招来异端的嫌疑?
不过一百年前,在艺术方面,人们一提到歌德或莱辛的名字都还是充满敬畏。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阁下在1786年秋天毅然踏上了跨越阿尔卑斯山的旅程,1788年春天归来后,他详细讲述了在自己热爱的国度意大利虔心游览古迹的经历(以及一些与古迹无关、不那么严肃的旅途故事),与此同时,他也为热切的公众提供了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当时的新潮青年可以遵循此道,严格依照传统重塑日常生活。
但在歌德之前,还有人做过同样的事。比如那位有点讨人厌、但学识渊博的约翰·约阿希姆·温克尔曼,他撰写的《古代艺术史》(1764年出版)是古希腊艺术史方面公认的权威著作。他后来不幸被一个贪婪的黎凡特人杀害,凶手试图卖给他几枚古钱币,但未能如愿。温克尔曼离世的时候,还没写完有关古代世界的不朽作品。但受到他的启迪,18世纪最伟大的文学评论家、赫赫有名的戈特霍尔德·埃弗拉伊姆·莱辛博士写出了《拉奥孔》,在书中,这位宽容思想的坚定捍卫者第一次揭示了诗歌与造型艺术之间的关系。
这三部权威巨著——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莱辛的《拉奥孔》及歌德的《意大利游记》——被奉为艺术的圣经,在这种情况下,有谁胆敢公开站出来,面对所有人坚持主张说,早在希腊时代之前就已有人创作出艺术品,不比罗马人和希腊人的作品逊色,甚至更高一筹?
在那之后,发生了许多事。首先,18世纪的最后两年里,埃及文明再度被发现。希罗多德在公元前5世纪到访尼罗河谷时,就被眼前一切的“不可思议的久远年代”深深震撼。可是从那时直至一个世纪前,没有一个人产生过哪怕一丝丝疑问:希腊人掌握的各种知识会不会多半是从埃及人那里学来的,或者——再进一步说——那些埃及人的学识有没有可能继承自某个更古老的史前部族?
史前人类告别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了,大概并不介意继续在地下静静长眠。但是,他们为人类艺术做出了那样有趣而重要的贡献,不该被永远遗忘。假如能有一位魔法师,他们就能再度获得生命。几千年过去了,终于,魔法师出现了,叫作考古学家,是专门探究事物初始面目的人。
考古学家随文艺复兴运动而诞生。今天我们知道,要说中世纪的意大利人已把古罗马渊源忘得一干二净,其实并不完全正确。有太多的遗迹摆在眼前,他们不可能没有认识到古罗马文明曾经多么强盛。然而,这一切都已是断壁残垣。一切都杂乱无序。他们周遭的世界仿佛刚被一场洪水冲刷了一遍。现实的确如此。一群野蛮人如洪水般横扫了这片大陆,他们像无赖(这种人碰到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一定会干脆将其毁掉)一样满不在乎,五百年里造成的破坏足抵得上七场地震加七场海啸。
1453年,土耳其人占领了君士坦丁堡。希腊文明残存的一切由此流向西方,在意大利、法国和德国的大学校园里找到了庇护,正如今天我们的大学向希特勒暴行的幸存者敞开了大门。对考古学研究来说,这是莫大的恩赐,因为西方人总算有办法解读封存近十个世纪的古希腊文献了。考古忽然成了富人们最喜爱的消遣。15世纪和16世纪的很多人以及当时的许多王公贵族,对考古研究的兴趣远远超过了他们本该关心的民生问题。
事实上,“dilettante”(业余爱好者)一词就是在这个时期诞生的,特指那些因艺术而愉悦的人。在欧洲各地,这批“业余爱好者”为系统收藏奠定了基础,数量庞大且多半笨重的雕像、盆盆罐罐、钱币、古代珠宝等各类藏品逐步积累,后来发展成为当今我们最为熟悉的一些博物馆。
这些业余人士,这些热衷挖掘的可敬的人,以自己的付出帮我们解答了一小部分有关过去的疑问,否认这一点无疑是忘恩负义。他们的确很片面,只关注自己的兴趣,更古老的文明留下的痕迹想必也曾偶尔出现在他们眼前,而他们从不费心去审视那些证据。但我们必须记住,他们那一代人坚定地相信,世界从诞生至彼时不过几千年,所谓史前人类的存在是一种极其危险、不可原谅的异端邪说。
如今我们几乎每个星期都能在报上看到,史前历史又有了新发现。有时是一个形状奇特的头骨,来自生活在五十万年、甚至一百万年前的某个人种。有时是某位法国或奥地利的农夫在犁地时,挖到了一处古老墓葬,人类骸骨与乳齿象或剑齿虎之类灭绝已有几万年的动物骨骼混杂在一起。也可能是出土了一小把彩色的卵石,旁边摆着十几把打磨精细的石刀。
16世纪或17世纪的先人们从没发现过这类东西吗?他们当然看到过。但在当时,没人认识到那是什么,所以根本没人留意。头骨往往被认定为可怜的朝圣者或士兵,在孤寂的山洞中死去或是被杀害。明显不属于人类的骸骨被用到了农田里,就像拿破仑军中那些在1805年及1809年奥地利战争中战死沙场的士兵,遗骨被卖给几家英国厂商做成了农用肥料。
至于偶尔出土的那些古怪的、看起来有点吓人的雕像,很容易被误当作基督教传教士出现之前,北欧某个日耳曼部落崇拜的异教神祇。也有人怀疑那是女巫或小妖做出来的玩意,急忙趁着村里钟声敲响时扔进最深的湖里,免得当地的巨怪或妖精听到消息,赶来夺回属于它们的东西。
也许有人读过这一章之后,有意投身专业考古,请允许我在这里对他们简单说两句。研究远古历史是一条异常艰难的路,需要多年的学识积累。一个外行人在法国南部一片绿草茵茵的山坡上静静抽着烟斗,在他眼里,这片坡很缓,只是平地稍稍隆起了一块,也许是上一年的洪水冲积而成。然后考古学家来了,告诉他说,他正坐在一片史前聚落的墙头上,接着便举出实证,为他指明古代堡垒的完整轮廓,大门、塔楼等一个不缺。
就在不久前,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人和土耳其人在美索不达米亚激战,英国士兵经常在挖工事时径直从某座迦勒底古城的中心挖过去,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毁掉了什么。五十年前,绝大多数人在这方面都和他们一样无知。
所以,如果你决定为考古研究奉献一生,那就尽一切努力去做吧,因为这是最让人着迷的一种职业,但是也请做好心理准备,你要面对一年又一年勤勤恳恳的苦学,而且一年有多少天,你就将要承受多少次失望。
我们的祖辈和曾祖们究竟什么时候认识到了远古祖先的存在呢?
这很难讲。不过进入19世纪以后,人们开始以更为科学的态度审视《旧约》提到的事件,另一方面,在埃及以及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流域进行的考察工作正不断拓宽人们的历史视野。所以渐渐地,有少数勇敢的先行者开始推测,至少从人类角度来说,这个世界要比一直以来的说法古老得多。他们看着雕刻精美的石刀、石斧被发掘出土,觉得能够制造出这种东西的人,必定已完全不同于类似猿猴的祖先。
这些人当然称不上多有魅力,他们的日常生活与新几内亚或澳大利亚内陆那些不讲个人卫生的原住民相差无几。但是,他们在艺术领域里成绩斐然,表明他们不仅仅是优秀的工匠,还有着极为丰富的想象力。
若不是亲眼见过这些史前器物,你恐怕很难相信这些穴居人在绘图、雕刻以及最平常的切削木料方面做得多么出色。他们还处在切削木料的阶段,就雕刻而言还有待完善,这很正常,别忘了金属在当时还是闻所未闻的事物,所有的造型加工、精加工都要依靠锋利的燧石片完成。不过,锋利的燧石到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手里,就可能创造出奇迹。
一百年前白种人在新西兰定居,在那之前当地的毛利人从未见过任何种类的金属——哪怕是硬币大小的金属也没见过。可是他们雕刻出来的装饰品,无论木头的还是石头的,都呈现出非凡的美和精湛的工艺。
我们目前掌握的资料还远远不够,不足以像谈论中世纪或洛可可艺术那样谈论史前艺术。但我们已经有了一些发现,可以开一个头,并且把艺术的历史向更久远的过去推进大约一万年。
任何艺术作品都能反映出创作者所处的物质环境以及地理环境。因纽特人可能拥有不一般的雕塑天赋,但一年中的多半时间里,他的创作素材只有积雪寒冰。埃及人却不一样,并非只有泥巴可用,他可以从邻近国家订购各种石料来打造他的宫殿、神庙,而且有河流相助,他不必花费多少金钱、人力就能把材料运到需要的地方。
有时人们问我,为什么我的故国同胞在绘画和音乐领域表现得那么出色,却从来没有培养出第一流的雕塑家。在一个五天里面有四天下雨的国家,画画和做音乐是可以在室内进行的艺术创作。但在低地国家 ,真正本土的建筑材料就只有砖头了。各位试过用砖头做雕像吗?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希腊人——对于这些终日在街上游荡的人,自家房子不过是一幢砖坯陋室,是晚上睡觉、养育小孩、太太洗衣煮饭的地方——他们的国家常年阳光灿烂,而且出产各种优质大理石,所以希腊人成了一流的雕塑家,在绘画方面(以存续至今、历史不算很长的绘画艺术来说)却好像从没有过可圈可点的表现。
上述例子听起来很合逻辑,可惜涉及艺术,逻辑并没有太大用处。希腊人之所以成为这么优秀的雕塑家,如果仅仅是因为彭特利库斯山里的大理石采石场,那么基于同样的原因,现在美国的佛蒙特州也应该孕育出一大批卓越的雕塑家,因为整个州就像一座巨型大理石矿。然而大理石在当地只是被用来建造教堂(如果教区居民实在拿不出钱来为上帝好好建一座木造教堂的话),或是用来铺人行道或搭建猪圈、鸡舍。
以佛蒙特的情况来说,大理石就在那里,和希腊一样,但是缺少了把石头变成雕像的经济动力。在这个贫穷的农业社区,有谁会想要买一座雕像或者说有谁能买得起呢?而雅典就不同了,那里不仅有适合为诸神及显贵人物制作雕像的大理石,更有足以买下雕像的金钱,而且有不少人愿意把钱花在这种事情上。
这个问题就讲到这里吧,再讲就更复杂了。我们只需明确一点,即每个国家都必须善加利用最容易获取的材料,这样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史前人类精于使用驯鹿角。
今天欧洲仍有驯鹿,但要深入北极圈几百英里,向北到达拉普兰才能见到半野生状态的驯鹿。两万年前,欧洲经历了最后一个大冰期的折磨,正缓慢恢复生机,当时驯鹿的栖息范围一直向南延伸到今天的地中海,在那里,它们被不久前从别处移居过来的人类捕获并驯化。
至于“别处”具体是哪里,我们无从得知。至少目前还不知道。但假以时日,也许再有五十年,我们就能揭开全部谜底。
关于驯鹿本身以及它们在史前时代曾像牛一样被广泛饲养,我们已经有了明确的了解。它们在早期猎人的生活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那些人稳步向北推进,无论走到哪里,身边始终伴随着大群驯鹿,我们这里的北美驯鹿就是它们的近亲。看到当时的人那么认真地把驯鹿画在自己栖身的山洞里、画在石块上,看到他那么喜爱用驯鹿角做的饰品装扮自己,我们渐渐认识到了这种动物在主人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我在这里第一次用了“饰品”这个词。许多学者认为,饰品可能是人类史上最早的艺术形式,我同意这种观点。男人想必很早就注意到,各种动物从外表来说,总是雄性比雌性更漂亮。他肯定很想借助人为修饰来弥补自己在这方面的不足,比如戴上彩色贝壳和石子串成的项链,或是将小块打磨过的鹿角插在头发上、耳朵上、鼻子上。
今天的美国人看到这种说法可能会觉得意外,在他们所处的社会,男性对于女性占据主导地位没有任何不满。但只有在男性远多于女性的原始社会,女性才有可能主宰部落的日常生活。虽然早期驯鹿猎人也过着原始生活,在原本无人居住的荒野里栖身,但男性的死亡率非常高,有很多人在无休止的寻找食物的过程中死去,而女性在这项工作中几乎帮不上忙,所以手镯、护身符、项链等各种个人装饰品都是留给族中男性的,只有男性有权拥有。
这个所谓的“驯鹿艺术时期”似乎并不长久,到欧洲南部气候变暖、不再适合驯鹿生存的时候也就结束了。不过这时马鹿已取代驯鹿,成为生活物资的主要来源,不单是食物和衣物,就连渔猎所需的所有工具都是取自于马鹿。猎鹿人不仅延续了驯鹿时期的艺术传统,还发展出两种新的表达方式。他们成了画家和雕塑家。
在这里我们要讲讲艺术史上最奇特的一件事。那是1879年,西班牙人索图奥拉侯爵打算到阿尔塔米拉山洞走走,这片洞窟坐落在西班牙北部的坎塔布连山脉中。他带上了年幼的女儿。孩子才四岁,年纪很小,没兴趣跟着父亲找化石,于是决定独自去探险。洞里有一处地方很矮,从来没有哪个成年人想过要钻进去看看。里面什么也没有,何必把衣服弄脏呢?但是对四岁的孩子来说,悬在头顶的岩石根本不算什么,小姑娘爬进了低矮的洞窟,举起手中的蜡烛。当她抬头向上看去,却惊恐地发现,一双公牛的眼睛正瞪着自己!
她吓坏了,连忙叫父亲过来,第一幅著名的史前绘画作品就这样被发现了——都是因为一个自己乱闯的小女孩。
可怜的是,这位侯爵向科学界宣告了自己的奇妙发现,结果马上有人骂他是伪造者,是骗子。到现场查看岩画的教授们坚持认为,如此精美的绘画绝不可能是史前野蛮人的作品,并公开指控发现者雇来了马德里的画家,用画笔在这座洞窟内壁上作画,然后侯爵借此把自己塑造成伟大的考古学家。
另有一些人坦言,虽然情况可能是这样,但他们觉得很惊讶,不知这位马德里画家用了什么奇特材料,竟制造出如此不同寻常的色彩效果。画作的轮廓线浅浅刻在岩石上,而岩石表面又覆上了颜料,包括一种不常见的红色,后被证实是氧化铁,以及深蓝色,也是一种氧化物——锰氧化物,此外,不同色调的黄色及橙色则是碳酸铁。这些颜料里面掺入了动物油脂,以便于上色。创作者用石制的雕刻刀作画(这种工具后来在他们的史前工场被发现),还在各处少量使用了烧焦骨头做成的黑色颜料。中空的骨头被用来装颜料——就像颜料管,而平整的石板充当了调色盘。现代画家恐怕很少会用这些材料。
幸好侯爵后来被证清白,因为有人在法国西南部的多尔多涅河流域发现了类似的岩画。从那以后,阿尔塔米拉风格的绘画作品陆续在法国南部及西班牙北部的各处洞穴被发现,再往南的意大利东南角也有零星几处,但欧洲北部和英国一处也没有。
至此算是解决了一个问题。可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有答案。
从来没有一幅这样的岩画出现在洞里照得到阳光的地方,让路过的人都能看到。所有的画都画在隐秘栖身处最幽暗的角落,创作者想必借着火把的亮光才能作画。著名的拉穆特洞窟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人们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知道,这座山洞的前半部分曾是人类居所,因为地面有厚厚一层厨余垃圾,还散落着打磨过的石块。后来有一天,有人在进一步探索时,发现了一条黑黢黢的通道,通向一系列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窟,每个洞窟的内壁上都画满了动物,而那些黄色、深褐色、蓝色等正是人们熟悉的史前颜料。
我们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史前人类要在那么黑暗、那么难以通行的地方画画?为什么每一幅画的主题都是动物?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在这些远古画作中看到了近一百种动物。偶尔,我们也会发现一些看似人形的图案。但这些远古画家的专长是画动物,他们一步步将技艺推向至臻境界,画作却失去了最初那种即兴色彩,让人不禁隐隐联想起拜占庭及俄罗斯圣像画家的刻板作品。
为什么会这样呢?抱歉,这个问题还是没有答案,我们只能做出一些可能的推测。
有人坚持认为,一切艺术都源自宗教。现在,人们在研究非洲特别是南太平洋地区的原始人类生活时发现,基本上所有部落都曾在其发展的某一阶段笃信巫术,直到今天,这种古怪的魔法仍会偶尔出现在某个偏远村落。巫术形式多样,比如在古巴比伦流传的一种巫术可以与亡者交流,从而预测未来。
但施展这种神秘魔力的方式不止这一种。如果你有理由惧怕某个敌人,你可以做一个此人的泥像,然后在上面插满针,这样(正如你天真地期待的)就能让敌人快速且痛苦地死去。猎人很可能会在出门打猎前做这样的事。史前人类四处漂泊,对农业几乎一无所知,全靠追逐猎物维持生活。如果没能捕到鹿或野猪或熊,他只能饿肚子,就这么简单。如果他没东西可吃,他的妻儿同样没有。所以他的全部人生哲学、全部信仰的核心,就是我们在画中看到的野生动物,他要么被它们吃掉,要么把它们吃掉,这些动物在他的生命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在埃及,人类对动物的这种态度渐渐演变为对动物的崇拜,甚至是神化。在印度也是如此,而且表达方式让外人很难接受,因为被奉为神的牛可以随意走进你的家里,坦然安顿下来,而你若是胆敢做什么,一定会引发骚乱。
讲到这里,各位自然会产生疑问:那些史前动物岩画画得无比用心,并反映出创作者细致入微的观察——这有可能是人类最初的一种宗教活动吗?那些岩壁上画满公牛、野狼等动物的幽暗洞窟会不会是宗教场所?会不会是某种远古神殿,部落长老们在这里聚集,对画中的动物施以神秘魔法,保佑猎人们顺利捕获猎物?我不得不再次抱歉地说,我们不知道答案。
不过纯粹从艺术角度来说,我们必须感谢创造出这种奇特巫术的祭司,因为正是这种心理(不论实际的心理究竟怎样)催生出了最初的人类绘画;而那些手握刻刀的人堪称一流的艺术家。
留存下来的史前雕像非常少,看上去很像现代非洲及太平洋岛屿的部落中,巫医至今仍在制作的雕像。以我的个人观点来讲,这些作品相当糟糕。它们大都粗俗且丑陋,远古绘图、画画的穴居人创作出了无与伦比的画作,这些史前雕像却没有展现出任何与其相当的水准。
然而有一天,这种早期绘画似乎一下子从地球表面消失了。直到几千年后,欧洲人才又一次见到反映出同样超凡观察力的艺术作品。不过在这几千年里,艺术发展进程遭遇了许多意义深远的大事件。因为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人类学会了使用金属,并学会了用火,可以将黏土变成耐用的陶器。
那些讲究条理、要求每个历史事件都必须有确切日期的人,在这里恐怕要失望了。我们现在谈到的,还是一个没有现代意义上的时间观念的时代。而且各位在书中每一页都会感觉到,无论涉及人生经历还是艺术成就,历史年代总是很让人头疼地交错重叠,完全不考虑可怜的书记官日后要如何从中整理归纳出一个个明确的日期。
以木器时代、石器时代以及青铜时代为例。这些时代理应在几千年前就已宣告终结。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们还在用木头建造房屋,一如我们的远古祖先;我们还在用石头做各种研磨打磨之类的事;青铜以多样的面貌出现在现代生活中;铁器和钢铁也是一样,也都各自有过以它们命名的“时代”。
所以准确来说,提到木器时代或青铜时代,我们的意思是:在那个时代,木头或青铜是人类所能支配的首要材料。于是当时人们大量使用木头或青铜,直到更好的材料出现,与今天的做法并无二致,我们直到家里连上电线、通了电,才不再使用煤气灯。我们知道爱迪生何时发明了电灯,那么青铜的使用是何时传入西方世界的呢?青铜是一种合金。所谓合金是一种较为低劣的金属与一种较为高级的金属熔合而成——要知道矿物王国也是有一点势利的,铜家族被迫与粗俗的锡部落成员联姻,或许多少觉得有失身份吧。
迄今出土的青铜器中,年代最早的一批 来自克里特岛克诺索斯王宫的中央庭院,这座古老的宫殿大约修建于基督诞生前一千五百年。青铜可能是由腓尼基人带到克里特岛的。此前它已出现在埃及,一千年后(特洛伊战争期间)传入欧洲大陆,首先是希腊,之后是意大利。
商贩从意大利北部出发,带着青铜跨过阿尔卑斯山口,兜售给居住在湖上的瑞士人,当时那些人还过着石器时代的生活。与此同时,青铜可能也传入了英格兰,因为腓尼基人需要锡,而他们知道最好的锡产自康沃尔。所有人都不信任四处掠劫奴隶的腓尼基人,英格兰人自然不允许他们踏上自己的土地。当地人把锡运到距离海岸约一天航程的锡利群岛,腓尼基人可以到岛上去做交易,保持距离以求安全。
青铜刚在欧洲大陆普及,铁就出现了。铁比青铜硬度高得多,而且可以轻松炼成钢,就连荷马史诗中的英雄都能完成这种神奇转换。在各种实际应用中,铁很快取代了青铜。而青铜作为一种更柔韧的金属,看起来更美,触感也更好,所以依然深受艺术家喜爱。偶尔也有人用铁制作饰品,尤其是北欧地区。但铁终究成为一种充满阳刚气的金属,用来打造刀剑和长矛头。青铜则是女性化的金属,在首饰店里留存下来。
铁匠是所有历史学家钟爱的人物,因为他们的动向清晰可循。无论走到哪里,铁匠都会留下明确的痕迹。我们由此详细了解了铁器文化在欧洲的传播。不过铁器时代的饰品很让人失望,根本无法与石器时代的相媲美。铁是一种很难塑造的材料。石头也一样。但是相比一千年后铁器时代的人们,石器时代的艺术家在解决难题时显得更加灵巧娴熟,并展示出更为丰富的想象力。
在这个问题上,人类学家又一次为考古学家提供了帮助。他们观察发现,在远古墓穴中找到的头骨似乎属于另一人种,在智力上远远超过很久以后出现的这些人。
进化并不一定意味着更优秀的群体能够永久生存。恰恰相反,文明程度更高的群体时常被不如自己的邻居消灭,这些邻居相对野蛮,却为战争做好了更充分的准备。这一时期的事实证据似乎暗示了这种发展轨迹。石器时代晚期过后,西欧和北欧的人类艺术创作突然出现了一次明显的衰落。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欧洲在非洲和亚洲的成就映衬下黯然失色,不再是世界艺术的中心。后来欧洲终于重新占据在铁器时代失去的领先地位,不过那是在重返学校学习之后——那所学校位于尼罗河谷,在一片被称作“埃及”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