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艺术家这一群体的特质,每当我们想为“艺术”划定范畴时遇到的困扰,以及其他杂七杂八也许永远无人能解的一些难题。
“艺术无国界。”
关于这一点,我们大约是能够一致认可的。但是当我说出“艺术无国界”这句话时,很可能会让各位觉得,艺术(无论音乐、绘画、雕塑还是舞蹈)就像是一种全球通用的语言,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够理解。
这当然完全不对。我坐在楼上的书桌前,在我听来最美妙的音乐,比如巴赫的G小调赋格曲,到了我可怜的太太耳朵里就成了烦人的噪声,稍后她准备在楼下誊录我写下的这些文字,远远躲开留声机和小提琴。
弗兰斯·哈尔斯或伦勃朗创作的一幅肖像画能让我激动不已,因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用几种颜料、一点油、一块画布、一支旧画笔,就能有如此丰富的表达,在我看来很不可思议。然而同样一幅画,在下一位参观者眼里也许只不过是一堆沉闷的颜色难看地组合在了一起。
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我的一位叔叔让素来体面正派的邻居们大为光火,因为他买了那位不幸被社会归为异类的文森特·凡·高的一小张素描。去年冬天在纽约市,还是这位文森特·凡·高,他的少量作品面向美国公众展出,结果疯狂的人潮涌向美术馆,主办方不得不请来警察维持秩序。
我们用了几百年时间才认识到,中国的绘画与我们的相比,即便不说高明得多,起码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毫不逊色,一样值得玩味。
对于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音乐,他在莱比锡的雇主们曾经一听就心烦。奥地利皇帝约瑟夫二世曾向莫扎特先生提意见,说他的音乐里“音符太多了”。理查德·瓦格纳的作品曾在演出时被台下观众起轰。阿拉伯音乐或中国音乐,本国的民众可以听得如痴如醉,但就我个人而言,却感觉仿佛是在听一群猫在邻家后院里打得不亦乐乎。
所以,我说“艺术无国界”,仅仅是指艺术不受任何国界的限制,也不局限于任何一个历史时期。人类存在了多久,艺术就存在了多久,就像眼睛、耳朵,还有饥饿或干渴的感觉一样,始终伴随人类每一天。在澳大利亚最荒凉的角落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土著居民,在很多方面还比不上与他共享那片孤寂天地的动物,也不懂得怎样造房子、穿衣服,可是,他却有着属于自己的、非常有趣的独创艺术。我们已经发现了一些没有任何宗教概念的原始部落,但是就我所知,迄今已知的每一个民族,不论多么远离文明世界,无一例外都拥有某种形式的艺术。
我在前面所说的“艺术无国界”,想要表达的也就是这个意思。如果这一点无误,那么我的书无论从欧洲还是从中国讲起,无论以毛利人还是因纽特人开篇,其实都无所谓。但说到这个问题,我要先给你们讲一个小故事,这是我在一篇中国古代文献——更准确地说,是在一篇中国古代文献的译本中看到的,我对全世界数亿人使用的这种语言一窍不通,如今要学也太迟了。下面就是我读来的故事 :
娄公自知来日无多,便召集众弟子,希望在踏上不归的旅程之前再见他们一面,为他们祝福。
弟子们听命赶来,在画室中见到了这位老画师。虽已虚弱得握不住笔,他却仍和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画案前。众人于是劝他去卧榻休息,那样更舒服,可是他摇摇头,对他们说:“这么多年了,这些画笔、这些颜料一直伴着我,一直是我的忠实兄弟。到了我该走的时候,总要和它们在一起才好。”
于是大家在他面前跪下,等待他训话,但很多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悲伤,流下泪来。见此情景,娄公大为惊诧,问道:“怎么了,孩子们?邀请你们来,是为了愉悦的事啊!你们被请来分享一种无与伦比的体验,这在一般人那里可是只能独享的!本该很高兴的时候,你们却哭起来。”
说完他朝众人露出微笑,弟子们马上用丝袍的长袖抹去泪水,其中一人开口说了下面的话:
“师父,”他说,“敬爱的师父,请原谅我们的软弱,但想到您的际遇,我们不由得心里难过。您的身边没有夫人为您哀哭,没有子嗣为您送葬并向神明献上供奉。漫漫日夜,您每一天都在累死累活地辛勤工作,从曙光初现直到日落西山,可是黑心市场里那些卑鄙透顶的商人不劳而获,聚敛横财,而您一辈子也得不到那么多的物质回报。您用自己的一双手为世人付出,世人坦然收下您奉献的一切,转头就走,没人关心您的命运。所以我们想问问:这公平吗?老天对您有没有过一点眷顾?还有我们,在您离开之后,我们还要沿着您的路继续走下去,我们有一点疑惑想要问:您做出如此巨大的牺牲,真的值得吗?”
老人慢慢扬起头,脸上的神情,仿佛一位伟大的征服者站在胜利的巅峰,他答道:“何止是公平,我得到的回报,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的。你们说的没错。我没有妻儿。我在这世上活了近一百年。挨饿是常有的事,还有很多次,若不是朋友们好心,我就要落到露宿街头、衣不遮体的境地。我摒弃了一切私利欲念,为的是更加专注地做我要做的事。我有意避开了原本可以拥有的东西,其实只要我肯与人比狡诈、比贪婪,就可以把那些都收入囊中。但是,我听从内心的声音,选择了一条孤独的路,这样一路走来,终于得以达成在座每个人渴望的至高目标。”
听了这番话,最年长的弟子,即先前讲话的那位,这一次有点迟疑地开了口:
“师父,”他轻声说,“敬爱的师父,分别之际,您能否告诉我们,一个凡人所能追求的至高目标究竟是什么?”
娄公吃力地站起身来,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他颤巍巍走到房间另一边,那里挂着他最爱的一幅画。画中是一片草叶,以有力的笔触一挥而就,看上去却仿佛有生命、在呼吸一般。那不仅仅是一片草叶,在那里面,包含了开天辟地以来生长在世间的每一片草叶的灵魂。
“那个,”老人说,“就是我的回答。我已站在了与神明同等的高度,因为我也能触摸到永恒。”
说罢,他为弟子们祝福,众人扶着他回到卧榻上躺下。老人安然离世。
这是一个寓意深刻的小故事,而且绝对真实,我可以就此结束这一章,余下尚未说的话,就留给各位自己去想象。只是中国老人的最后一番话,又让人生出许多感想,我们不能不继续再讲一讲。不过,我也不会在这里长篇大论,因为这类议题常常把人引向奇怪的方向,像是回到了中世纪,在那个年代,几个学者可以花上十几年时间,讨论针尖上究竟能站下多少位天使。
以娄公的观点来说,所谓真正的艺术家,应是能够触及永恒的人。但这个问题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个人是这样看的。你们也许赞同,也许大不以为然。我不知道各位会有怎样的想法,但我认为自古希腊时期以来,这种观点在许多人的思想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
假如我是娄公,或许会给出如下的答案:
人类,即便在自觉豪气万丈的时刻,与神相比也只是渺小又无助的生灵。神的创造,即是神对人类所说的话。对此人类想要做出回应,想要证明自我,而这份回应——这份证明——其实就是我们称之为“艺术”的东西。
我可以换个说法,更清楚地阐明我的观点:比如你去登山,见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偶尔飘过的云如羊毛般轻柔洁白,山风在冷杉的枝丫间哼着自己的古怪调子,整个世界绽放出勃勃生机,面对神所创造的这片无以形容的壮美天地,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这般渺小无力。
不过,假如你的名字叫作约瑟夫·海顿,假如你学过用声音表达心底的感触,你就会回到家去,以一句“诸天述说……”为开篇,创作一部清唱剧,待到作品完成,假如你像那位了不起的奥地利人一样谦逊,你会双膝跪地,感谢造物主让你得以拥有这份体验。
当你谱写的赞美诗在全世界唱响,当全世界将你奉为伟大的艺术家,这时你也许会独自退回到家中一个安静的角落,你会说:“您看,亲爱的主,这当然并没有完全呈现我在野外行走的那个下午,不过,这是我对您的挑战做出的回应。所以,您看,亲爱的主,我也不是全然没有能力。靠着自己磕磕绊绊、并不完美的办法,我也可以算是一名创造者了。我的能力自然无法与您相提并论,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因为您无所不能。但是,以我自己的微薄之力——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作品,亲爱的主,而且,要我说的话,我觉得做得还不错!”
我不会因为喜爱自己的职业而产生偏见,我知道世上所有的人——哪怕是不会用任何一种艺术手段表达内心感受的人,无一不是如此。中世纪的人们掌握的知识比不上今天的我们,但他们懂得很多事,有些是我们连想都想不到的——他们在这一点上早已有认识,当时的一个寓言就阐述了这一点。故事讲的是两个犯了错的人有心忏悔,来到圣母马利亚的像前祈求帮助,但他们知道自己拿不出任何像样的供品,无以回报圣母的诸多恩赐。
两个人里,有一位是贫困的音乐家,除一把老旧的提琴之外一无所有,于是他为圣母演奏了最美的一曲,结果,他的祈愿实现了!可是,轮到鞋匠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这次朝圣一定是白来了,因为他没有别的,只能为天国的圣母献上一双精致小巧的轻便舞鞋,希望她下一次去舞会时能够足下生辉——很多人都知道,天国的天使们一高兴就要跳舞,可敬的圣母有时也会和他们一起欢庆。“可是,”鞋匠自问,“一双新舞鞋怎么能与我刚刚听到的音乐相比?”
但他还是尽自己所能,做出了一双最美丽的鞋。结果,他也得到了圣母的祝福,因为那双金色的舞鞋中,凝聚了他独有的心意,更何况,真心付出的努力远比最终的结果更重要。
由这个中世纪的小故事,我又想起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这也是我一直不能理解的一件事。现代社会为什么一定要在艺术与手工艺之间硬生生划下一道分界线?在过去,在艺术与生活不可分割的年代,根本不存在这样一道分界线。那时没人觉得艺术家与手工艺人有什么区别。事实上,假使某人被认为是艺术家,他其实也只是一名格外出色的手工艺人而已,比如一名石匠,他雕刻的大理石像比同行的作品略胜了一筹。可是今天,艺术家自成一个群体,手工艺人是另一个群体,二者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我本人在这件事上也曾有一个认识过程,因为我年轻时,自诩为行家的人们还在热烈追捧那个古怪的口号:“为艺术而艺术。”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后来,我可以很高兴地说,我们有了更好的认识。现在我们知道,无论是老布鲁克林大桥的设计师,还是规划沙特尔大教堂的无名石匠,都称得上是了不起的艺术家;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无论是弗雷德·阿斯泰尔 的完美舞步,还是《纽伦堡的名歌手》 第三幕中的五重唱,都一样能给人以真正的艺术享受。
我的这种言论有可能引来各种无谓的争议,所以在此我要澄清我的观点。我并不是说,现在我们能欣赏到阿斯泰尔先生的舞蹈,就不再需要《纽伦堡的名歌手》的五重唱了。我知道踢踏舞与歌唱艺术、绘画截然不同。但是,我找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办法,用以鉴别优劣。我问自己:“这个人想要表达什么样的内心情感?”还有:“他是否成功说出了他想要说的话,足以让我领会他想要传递的含义?”我尝试着用这条完美准则去衡量我看到的每一件作品,我发现这样一来,我的理解力和鉴赏力都大大提高了。
很多年前,我刚开始对宇宙的浩渺产生好奇,因为买不起望远镜,我总是觉得很遗憾。一架好的天文望远镜大约要五百美元,我从没想过为一项业余爱好投入那么多钱。结果,我的视野始终未能超越自己这双肉眼所及的范围,始终无缘欣赏更遥远的宇宙空间。但是有一天,我偶然得到一台便携式显微镜,走到哪里都可以带着,我由此得以深入认识身边那些极小的动物和植物。它们小得几乎让人看不见,所以平日里我们从不会去留意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
当然了,我并不是说大角星和银河系的重要性比不上刚才想从这张纸上爬过去的蜘蛛,比不上我家屋前那道老石墙上长出的青苔,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二者之间的差别仅在于体积,而不在于重要性。法布尔老先生沉浸在昆虫世界里,而金斯终日与行星、光年打交道,一百万年乃至十亿年在他看来都只是眨眼一瞬间,这两个人是同样了不起的艺术家,对于有求知欲、有头脑的读者,两人的著作同样充满趣味。
我再来讲一个例子,以明确我的观点。在我去过的一些城市,当地人总是滔滔不绝地夸赞他们的博物馆,那里收藏有古代意大利以及18世纪英国的精美绘画;当地的管弦乐团也让人们深感自豪,海菲兹曾在团里担任独奏演员。可是,当我来到这些城市,却发现人们住的是陋屋,出门面对的是破败又丑陋的街道,日常生活中听到的、看到的一切都丝毫谈不上美好。仅有的美好,便是城里每天限时开放的博物馆,还有每周献上短短几个小时演出的管弦乐团。
后来我学会了不再与当地的朋友争辩,不再执意指出他们的错误。可那时我年轻气盛,涉世不深,费尽口舌想要说服那些善良的市民,以艺术熏陶而言,在自家客厅或饭厅里挂两三张大师杰作的精美复制品,其效果远远好于深藏在当地美术馆里的十几张柯勒乔或雷诺兹原作;如果能每天用留声机放一点好音乐给孩子们听,而不是每周一次硬拖着他们去听一场音乐会,那么,至少单就音乐来讲,这对世界的未来将更加有益,因为去音乐会对孩子来说纯粹是一件枯燥无聊的事,还害得他们错过了通俗又有趣的电台节目。
我的每一次辩论都徒劳无果。有少数人真心赞同我的观点,可这些人并不需要我来说服,他们本来就和我想法一致。至于其他人,他们觉得我是一个好事的人,不知从哪里学来些新潮理论(搞不好是从莫斯科学来的),刻意宣扬这些标新立异的东西,哗众取宠。
这样的事经历过几次之后,我学会了保持沉默。不过,我依然认为自己的观点绝对正确。人们常说善举要从自家客厅里做起,但艺术可以延伸到更深处——艺术可以从厨房里开始。假设你应邀到一个人家中做客,他收藏了三幅拉斐尔、两幅德尔·萨托、半打牟利罗的画作,可是用餐时,你却发现他的刀叉、汤匙式样粗鄙,很不称手。如果是这样,请相信我,这绝不是一个真心热爱艺术的人。他买画只是为了在邻居面前炫耀,或是为了在银行换取贷款。他收藏画作并非因为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艺术。他纯粹只是附庸风雅,那些画对他而言,并不比他太太身上那件昂贵的毛皮大衣更珍贵。
我还是就此止住吧,因为一旦谈起“什么是艺术”,这场讨论可以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不知会在哪里结束以及怎样结束。但在我们正式开始探讨之前,我希望能毫无保留地坦陈自己的态度,所以在此要先向各位阐明我个人对艺术的一些看法及成见。
假如你要和陌生人同行,踏上一段相当漫长的旅程,那么,多少了解一下对方的脾性习惯不无助益,比如他是不是喜欢整夜开着舷窗,会不会在床上吸烟(有没有可能导致船舱失火),早上通常几点按铃叫人送餐,是不是有橙汁、吐司和咖啡就够了,还是早餐一定要丰盛——要有煎蛋,有茶,有小面包配上黄油和果酱。你当然可以选择略过这一章的内容,但如果你能看看我的这些观点,我们将会在旅途中相处得更加融洽。下面就是我想要明确的观点:
首先,关于艺术的社会意义。如果我向一个古希腊人或中世纪的法国人提出这个问题,他或许会觉得莫名其妙。这是一个让他十分讶异的问题,就好比我去问一个生活在现代的人,他是否认为公众需要健康和良好的卫生。今天我们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健康和卫生概念早已融入了我们每一天的生活。我们的社会改良工作一向把健康和卫生列为重中之重,这是现代文明社会中绝对不可缺少的元素。若是有人严肃地质疑健康对人类是否有益,会被认为心智有问题。
同样,如果有人很认真地提出,生活中是否一定要有美的事物,13、14世纪的法国人或意大利人会很困惑地摇摇头表示不解。他们可以为心爱的大教堂付出生命中的几年时光,完善教堂的一小片屋顶,精心雕琢那些没有人会看到的细节;但是,他们从不费心去考虑下水道、排污管线、垃圾处理场等当今生活中至关重要的设施。他们习惯了承受难闻的气味和种种不便,认为人生在世,这些都是无法避免的;面对这一切,他们的态度与今天人们在现代城市中被丑陋、粗俗、喧嚣包围的时候大致相同。
这种反应完全取决于我们的个人见解。以我来说,我对那些破坏自然景观的大型广告牌深恶痛绝,并在许多场合谈起过这一观点。我清楚记得曾经有一次,我在一场约有三千名教师参加的活动中讲话。当时我想:这些人的职责是把我们的下一代教育成为有素养的公民,他们当然能明白,应该为孩子们创造尽可能美与和谐的环境,应该除掉那些丑陋的广告牌。
可是,似乎没有人赞同我的思维方式。事后他们对我说:“广告牌能带来税收。社区的维护要靠这些钱。你的话也许没错,如果没有这么多广告牌、热狗摊、加油站,乡间的景色的确不至于这么难看。可是你想想,它们能带来多少钱!”
我们的讨论到这里也就无法再进行下去了,因为任何一方都脱离不了自己的思考模式。我是从艺术的角度看这个问题,他们和我一样认真,只是着眼于经济效益。
我想,这种事往往就是这样,我们双方都是正确的,但是也都不对。人们常说,道德取决于人所处的位置。艺术也是一样,深受周遭环境的影响,不过,时间因素在这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像意大利这样一个国家,在15世纪无疑是艺术家的天堂,时至今日却变得如同英格兰北部的工业小镇,找不出一丝艺术气息。而我们,在过去的一百年里像蝗虫大军一般横扫过北美大陆,全然不顾什么是“美”,但也许一百年之后,我们有望成为世界的艺术中心。
既然讲到了过去和现在,为方便起见,本书的章节将遵循大家熟悉的划分方法,分为中世纪艺术、埃及艺术、希腊艺术、中国及日本艺术等。如同所有分割人类情感的尝试,这样的分类法当然只是一种权宜之计,谈不上任何科学性,而且和我们的火车时刻表一样,总是说改就改。但既然大家已习惯了这种分类方式,姑且就这样沿用下去吧,只是我们必须认识到,一切所谓的“艺术时期”,它们彼此间的关系都是扑朔迷离的,并且往往交错重叠,极其让人迷惑。
至于“资本主义艺术”“无产阶级艺术”等古怪的现代艺术类别——很抱歉,本书不会采纳,因为我不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两类艺术作品——“好的”和“不好的”。我想我理应在开篇明确这一点。
说到这里不能不讲讲“天才”,如今这个词的分量远不比从前,在我们的评论家笔下,有很多事可以被赞为“天才”——可以是用锯琴勉强奏出莫扎特奏鸣曲的调子,也可以是某位天资平平的十六岁姑娘把称不上单纯的心绪洋洋洒洒写满了几百张白纸。
所以对于这个词,我坚持沿用少时记忆中的定义,在那个年代,世上可被誉为“天才”的人物,全部加在一起仅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其定义如下:
天才为技艺的至臻境界,再加上一点其他元素。
至于“其他元素”究竟是什么,我们一直没能找到确切的答案。有人说是“上帝”,也有人称之为“神启”。今天也许会有人把它与本能冲动或腺体系统联系在一起。对此我一窍不通,而且我认为,恐怕我们永远不可能弄明白这一点“其他元素”。但是我可以非常肯定地说,一旦听到或看到“其他元素”,我立刻便能分辨出来。
至于现今热门的美学理论,我认为很多出类拔萃的艺术家从未认真在意过那些。当然,一般水平的艺术家,作为一般人,有时喜欢晚上与好友去喝点啤酒,聊聊趣闻,谈谈工作。可是司机、开电梯的服务生、陆军上将、海军司令、码头装卸工、运煤的工人、流亡的君主,这些人也是一样。不过我想,这与纯粹的“美学探讨”还是有很大差别的。这只是碰巧选择了同一种谋生方式的人,聚在一起聊聊业内的事(流亡君主除外)。我在这个问题上想要说的话,其实早在很多年前,著名的法国画家马奈就已说过了,而且我永远不可能说得像他那么好,所以我还是引用他的话作为小结吧。
一群年轻人想要了解艺术最核心的秘诀,这位伟大的法国印象派画家对他们吼道:“非常简单。 Si ça y est, ça y est. Si ça n'y est pas, faut recommencer. Tout le reste, c'est de la blague. ”
或者,翻译成我们的语言即是:“如果你第一次就找到了门道,那很好。如果你没找到,那就从头再来一遍,直至找到为止。其他办法全都是白费工夫。”
如今常常听到各处都在说“让艺术走向大众”。我们已经为大众带来了自由、平等以及追求幸福的理念,现在,要为他们送去艺术。这件事看上去很简单,但我怀疑这是否真的能够实现。印度人有一句老话:“圣人不离圣殿圣地。”所谓“圣人”(或者说“完人”,“圣”一字便是意指“完美”或“完整”的事物)是有别于普罗大众的人。就“有别于众人”这一点而言,艺术家也可以说是这样的“圣人”,因为任何形式的艺术在本质上都是纯然个人的体验,所以本身就带有一种超脱众生、高高在上的特质。
艺术家在与身边众人的日常交往中,或许与亚伯拉罕·林肯一样平易近人。但是别忘了,当亚伯为自己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拿一本便笺放在膝上,匆匆写下几行精妙的字句,这一刻的他与芸芸众生之间便仿佛拉开了千万里的距离。留存在我们记忆中的,是他在超然独处时写下的作品,而不是他在公众场合讲的幽默故事。
当然,历史上也曾有一些时期,社会普遍狂热地追捧某一宗教或爱国主义题材,在这种情形下,艺术家往往能够清晰呈现出自身所属时代的精神——我们有时称之为“人民的声音”,他本人的个性则似乎湮没在了茫茫人海中。但如果仔细探究这样一个时代,便会发现事实并非全然如此。在一个没有报纸,也没有其他宣传或信息传播手段的年代,一个人的名字很容易被遗忘。但是,尽管我们不知道金字塔建造者的名字,不知道为一座座中世纪大教堂绘制了设计图的人,以及那些被后世称为“民歌”的古老曲调的创作者——这并不意味着同时代的人对他们一无所知。大家只是认为他们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就好比当今的伟大工程师们也是自然而然地存在于我们身边。我们一天两次走过纽约中央车站,或是穿过瑞士的圣哥达隧道,抑或平常在老布鲁克林大桥上来来往往,但是从不曾去留意描画出蓝图、创造了这些工程杰作的人。
很遗憾,凡是把艺术与大众联系在一起的理论,不管怎么说我都很难接受。真正的艺术家大都是十分孤独的人,一如所有孤独的人(只要有足够的力量承受精神上的孤独而活下去),他总是将完整的自我视为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他或许会跟大家一起喝喝酒,跟邻居讲讲笑话,甚至可能不修边幅、言谈随意,让人觉得他也是个普通人。然而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中,他却是“大师”,并始终坚守着“大师”本色。
比如可怜的文森特·凡·高,不画画的时候,他也喜欢混迹于人群,那个面对国王不屑于脱帽致意的路德维希·凡·贝多芬也是一样。但是,一旦开始在自己的画布上挥洒颜料,或是用10分钱一瓶的墨水写下一个个音符,从那一刻起,他们便超脱了尘世,不受任何律法的约束,唯独严守自我的本心。
他们在过去被尊称为艺术圣手,而在今天并没有一个专门的称谓,因为这样的人现在已是寥寥无几。
对待艺术,最糟糕的态度便是因艺术的存在而心有愧疚。这无疑是旧时观念残留下来的影响,在那个时代,我们的先人大都将约翰·加尔文博士的信条奉为唯一的人生真理。他是一个孱弱多病的人,对一切美的、愉悦的、为生活增添欢乐的事物都怀着一种病态的恨意。当时要让艺术进入公众生活,不得不遮遮掩掩找各种借口。有宣传说“艺术的熏陶可以使人变得高尚”,还有“艺术能让人成为更加出色的公民”。要是这样,学游泳或打棒球大概正对我们的下一代产生类似的影响。
其实一般的艺术家,以及不一般的天才,从本质上说都只是一个寻常人。他只不过生来拥有格外敏感的神经,因此对周遭世界做出的反应,远比身边的绝大多数人更为纤细敏锐。他与普通人相比较,就好比一个是高感光度的照相底版或胶卷,一个是在附近随便哪个商店买来的普通胶卷——足够日常使用,能拍下小约翰尼堆雪人或骑脚踏车的样子,但是到了物理实验室或天文台,就没有什么价值了。
所以历来的艺术家就如常人一般形形色色,性情各异,其中有粗鲁的理查德·瓦格纳,他为我们带来了华美的音乐,但他恐怕称得上是古今最刻薄、最卑劣的一个人;也有沃尔夫冈·阿玛多伊斯·莫扎特,他同样为我们带来了华美的音乐,却有着温文迷人、慷慨无私的美名,即便是圣人也不过如此,绝不会比他更好。
我自认为以上所述并无谬误,下面我要稍稍换个方式,将这些观点重复一遍。
从任何方面来讲,艺术家与一般人都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他不过是感受力比我们大多数人更敏锐(在这里用这种说法大概比“敏感”一词更准确)。他自己多半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对于自己所做的事只觉得是理所当然,就像贝比·鲁斯 知道自己挥棒打出的球肯定比任何人的球更狠更远。你去问贝比,他是怎么打出那种球的,他会不解地应一声:“啥?”然后挠挠头,跟你要一块口香糖。要让一位真正伟大的艺术家解释自己所做的事以及做事的诀窍,他会跟我的好友乔治·赫尔曼·鲁斯一样不知从何讲起。
不要一门心思去探寻艺术家的所谓“灵魂”,即使找到了,你也会发现艺术家的灵魂与我们这些平常人的灵魂并没有太大不同。有些人努力到老也没法画出一幅画、写出一个音符,艺术家心理一直是他们非常热衷于讨论的一个话题。一名优秀的艺术家多半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手头的作品,根本无暇去考虑自己不朽的灵魂有怎样的心理构架。作品对他来说,就像是让他倾心的女子,他要把赤忱的爱全部奉献给她,他的忠心唯有她一人独享。至于自己为什么偏偏爱上这个女子,他也说不出道理,不会比一个带着心爱女孩去坐观光巴士兜风的小文员更清楚。他不太在意这种事。
她在那里。
他爱她。
所以,何必提出愚蠢的问题,何必非要让他剖析灵魂或心理反应呢?他不知道答案,也不关心。
任何艺术家都无权凌驾于法律之上。但他和我们大家一样,有权让同行来组成评审团,对他做出评判。
这是自古以来主宰社会生活的一条规则。在艺术领域里也应当遵守。
我们很少请外行人对专业外科医生或工程师的工作发表意见。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给予艺术家同样的尊重呢?艺术家一样是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展示才能的,在这一点上并不输给那些为我们切除阑尾或是为我们建大桥、修地铁的人。
那么(这一章实在写得太长了),究竟何为艺术家?
画家其实只是这样一个人——他说:“我想我看到了。”随即为我们描画出自己看到的画面,如果能跟上他的步调,那么借助他的表现手法,我们也会看到他眼里的影像。
音乐家是自信“听到了”的男人或女人。
诗人说:“我认为以这种方式,我可以在四海通行的韵律中,最好地呈现出我的梦。”
小说家说:“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它在我的想象中是这样或者说有可能是这样上演的。”
以此类推,皆是如此。
每一位艺术家都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扮演着类似于“记录仪”的角色。记录的内容对我们这些人而言有意义也好,无意义也罢,他并不在乎。夜莺和渡鸦同样不在乎我们的意见,它们拿出全部本事,只为赢得其他夜莺或渡鸦的赞许。如果夜莺发现自己身边全是渡鸦就太可悲了,反过来也是一样。不过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各位读完这本书也许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在某些内容上投注了那么多笔墨,对另一些按说同等重要的事情却只字未提。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但由于艺术这一题材的庞大,我不能不在内容的选择上专断一点。我起初打算涉及各种形式的艺术,不单是文学、建筑、绘画和戏剧,还想谈谈芭蕾、烹饪、时尚、珐琅、陶器……总之就是涵盖一切。我写了几年,完成了第一稿,字数竟多到近百万。没有哪个出版商敢冒险印行如此巨大的一本书,而且,谁会有勇气翻开这样一本大部头?所以我只能拿起一支蓝色铅笔,开始大刀阔斧地删减,就这样又经过几年的辛苦工作,终于把一千八百页的初稿减到了八百页。我不得不放弃大量原本希望写进书里的内容。但我必须牢记,我要努力让普通读者,让那些觉得艺术离自己很遥远、不曾关心过这类话题的人,由此了解相关的背景知识,并爱上自公元前50万年直至公元1937年间,绘画、建筑、音乐、雕塑及杂项艺术领域里所有不朽的传世之作。
如果我给这样一位读者一本足有三十磅重的巨作,要装上卡车才能运回家,试想那会是怎样的情景?他大概宁可去买一头温驯的恐龙送给孩子当宠物。
这就是为什么书中有些内容讲得非常详细,有些则是一笔带过。但我并不认为这对我的主旨有任何影响——我只是想借这本书说明,一切形式的艺术都是人类共通的艺术,正如我们在日常平凡生活中的一切表现都是人类共通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