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那天天气恶劣，旅行所经之处，偏又是一潭死水般的地区，我们这个伟大而壮美的国家，在那个早上没有一点伟大或壮美的样子，看上去了无生机，倒让人觉得但丁在为世人描绘冥界景色时，显然是漏掉了某些区域。

几分钟前，火车停了下来。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田野和烂在田野里没人理会的枯黄玉米秆构成了一幅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图景，沿着这条满眼烂泥和雨水的路走上一英里、一百甚至一千英里，恐怕都是一个样。

离铁道大约两百码远的地方，立着一幢房子，一幢很朴素、很平常的房子。看样子它需要重新刷刷漆，话说回来，二十四小时以来我们见到的每一幢农舍都需要刷刷漆。另外，这房子也该整修了，建造它的木匠想必是憎恨美的事物，就像教会执事憎恨违背教义的行为，同样的恨意达成了同样的效果。

从那幢农舍里，走出来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两人大约十二岁的样子，但也可能是十四岁。这很难判定。他们戴着极丑的毛线帽子和围巾——红色的毛线帽子和围巾，还有红色的毛线手套，织得很粗糙，很不经心，简直不是一般的粗糙和不经心，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出那里面没织进多少爱心。我想，那大概是很实用的服饰，能御寒。可是用不着多花钱，只要略微多花点心思，完全可以把它们织得赏心悦目。

男孩和女孩一步一滑地踩着烂泥走过来，站在路上，呆呆地望着我们这列火车。对他们而言，火车是一种神秘的东西，是连接他们与另一个世界的唯一纽带。在那个世界里，人们坐在亮着粉红色小台灯的桌边享用薄饼，女士们穿着各式衣料鲜亮的裙衫，男士们可以悠闲地坐上一个钟头，谈论一本书或一部戏；在那个世界里，人们不必为了追求实用性而无情牺牲其他的一切。

依我眼前所见，两个孩子说不定一辈子都没机会亲眼见识那个美妙的世界。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也可能会有奇迹发生，可能因为火车的到来，他们会对那些为生活增添美、增添愉悦和意趣的事物产生好奇，由此生出一股足以左右命运的强烈的求知欲。于是或早或晚，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会毅然逃离这个所谓家乡的可怕地方，逃离这块无端丑陋的绝望之地，去探索更美好、更高尚、更加能够充实心灵的事物。

然而正想着这些，觉得他们很是可怜的时候，我忽然瞥见了先前没注意到的一些东西。戴着难看的红帽子和红围巾的小女生，手里紧抓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就是要上美术课的日子里，孩子们用来装画带去学校的那种。而那个小男生，戴着同样难看的红色帽子和围巾，却拎着一个擦得锃亮的黑色小提琴盒子。

我向各位详细描述的这段插曲到这里就结束了，长长的三声汽笛响过，我们等了一会儿，等司闸员上来，车轮扣住湿滑的铁轨，我们便继续向前行驶，驶向更多的丑陋和凄荒景色——一个原本可以美丽炫目的世界里的丑陋和荒凉。

我走进观景车厢，看着那两个小红点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小。近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搜集资料，准备写一本有关艺术的书，在这本书里介绍所有类型的艺术。可是，我迟迟没有勇气动笔。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我该站在什么样的“立足点”写这本书？我该为谁而写？

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本书不是写给艺术专业的学生的。他们已有堆积如山的专著和论文可读，有十卷本的分类目录，有二十卷的便览，有三十卷的精装大全，古往今来所有艺术大家的油画、素描和蚀刻版画全部收录其中。我也不打算为艺术家们写书——如果真正具备了专业素养，他们应该忙得没有多少时间读书；而如果是根本没天分的人，说不定看了这样一本书会受到激励，继续他们徒劳的努力，那无疑将是白白浪费金钱和精力。

至于为了“提升修养和陶冶性情”而热衷艺术的女士们以及她们可敬的另一半——这些人虽然“不知道艺术是什么，但各自有着明确的喜好”，不，我的书也不适合他们阅读，因为我可以相当肯定地说，这本书里没有任何内容能帮助他们平和心境，让他们心灵愉悦。

但是突然之间，我的眼前豁然开朗。我找到了“立足点”。我知道谁会需要我一直在构思的这本书了。就在那一刻，我做出了决定。我的书，要写给那两个戴着红色手套和毛线帽子的少年，写给那两个孩子——一个拿着小提琴，一个拿着画夹。我写这本书，是为了那两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孩子，他们是那样热切地看着我们的火车——去往别处的火车。

亨德里克·威廉·房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