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想来,我告别生我养我的故乡热土,离开我亲爱的娘,从军已整整二十年了。在军营这片绿色的沃土里,我用不算笨拙的笔,讴歌过功勋卓著的共和国的将军,赞美过英勇果敢的亲如兄弟的士兵,颂扬过爱民如子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书写过普普通通、朴实无华的芸芸众生……然而,我没有为我至亲至爱的娘献上一篇文字。我已经七十有七的娘,同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平凡而伟大,勤劳而善良……
回忆是痛苦的,但回忆儿时的痛苦却是甜蜜的。我生长的那个小山村很贫穷,我们家又是村里出了名的困难户。由于我三十五岁的爷爷闯关东时死在了关外,做寡妇的奶奶带着年幼的父亲叔叔姑姑五个孩子长大成人。在这样的家境里可以说自从娘进了丁家门,陪伴娘的只有贫穷与苦难、烦恼与忧愁。由于我家姐弟六人,为养家糊口,做了船工的父亲只好常年在黄河上漂泊。这样,抚养孩子、侍候奶奶、种田织布……家庭的里里外外全落在了娘孱弱的肩头。与此同时,生活的艰辛,也把娘磨炼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大能人、热心人:乡里乡亲谁有个头疼脑热,谁扭了胳膊崴了腿,谁家遇到婚丧嫁娶,谁家的孩子该剃头了……都来找我的娘,我的娘也总是乐此不疲,哪怕再忙再累,她也从未把人家拒之门外。就在这样的家境里,娘使劲地供我上学,直到供我高中毕业后又复读了一年的课。
高考不第,屡试不中的我,万般无奈之际,只好选择了从军这条路。娘不阻拦我,娘支持我的选择。谁知,就在我穿上崭新的绿军装奔赴部队的前一天,一场意外发生了:娘去村外的水沟边给我洗衣裳,洗着洗着,一阵眩晕娘一头扎进了水沟里。娘的身体里流出了许多殷红的血,血将沟里的水染得殷红殷红,湍急的血水冲走了娘给我洗的衣裳……后来,幸亏被好心的乡亲发现,将娘背回家,娘才幸免于难。
娘得了严重的血崩病,脸色蜡黄的娘躺在炕上连一点说话的气力也没有。望着我可怜的娘,我犹豫了:作为娘的长子,在这种时候,我怎能忍心一走了之?怎能撇下病中的娘不管不问?娘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就把我叫到炕边,有气无力地说:“孩子,娘不怪你,你放心地走吧,只要你能在部队当个好兵,娘比什么都高兴。”就这样,我把娘的嘱托叮咛牢记心间,眼含热泪跪别娘,带着娘的嘱托叮咛,在黑色的夜色中,由我的两个姐夫把我送上了开往部队的汽车。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在漫漫的军旅生涯中,我一刻也没忘记娘的话,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肩负的责任。为了让我当个好兵,娘也倾注了全部的身心和精力。记得,当兵的前几年,同年入伍的战友的父母经常来部队看望儿子。父子母子团聚的诱人场面看得多了,心中自然就产生了让爹娘来部队看看的念头。娘接到我的信后,立马就托人回了信:俺跟你爹去了就得给部队添麻烦,就得让你分心,还是等等再说吧。谁知,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这一等已霜染华发、为人夫为人父的我,至今还没等来爹娘到部队看我的那一天。
常言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对已有三个闺女,三十七岁才生下我这个儿子的娘来说,对我的思念之情可想而知。为排遣对我的思念之情,我当兵后的二十年里,娘很少去街坊邻居家串门,她听不得人家儿子那甜甜的、让人陶醉的喊娘声。娘也极少去乡里赶集,她害怕承受那种在万人拥挤的集市里,寻不到自己儿子身影所带来的酸涩。娘有时候想我心切,晚上实在睡不着,不管天冷还是天热,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娘都要倚着院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冲着我所在部队的方向看月亮、数星星。
我知道,尽管娘大字不识一个,尽管娘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我,但娘晓得“自古忠孝难两全”的道理。在我的记忆里,娘托人写给我的信都是封封平安,件件称好。其实,娘说的不全是实情,她是担心我为家里担心在部队分心罢了。记得,在我入伍第五年的夏天,因出差我顺便回去了一趟。一进家门,十二岁的小妹就扑到我怀里哭了起来。“咱爹呢,咱娘呢?”我见小妹哭得厉害,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屋里传来了娘的声音:“是忠儿回来了?”我循声跑进屋去。只见娘的整个左膀缠满绷带,打着石膏的左臂吊在胸前。我一见娘这般模样,久违的泪水像决口的小河汩汩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原来,娘坐着叔家二老的驴车下地干活时,因驴车失控连人带车从山坡上翻了下来。娘的左膀左臂被严重摔成骨折,如今半年过去了,虽然经过医院救治,娘还未最终痊愈。娘见我一个劲儿地落泪,就宽慰起我来:“你看你看不碍事的,这不挺好的吗!”说着,娘竟孩子似的做了个扭秧歌的动作。看着娘那逗人的动作,我破涕为笑,但心里却是酸酸的。
在以后的日子里,家乡曾遇到了几十年不遇的严重的干旱,家里的庄稼曾颗粒无收,娘没有告诉我;爹不慎被火烧伤双手,八个月生活不能自理,娘没有告诉我;后来爹的脖子又严重扭伤,连吃饭喝水都要娘一匙匙地喂,娘没有告诉我;娘唯一的哥哥、我唯一的舅父去世,娘依然没有告诉我……后来,当我知道这一切后,我竟狠狠地埋怨了娘一顿。待我平静下来,娘说:“孩子,娘也许不该瞒着你这么多事,但你想想谁家又没事呢?娘是这么想的,你是部队上的人,一来身不由己,二来部队上的人家里一有事就往回跑,那部队上的事还怎么做啊,你该明白娘的心……”娘有些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我当然不怪娘,我当然明白娘的心。面对娘期待的目光,我的心告诉说,我没有给娘丢脸,我给生我养我的那个小山村争了荣誉,我无愧于娘的嘱托。在娘的激励下,在军营这片绿色的沃土里,我辛勤地耕耘着,开拓着,辛勤地播下一粒粒希望的种子,辛勤地收获一个个沉甸甸的希望。二十年前那个从阿胶之乡、黄河岸边小山村步入军营的毛头青年,如今已是省作家协会会员,已是在报刊上频频露面的军内外十几家新闻媒体的特约记者,已是荣立两次三等功、获得许多荣誉、肩扛中校军衔的团职军官……
如今捧读娘的来信,我觉得犹如读娘的心。娘好比一本厚重的书,越读越感到心胸开阔、生活充实,越读越品味出人生的真谛,越读越觉得浑身迸发出一种无穷的力量……
(2004年5月写于黄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