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不会记住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村子,然而,二十几年过去了,它的体温依然留在我的一页日记里,有些泥湿和闷热的味道。它并不美好,甚至可以说成是落后,闭塞,蒙昧。在夜晚宽大空旷的街道上,行人渐稀,正好给我一个机会,去想那个先我而睡的村子。
禅觉寺,最初听到这个名字,还以为它里面有座寺庙,其实是一个错觉。那是一个嘉陵江边遥远的小村子。沿着江边又硬又滑的岩石,拨开好多有名无名的植物的藤蔓,走了两处小时才摸到它不是村口的村口。半尺深的黄泥是从村头开始的,路和泥织在一起,杂乱的房屋让人摸不着头脑,到处都像是墙角,有些迷宫的味道。其实在高处往下看,也是有一些房势走向的。身着黄色皮衣的牛和山上的黄泥几乎一样,没什么差别,仿佛那些牛是用黄泥抹出来的,只有它们动或叫的时候,才会觉得它们是会动的生物,并且打量生人的眼光也和那村子里的泥孩子同出一辙,怯生生的,又有一些原始的野性。房屋是陈旧的,青砖已经变灰了,瓦却被雨洗得湿净,墙皮大多已脱落,露出了山里的本色,质朴得有些伤感。
错综交织的房子,仿佛一层层梯田,稀泥里面藏着看不见的台阶。当我走进我要找的人家时,那种滑倒在泥里的感觉才放下来,倒来的开水有些熏烟味,更有些山的涩味,做来的饭是白水面条,盘子里是炒土豆丝。它们是分开的,我不知道是该先吃面条还是土豆丝,我从来没有这样吃过。那家的小男孩躲在门外,头探来探去,像一些飘摇的黑色的花枝。或许这个还没有出过山的孩子对山外的一切充满了好奇,想看看我们究竟与他们有什么不一样。我把那个孩子招呼到跟前,把我买的塑料折叠花给他,并告诉他要插在装水的玻璃瓶里,花才会散开,才会有花的形状。他有点不敢要,在我再三执意下,他才勉强拿上。趁他家大人忙的时候,我在屋子里转了转,屋里的摆设很简陋,有几张床,木桌,和几个低矮的凳子,再就是一些做活的农具,找不到任何可以称为有现代光泽的东西,让我对山村白纸般的概念有了一些雏形。
吃过饭不久,我们就要离开了,我要找的人还没回来,心里的惆怅比这山村更加浓密。天开始放晴了,依旧闷热,我想起了“忧郁”这个词。我不知道我在忧郁什么,是山村,那女孩,自己,还是那种天气?我觉得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我想起那个女孩告诉我的故事。她童年的一个伙伴,在江边洗衣服时,突然袭来的大水将她毫不留情地变成了江水的一部分,那只是几秒钟的事。当我想着这一切的时候,有一种很强的宿命意识,我知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想到以后不可能再来这里,就想很好地看看。对面的山和这边的一模一样,看不出有什么差别,山上的树不多,黄土是主要颜色,中间夹着那条与山的颜色很相仿的河流,还有与这些颜色一致的咆哮的声音。村子里有几棵高树,将山村的高度提升了好多,也把它的历史拉长了许久。它们比这些房屋古老,身上的枯枝上又有了一些新叶。是否有一口生锈的古钟来提醒人们,这样一个几乎不动的山村还活着,还存在于那些喧嚣的城市之外的某个山系之中,就很难知道了。偶尔的一声牛吼更让人觉得这山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沉闷,人是没有这样的力气,只好由牛来做了。在那,时间是浑续的,模糊的,没有什么办法让时间有一些清晰的线条,也没有什么东西来告诉他们,今天的山村和昨天的山村有什么差别。明天或许是黑夜之后的事情,鸡叫是它自然的时钟?是否有一声遥远的火车笛鸣将山村的耳朵带向山外的远方?
在有些害怕的渡船上,山是越来越高了,村子也要抬头仰望。猜想若有一个力气很大的坏人,他是否会将这个叫禅觉寺的地方一脚踩下山来,掉在嘉陵江里?而这个地方为什么会叫禅觉寺?它原本是一座寺庙,是一条古街,或是一群禅觉寺的遗民?在船离得越来越远时,已经无法看清它的模样,和山混在一起,仿佛那里从来就没有这样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