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修辞

昨夜的一场大雪，修改了大地上的修辞。

匆拥的、尖利的、寒冷的冬天，始终有一些像箭一样的东西，伸在空中。干枯的树枝，耸立的避雷针，银灰色的信号发射塔，林木般的电线杆，陶瓷厂高高的烟囱，还有分贝很高的噪声。在我的记忆中，它们一直在那，一直在冬天的某些角落里值班，就像那些破旧院落的看门人，始终板着一张僵硬、枯燥的脸。可是，一座小型城镇如果没有它们，那它的冬天就一定会缺失些什么。我经过的路边，每天都有一些枯萎的落叶，它们卷曲着棕褐色的身子，被风吹得窸窣作响，如一个个沿着街墙斜行的打工者，或是那些偶尔出现的流浪汉，寒风吹送着他们的身体，他们不得不佝偻着，鼻涕流到一半时又被他们吸进黑黑的鼻孔。灰尘是无法避免的，尽管每天洒水车的音乐悠扬、婉转，不断暗示路过的行人，这个有着洒水车的时代是多么美好、干净，但不断涌来的灰尘和雾霾，让洒水车们的愿望一再落空。如果一天不擦，玻璃上的痕迹就会非常明显。

大雪修改了它们，修改了它们的孤傲和尖利。树枝听了雪的安排，暂时收拾了黑乎乎的色泽。发射塔似乎没那么急躁了，雪落在塔尖上，就像是天音。避雨针上的危险也小了许多，它经营的天空没有了乌云。雪中，贴满广告的电线杆无人光顾，而电线上的雪那么独独的悬着，悬成长长的一线，让人有点担心，不知落下来的瞬间是否带着电的体温。从墙里伸出的烟囱上冒出了浓烟，雪向下落，它向上飘。还有那些高分贝的噪音也柔和了许多，雪让那些声音的源头有了片刻的宁静。当然，流浪汉依旧在雪中流浪，雪让他们的流浪有了点小小的诗意。但不同的是，有人在大雪纷飞的街道拐角，给了流浪汉一些纸币。雪无疑增加了人们原本就有的善念。

雪临万物，像是神的脚步。有一种来自内心和视觉上的惊喜。不是小块的幕布，而是一统天下的那种博大，万物皆寂的恢宏。有一个词很适合此情此景，倾覆，它比覆盖更深一些。楼房角不可能再翘了，它戴上了臃肿的白色帽檐。从朋友发来的照片上，看到了那些古老的飞檐，在厚厚的雪中掩藏了翅膀，似乎再也飞不起来。还有那水车，淡灰色的叶轮已经很白了。我知道，作为小型区域的道具，水车其实是一些古老场景的木质提示，只是提示中常常缺少一贯的水声。一场大雪后，水车就会缓缓地动起来，水声会助长回忆转动的速度。水车旁还有一架木梯，它全身的骨架雪白，只是它的一端斜斜地搭在一棵大树上，大树更是白中透白，从远处看，梯子显然是雪的通道，不管是向上还是向下，向上，天空如一张宣纸，向下，大地如另一张宣纸，只是向下的纸上有一些湿润的图案。当然，山野里的一棵高大的红柿树，它上面吊着数千颗红红的柿子，就像旷野雪地里值班的小灯笼。如果没有巨大的雪野，那么这棵柿树就会在多种颜色的杂陈中失去影踪，群山就会失去另一种渲染的口音。仿佛在说，无法踏雪寻梅，踏雪寻柿也不错。

雪覆盖着白菜地，就像在蛋糕上浇上了一层洁白的冰淇淋，只是它的外沿是柔软的菜叶。一块大青石上的雪很厚，还依稀有一点石的青色，你看不清，但它还在。雪非常容易在成堆的木头上成型，长条状的，它截面上的深褐色突然有了美感。落在院墙角小草上的雪，高低起伏，小草们屏住呼吸，偶尔会睁开眼睛偷看。雪掩饰了旧轮胎上的衰败，在上面堆了一个模糊的圆。一堆堆的模糊的圆杂乱在放在一起，会是什么，那只有靠画家的笔了。雪想彻底盖住一辆废弃的拖拉机，可它生锈的烟囱上，似乎还是冒着往昔的黑烟，为此，诗人一再留住脚步，他想找那些消失的过往。路边的煤堆上，黑白分明，雪和煤互不让步，各执一口。挂在广场上的路灯，灯罩肿了一圈，有点疼，或者冻伤？自行车深陷在雪中，只剩下半个轮子，可上学的孩子依然要骑，难道他们要骑着半个轮子上学吗？更重要的是，雪落下来，稻草人就更像稻草人了。帽子上的雪，胳膊上的雪，竹竿上的雪，还有一只鸟身上的雪，都是它不可缺少的东西。当然，有一种遗憾，一直贯穿在这场大雪中，那就是没有多少雪人立于任何一个路口，或者街巷的深处。我不知道，在深夜大雪的时候，是否有一束响当当的光柱朝天空打去，在那个可以照亮的斜斜的圆中，除了能看见鹅毛般的大雪外，能否看见天堂的模样？

雪最终落在了河里。这是汉水上游的一段河面。河边，大片白杨林中的静谧随处可见，你可以用耳朵听，也可以用手摸，那是一种怎样的静谧啊。没有一只鸟飞过，没有一只狗走过，只有诗人拉长的视觉和听觉。成片的密林已是中年，便有着中年的开阔，几米高的枝蓬，把天空撑得阔畅，春天是有着稠密气息的布景，夏天简直就是带着花斑的空调，秋天成堆翻动着灿黄的叶子，把汉江的水面和周围的天空照得透亮。树木中间，还有一条小河。它从秦岭的腹中流来，以曲线连串的方式告别了一座古老山系的挚爱，在村庄和庄稼的眷顾中停停走走，但它还是得流，尽管流的不那么慷慨，不那么有志气。它抵达汉江时，有一些不乐意，就像初次出门的小孩总想回头。它回头时，我看见了它掩饰在水草里的忧伤，因为太小，它还没有学会叹息，或者大叫一声。一些回旋的小沙滩，就是它回头时的痕迹。当然，它的待遇也是不错的，有一片中年的林子为它遮风挡雨，让它的生命保持了一种清脆的延续的姿势，是多么难得，不像有些河流，流着流着，就得喘气，就得完完全全地趴在那，等待雨水的救济。冬天，白杨树叶早就落了，它们没有收到一场大雪的邀请函。而多年前发的邀请函，已有些陈旧，就像一封发黄的信页，保存在一个由大地挂胶的信封里。但雪来了，那些沉睡的叶子一定会从另一个世界里醒来，这样的盛宴不会太多，也不会太久。河水一边流着，一边看着天上的雪，树木上的雪，还有远山上的雪。它也有看累了的时候，就在水草上歇下来，或者在岸边的沙石上坐下来。坐久了，它就有些站不起来了，索性就不走了，渐渐成了冰雪。可不是所有的水都这么想，总有一些喜欢流动，在上面流不动，就在下面流，或者在河底流，就像是潜泳者。一条河总会有一些潜泳者，尤其是在冰雪交加的冬天。

雪落在雪上，其实是落在大地的心里。大地当然不会忘记还有一些生命，永远在雪中跳动。麻雀，一群细碎的麻雀，一定会在雪地里出现。这些雪里的灰色动词，用它们小小的脚丫，量着一场雪的厚度和持续性，也考验着它们自己生存的能力及耐心。在巨大的雪野里，有一只麻雀的存在，这个世界就不仅仅是洁白的天堂，更是一个可以参与的俗世。就像一只小小的麻雀，它用自己简朴的脚印，刻画着一个独特的世界，一种自我存在的方式，不像我们，抱着炉火沉睡，或者是把雪放进童话里臆想。 KrHM21ElcEbEqob0PUMOE1ZEFyXSqeUhPkC54EFbBcbg3yuHR/G6f7oNCEoy7m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