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年快要到了。又一辆火车慢慢靠近了车站。我在站台上,看着回来的人,也望着要走的人。人们总是这样打着招呼:年快要到了,语气像是说一位很熟的邻居或亲人,有时候更像是说自家场边的一棵树,一窝庄稼或一朵花儿,安详中夹杂着欣慰,好像年是很久远的事,同时也渗入了一些不露痕迹的惋惜。另一些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在前面加了个“唉”字,唉,年快要到了,语气中的疲惫和些许的无奈就无意中冒了出来。我知道,这样说话的人,一年的辛苦并没有换来如意的结果,在一个即将消失的年份里一事无成,或者还有好多事等他在年内去做,有着一些伤心或遗憾。
站在人群中,我也会说,年快要到了。那时候我像是自语,又像是自我提醒。对于一个快到四十的人来说,年总是匆匆的,好像身边与自己相互平行奔走的另一个人,有时它比你走得还快。我常在疲倦和消沉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妻子会说,看,又发神经了,而我却不管她在说什么,依然无所事事的倦怠。而在某一天的早晨醒来后,我突然省悟自己又浪费了几天,又白白让日历翻过了几页。这样的走走停停串成了一年,有些顿号画得太长,以至于在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真的是收获太少——工作干得不出色,文章没发表几篇,甚至连回老家的次数也少得多了。爷爷在另一个偏远的家里孤单地生活着,我充其量是回家走走而已——买些他生活的必用品,一些药片,维生素,粮食和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我待在老屋的时间不过半天,而这半天,我是出去和一些熟人说说话,到地里看看风景,挖几窝白菜或想想心事,真正把自己和爷爷重叠在一起的时光寥寥无几,常想他人老了,回去看看就行。细想一下,越来越觉得自己变得冷漠,对于生命就像是走过场一样。
在老家踏了几十年的小路上,我常不自觉地说,唉,年快要到了,不知道我说这话的时候,小路有没有听到?它肯定比我年龄大,一年年地承负着超过自己形体的大小踩踏,人,畜生,虫子和风霜雪雨的体重总是在小路上挤压。在年关将至的时候,它会说,年快要到了,还是,唉,年快要到了?小路和过去一样,两边的草在冬天就哑了嗓子,再也叫不起虫子的记忆,而在春天又像躲在大人身后的小子一下子从路边冒出来。小路上有许多脚印,我能分辨出哪些是我家的,哪些是别家的,因为每一家人脚上穿的鞋都有不同的味道。我母亲曾在晚上纳鞋的时候,总喜欢把一根长长的针在她的头发上一划,然后才扎进鞋底,因而我的鞋就留下了母亲头发的味道和她纳鞋时的一点不易觉察的叹息,而这些味道又通过我的脚压进了小路里,多年了我依然能辨析出它们。隔壁那家人常常穿着买来的胶鞋,路上就留下了橡胶与机器压上的斜斜的花纹和一点让人心烦的气味。而牛的脚印是五个瓣的笨重的朵儿,它一脚下去就开出了笨拙的花的形状。在小路的那边,有一个很旧的土包,是母亲的。母亲在十几年前就把这些土围在了自己的身上,像一颗种子深深地埋进了地里一样。土包一年一年地矮了,就像村里的老人,在我第二次见到时又短了几乎看不出来的一点高度,好像在一年的时间里他的身体又往土里陷进了一些。我常想,在清明时,给母亲攒攒坟,让她也在另一个年份里过得伸展一些,而每一个清明,我总是抽不出时间,不知在忙着什么,只是在年底给母亲送几炷香,一些纸钱,再零星地放一串炮,就算是给她的交代了。她从来没有在梦里怨我,这是她一贯的做法,总是把过重的包袱背在自己的身上,总是想让儿女们少承受一点。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买给母亲的那些香、纸钱和炮声都是假惺惺的,只有我在跨上小路时回望母亲的土包的那一眼是真实的,那一眼里有些潮湿,有些心酸,有些留恋,好像她在土包的深处叫了一声我的小名一样。
另一句人们常说的话是回家过年。人们在说这句话时,常常是不经意的,就像是遗忘中又忽地记起了什么。我知道这些不经意说出的话是多么的真切和质朴。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家的模样,即便是那些孤苦伶仃的人,也有一个模糊的家的框架。家像一块巨大的磁石,不管你身在何方,位居何处,它都会发出忽紧忽慢的磁力,尤其是年关逼近的时候。在许多人心中,家熟悉的到了模糊的地步——当你想描述它的时候,几乎找不到准确的词语,况且它又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存在于不同的时空中。有些家已经很旧了,有些还很年轻。一个身在异乡的人,年的意义是形式上的,象征性的,只有家里的年才是真实的,可触摸在手的,并随时能捏出一些幸福的形状——不管家里是苍老的父母,倦怠的妻子,娇美的女儿,还是贪玩的小子;不管家是豪华的别墅,还是几间漏风的土坯泥屋;它们都只是幸福的底片,年生成的器皿,关键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烤火,说话,吃饭,春天就会来得更快一些。家是年的一盏长明灯。没有家,年只是几张薄薄的日历纸而已。人们会不停地将这个日子擦净,直到一尘不染,不过,家擦得再净,还是会有一些灰尘的——它们总是和人的体温连在一起,和过去连在一起,和每一天连在一起。每一天都将是一片灰尘。不必在意家里的这些灰尘,其实在人变老的时候,灰尘就越来越擦不掉,人最终也不正是大地里的一捏微不足道的尘灰吗?
在车站里,路上,车上,人们背着各种各样的包——一些年的调料,向各自的家里奔去。一个个家以各自的姿势等待着一个个远方归来的人。带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把自己从另一个地方带回来,带到母亲的身旁,就像是把一颗落在远方的纽扣扣在母亲有些空缺的衣襟上。
买一张票,家的味道越来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