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乡质地柔软的童年的田野上,常行走着红顶、雪翅、长腿的鸟影,像一群风韵绰约的美丽女子,在质朴、恬静的田埂上款款踱步,或轻盈地走入秧田,觅些小虫,脚趾的形状便清晰地印在光滑细腻的秧泥之中。那竹枝般三角的图案,在薄薄的泥水中轻轻动荡,便把一种美丽藏在童年的心中。
初夏的早晨,凉凉的空气铺满所有的田野,树木和房舍,路边和田边的草色刚从潮湿的梦里起来,就被一线阳光捉住,闪烁着晶莹翠绿的光芒。浅浅的雾气在温润的秧田上缭绕徘徊,像一些新奇的故事在房前屋后、树上树下窜来绕去,随便将童年的手一伸,雾便歇在上面,一种潮湿、一种梦幻便会抵达手心。这时候,侧光而来的是一种舒展着雪白翅膀的鸟,飞行的姿势甚为优美,在故乡,被叫作红顶鹤。另一种是灰顶的鸟,羽毛也白,样子可爱,体型与红顶鹤相似,因其灰顶,整体视觉有些阴郁,被人们叫作青桩,有点水墨画的意味。它们在浅浅的秧田上空近地面飞翔,或在田间闲散踱步,或低头觅食,仰颈眺望,或侧耳聆听周围的声响,给静谧的故乡增添了一些鲜活的养分。每每这样望着,与它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让它们惊觉,便会觉得故乡夏天的早晨是那样的祥和、诗意,天空是那样的阔畅、圆润。太阳大一些时,雾气散尽,它们又高高飞走,姿势随意,散欢,洒脱,无拘束地向北而去,把那在天地间打出的美丽背影,留在每一次童年纯净的探望中。它们的巢在哪,童年的眼睛常随着它们远飞的身影向北方凝眸。
童年时候,这种鸟在田间是自由的,放任的,它在奶奶的眼里是神鸟,是吉祥的象征。那时我家堂屋里挂着一幅图,松枝上歇着圣洁的白鹤,红顶,长喙,高脚,和我们在田野上看到的那种鸟非常相似。每一次注视,那藏在里面的仙气和圣洁就会有些神秘地跑出来,弥漫整个屋子。因而,在田野上,树林里,村子的周围飞翔这种鸟时,我都会投去神圣的一瞥。那是另一个世界,童年怎么也说不清的世界里隐约带有某种使命的神秘飞行。我觉得,那些鸟在向故乡说些什么。狗常在靠近它们停歇地时,会遭到大人们的训斥,它就会怏怏地退回来。牛有时也会在田边吃草,与鸟相伴,只是它们本是善类,就那样相互地望望,各行其是。
我一直觉得,有两种飞翔是纯净的——鸟儿的飞翔和童心的飞翔,在纷乱的人世间是无法比拟的。在故乡干净狭长的天空里,飞翔是那样的肆意,尽兴,率性,没有一丝丝尘灰和欲念混杂其中。白云穿行,雾气浸淫的天空,绿意盎然的田野,以及童年无尽的眺望,为这种飞翔营造了非常舒畅、善意的背景。
后来,小型机器化的农业生产,以其坚硬的思想和形体,大手大脚地把故乡大片大片的田地舒展得平整,插秧时水色朗朗的光波荡漾出无数茂密的情绪,但也把那种穿行在稻田里的广袤的平静一扫而光。农药雨后春笋般,与所有的庄稼碰面相遇,把地里的小虫子赶得无路可逃。庄稼越来越旺,天空越来越烟,鸟的飞翔越来越稀,童年的视野也越来越渴。在我上中学时,那种被我们叫为红顶鹤的鸟已没了踪影。它远离了我故乡的田野,远离了我纯净的童年的天空。
直到大街小巷、村头路边贴着图文并茂的公告,才知道,一种与红顶鹤很相似的鸟,学名朱鹮,已成为国家一级濒危动物,临近灭绝。它是否在我童年的天空里飞过?是否在我湿润的故乡飞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的心里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徘徊在我所看到的田地之中。而一个叫姚家沟的幸运的地方,因为发现世上仅存的几只朱鹮而出名。在汉江河南岸,一位老汉因爱惜朱鹮,将自家的狗打死,生怕狗的叫声惊吓了筑巢做窝的朱鹮,被政府给予一定的生活补贴,名扬汉水两岸。
一种鸟,鹤或朱鹮,不再属于故乡,而成为一道美丽而伤感的中国风景。世界珍奇,东方宝石,这些亮丽的词语,在描绘一种鸟类时,无疑具有足够的质感与分量,仿佛在讲述一个深深的童话。然而,朱鹮,它是无法理解这些词语的真正含义。它只知道,有一片真正属于自己、不必担惊受怕的自由的土地是多么的难得和可贵。在那里,它可以自由地飞翔,觅食,定居,繁衍子孙;也可以安详地散步,戏耍,欢叫。我不曾看见过它的眼睛,不知道是什么色泽,什么形状,但我一定熟悉它的目光,一种碧玉般淡淡的温和,没有尖刻,没有迟钝,没有讥讽,也没有逢迎,那种包容世间太多的悲欢后坦然的大度,含着深厚的吸附力,让众多的心灵禁不住向它靠拢。这不由得让我想起那个伟大的老人泰戈尔,从他挥洒自如的诗篇中,也透视出如此泰然的目光,让我们久久不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