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天底下再没有比今夜更明亮、更皎洁、更能勾人心魄的月光了。我从远方盒子般的楼房里逃出来,像一只囚禁多日的倦鸟,急急忙忙投向那个心中常常浮现的巢,去赴那个千年不变的心底的约定——中秋,一个深度中国版本的词语,烂在人们的骨髓里。此时,众多的人也和我一样,行色匆匆,归心似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乡村小道,和大大小小颠簸的车辆中向那轮月光照亮的地方奔去。
今夜,在一个虔诚的地方,让我想起了那些遥远的祖先,他们曾用无数的身心体验和思想的波浪铸造了今夜,铸造了一所无形的浩瀚圣洁的殿堂,在这,没有功利世俗,没有贵贱高低,只有心中涌起的无尽的感念和怀想。我无法想象十几亿个脉搏和心脏,在地球不同的经纬度上向一个方向跳动的景象,那是否会涌起一个天地间巨大的潮汐而将国度和民族的界限淹没?在无穷的注视中,月亮如静水中的古典美人,缓缓走上东方特有的空中阁台,一个玉的国度,树,池,花草,廊台,甚至语言和目光,都是玉的雕琢细刻。
今夜,那飘浮在万世百像之上的月光,那低眼亲吻众生的月光,那照耀千年却依然朗朗不减的月光,将每一条尘灰微起的道路、每一座香味缭绕的房舍、每一个翘首以盼的眼睛照亮,远方像一盏渐渐靠近的马灯,以心灵的速度缩减着两地之间的距离,缩减着思念绵软的长度。月光无疑是归乡的加速器,催发着那些更为迫切的焦急。在这条月光照亮的道路上,我看到了李白,杜甫,看到了帝王将相,黎民百姓,看到了一行行古人,他们也和我一样,在这个月色如洗的傍晚,行色匆匆地赶往一个地方。
当我踏上那条通往家乡的狭窄小径,月光就更加清晰,像是被母亲洗净的一样,一尘不染地照亮了我细细的行囊、我的脚印,甚至照亮了我紧裹在皮肉里的心脏,仿佛一只托盘中鲜艳的桃子——所有的儿女,从远方带来了自己封藏多日的内心。那些尘灰飞扬的往事此刻全都静了下来,甚至更像那些长途列车上的座位,被时光用一种味道浸泡得有些发白。这是一条我踏过多少次的小路,童年曾为它增添了无数的坑坑洼洼,它也给童年抹出了满身的泥,依然像儿时一样,用蚯蚓的姿势引导我前进。我喜欢这种弯曲,就像走一段乡下小路后喜欢转身一样,那时,我或许看到了走过时留下的痕迹,听到了那业已消失的童年的朗朗笑语,或许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想回一下头罢了。这样的曲折,我常觉得很符合多度审美的要求,总有一种千山未尽的韵味。每走过一个弯,就像是推开了一扇门,接近了一处风景。对那些设计得笔直的大道,我总有一种一眼看穿的遗憾,而这,却在这归乡的小路上得到了酣畅的弥补。路边的小草——那童年亲密的伙伴,从那熟悉的脚步声中认出了我,那个小时候故意用脚踢疼它们的家伙,此时却穿了一双接近中年的皮鞋,它从他的呼吸中分辨出他心跳的频率和些许的疲倦,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叹息和惆怅。
树影高密,像一些黏稠的心事,月光伶俐的手指只能将它理出一些花斑,它必须得等,等到月光走得更远,或一个更斜的角度,它才会拾到半身的碎银,那些细柔的光芒,不断地从叶子上流下来,逼醒一些树枝上的眼睛,虫子或许会受到惊吓,它甚至会怀疑,又有一个村童用自制的手电,在找那些不肯落去的蝉蜕。露水开始上路了,它们细小的唇,不停地碰我的脚踝,一些熟悉的凉意渐渐向我的内心逼近。我知道露水故意要跑上我的身体,想告诉我,它们的欢迎仪式和小时候一样,而我只是大模大样地走着,碰疼了它们晶莹的柔情,甚至让它们过早地坠落。不过,它们是高兴的,满地的月光不仅照亮了我的回家路,并且照亮了露水的道路,一滴露水,实质上就是夜晚打磨出来的一滴光明。那些伏在路边草丛里的虫子,和那些庄稼根部的蛤蟆,被我的脚步声惊动,它们匆忙地跳动着,惊慌地从路的一边跳到了另一边,像似逃避着一个天敌,昏暗中带着一些陌生的惊恐。我有些谦意地笑了笑。当它们发现我是那个熟悉的陌生者,它们是否会跳回原地,厮守着那一片属于它们的月光?它们也许闻到了路上掉下的一些脚汗味,可它们永远不知道,是谁的脚汗打湿了路面。
家越来越近了,露水的道路越来越清脆,掷地有声的月光像一枚枚纯净的瓷片,不住地落在路边,落在我的脚印里。我很想弯下腰去捡一片,揣在怀里,照亮我有些昏暗的胸膛。在那些长久的不眠之夜,我可以掏出来,小心地擦拭它的光泽,然后和梦一起,回到那个瓷的故乡。这条小路,只有不宽的路径,却收藏了好几代人的脚印,就这么一层一层地踏下去,新的岁月覆盖了那些旧的岁月,旧的岁月又覆盖了那些更旧的岁月,我不知道是谁首先开辟了这条小路,并把它一代代地传下来,交给我们像根一样的脚。奶奶,爷爷,母亲,父亲,哥哥,妹妹,还有许多人,都在这条酷似简陋的小径上不知疲倦地走过,反复丈量过这条小径的长度。我不知道他们走过小径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怀着怎样的感想,但他们一定是踏实的,也许他们累了,连鞋底磨出的洞也感觉不到,只是想把这段小路走完,把庄稼的想法带回家。这样的日积月累,搁在他们身边的日子越来越高,最终淹没了奶奶,爷爷和母亲,他们从时常走过的小路上又回到庄稼地里。其实,当我一踏上这条小路时,我就在瞭望他们。我望到了那些坟头的月光,像他们慈祥的脸,平静而幽深,他们仿佛在说着那些经常在说的话,像是在我的身后,又像是在我的心里。奶奶说,一盏灯,照不了多远,却能看清黑夜。我想过多少次,每一次都让我感到了它的光芒,像剥开一颗橘一样剥开了那些朴实无华的时光。母亲说,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每次想到这句话,我的心都困困的,仿佛一些虫子在里面噬咬。我的一生都无法报答母亲,在我想报答的时候,时光却剥夺了我的权利,我只能记住她的这句话,并把它揉碎到我的生活里,带给我的女儿。
家更近了,我几乎看到了我家的房子——月光把它的屋顶照耀得鳞片闪闪,而房檐下,我又看到了母亲消瘦的身影,这多年的形象几乎成了我的想象——母亲从来就没有从房檐下离开过。她像一碗淡淡的糖水,没有月光的清澈,也没有糖饱满的幸福,她只有一些永远的祈盼,我仿佛是一颗高浓度的糖,回家的过程就是将糖溶入淡淡糖水的过程。我曾尝到的甜——那每一年中秋的月光所磨出来的滋味,已无法点燃我内心甜蜜的回忆——母亲只是房檐下一个虚幻的影子,可我依然要回家,依然要踏上这条曾经无数次踏过的小路。我很想把房檐下的那个影子再擦一遍,我要擦净她身上的灰,好像她从来就没有干净过一样。那一年,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我拖着满身的伤心和疲惫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像一根松软的绳子,无力把我行走的每一步扎紧,后来是站在房檐下的母亲的叫声,让我的全身灌满了力和温暖,仿佛一盏灯在内心的黑处亮起。现在我才知道,母亲永远是照亮我内心的那盏灯,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身在何处,我都能感受到这盏灯渗透的光芒。多少个夜晚,没有朗朗月光,我照样不会迷失,因为母亲是这路上不灭的灯。
我穿着月光裁剪的那件隐秘而流行的服饰,带着非常好吃的月饼——母亲一辈子也没有吃过的草莓芯的月饼,踏在这条月光铺满的小径上。然而抵达家的过程却是那样的遥远——似乎一辈子也只是漂泊的旅程,我每一次的抵达只是抵达了这个过程的一个小小的部分。我无法推开那扇颜色斑驳的旧木门,其实我推开了它,却好像我没有推开它一样,因为那个守门的人被一把锁代替。今夜,再没有一个人抚摸我的头,我的肩膀,只有这无语的月光,打在我推开那扇方格木窗的手臂上,那如洗的月光,就沿着我清瘦的内心缓缓地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