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生机盎然。南飞的雁阵回来了,地下沉睡的万千生灵也慢慢醒来。微风拂过,玉带般的护城河里,皱起层层碧波。乘着这份清新与温润,那些重生的蛙儿,也起劲地低吟浅唱、“哇”个不停。听着这清脆悦耳的蛙鸣,人们也不觉亢奋、陶醉起来!
我依稀感到,这裸露了整个冬季的大地,也似乎有了人的情感和灵性,也似乎感到了极度的羞涩和不安。她怎好在这万物生灵面前,在这喧嚣的世界里,继续赤身裸体呢?于是,她就像一个刚刚出浴的少妇,眨眼间便麻利地穿上了花花绿绿的衣裳。
独处之时,我时常想起故去的母亲,想起那条叫作黄河的浑浊大河。如今,母亲已化作一抔黄土,只有那条浑浊的黄河依然日夜奔流、涛声依旧……其实,在我几十年的人生岁月里,黄河须臾没有离开过我的内心,它已镌刻在了我的灵魂深处,融化进我滚烫的血脉。它在我的心中始终奔涌着、激荡着、澎湃着……
是的,我的确很久没有见到黄河了!眼下,日子静好,大地春归。被冰凌挟裹的黄河也应冰消凌散了,它那巨龙般的身躯也应重新舞动起来了,它那响彻云天的咆哮声也应回荡起来了……
真的,我很想念我的黄河了,我多么想走近它,哪怕陪它待上短短的一会儿!
记得,几年前在江南水乡的一个笔会上,一位来自海南的文友问我:你们山东人为什么总走不出黄河的羁绊?为什么对黄河有那么深厚的情感?为什么总津津乐道于说黄河写黄河呢?
“黄河对我们来说如同你们的万泉河。黄河是世界第五大长河,是中国第二大长河。几千年来,黄河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华儿女,创造了古老而伟大的华夏文明……”面对文友的突兀提问,我显然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我知道,这如同背书似的回答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也不可能令文友信服和满意。但静想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一时真的很难作答。对于黄河来说,试问如我一般生于斯长于斯的男人女人们,又有谁认真思索过这些为什么呢?
背负着这一连串问号,回望那些曾经的日子,从我居住的黄河口这座城市出发,我沿黄河而上,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寻觅着答案。
鲁西地区的黄河冲积平原上,有一个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的东阿县,滚滚黄河自西南向东北从境内穿过。那里便是我魂牵梦绕的故乡,我的家就在美丽的黄河边上。像我这样在黄河岸边土生土长的孩子,自呱呱坠地便承受着黄河的恩赐与呵护,同时,也见证着黄河历经的沧桑!
故乡有一个习俗,黄河岸边出生的孩子都是睡土裤长大的,就是直到富裕起来的今天,也很少有人像城里那样给孩子使用“纸尿裤”、“尿不湿”那些洋玩意儿。谁家的孩子要出生了,家里人就赶紧到黄河滩上拉回些沙土,把这些沙土过筛后就存放在家中备用。孩子一降生,接生婆就把那肉嘟嘟的小身体抱进装有细沙的“土裤”(能露出孩子头和胳膊的袋子)里。每逢春耕夏播和麦秋时节,大人们为了抢收抢种,往往把“土裤”里的孩子往炕上一放,锁上屋门就放心大胆地下地忙活了。有绵软沉重的“土裤”佑护,婴儿是爬不动挪不动的,大人们根本不必担心孩子会磕着碰着。
记忆中儿时故乡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大雪一场接一场地下个不停,大风也呼呼地刮个没完没了。几乎所有人家因没钱买煤取暖,很多人脸上起了厚厚的冻疮,那手心手背冻得更是皮开肉绽、动弹不得,就是连一日三餐也很难拿住碗筷。尽管天气如此寒冷,婴儿们却过得万般惬意,那一个个肉猴般的小身体,躺在暖烘烘的土裤里,撒着欢地蹬歪那莲藕般细嫩小腿,舒适得咯咯大笑!
就这样,一代又一代的黄河儿女挣脱了土裤,慢慢长大成人。他们就像后浪推前浪的黄河水,繁衍开来、生生不息。我始终固执地认为,我之所以拥有黄黄的身体、黄黄的皮肤,就是由那黄黄的黄土黄沙黄河水浸淫染成!
黄河是我童年的乐园,它承载着一个天真烂漫少年的许多希冀与梦想,但在灵魂深处,黄河也留给我许多创伤、忧愁和失望。
为了生计,打我记事起就知道父亲和同村的大爷、叔叔长年漂泊在黄河上。他们凭双手撑着几百吨重的大帆船逆流而上,再把产于陕、晋、豫一带的煤炭、砂石、水泥等物资,燕子衔食般地运往黄河下游地区。俗话说“行车玩船,命在眼前”,父亲他们当然知道这踏着黄河浪的日子意味着什么,他们也成天价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但他们别无办法,他们是儿子、丈夫、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承载着一家老小的希望呀!他们只能“靠河吃河”,再苦再难也要像那滚滚向前的黄河水一样绝不回头。
我清楚地记得,只有到了冬天封河的时候,父亲他们才算在家安顿三四个月。我的童年时代,大多是在奶奶、母亲的陪伴下度过的,一年到头也见不了父亲几面。我想父亲了,就天天往黄河岸边跑。有时望着滚滚的黄河痴痴地发呆,有时竟傻傻地追逐翻卷的浪花,追逐累了又悻悻地原路折回。为盼父亲归来,我曾天真地掰着指头数日子,数着数着老感到指头不够用,就干脆从树上折根枯枝代替。每过一天我就折一根枯枝悄悄存放起来。日子在流逝,我的枯枝越攒越多,我对父亲的思念之情也就愈加强烈!
在一次次的希望落空之后,我就把对父亲的思念转移到了黄河上。我想,黄河里有父亲撑的大帆船,大帆船上有我的父亲,我守着黄河不就是守着我的父亲吗?!
春未初夏,黄河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枯水期。汹涌澎湃、浊浪翻滚的黄河,这会儿竟变得异常温顺和安详。它既像邻家乖巧文静的女孩,又像慈祥和善的母亲。这时,大片裸露的河床上,只有一股清流缓缓地涌动着,那一眼见底的清流能映出人的影子。黄河里原本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的暗流漩涡也寻不见了踪影。我和小伙伴们成天价光着屁股,像泥鳅似的泡在清流里,或摸鱼捞虾,或嬉戏打闹。玩累了闹够了,就趁中午人们歇息的工夫,一个猛子扎到河的对岸,蹑手蹑脚地钻进人家的甜瓜地里,一阵狂摘滥采、猛吃海啃后,一个个便腆着西瓜似的肚皮,嘻嘻哈哈地游了回来。
进入腊月,桀骜不驯的黄河也一改往日的火爆脾气,一场北风掠过,立时裹住了它那狂舞乱动的手脚。浩浩洪流一夜间便凝聚成巨大的冰镜,在太阳的映衬下,这尺多厚的冰镜反射出幽幽寒光。记得,我们河西岸的人常拉着自产的大豆、高粱去河东边换玉米、地瓜干,河东岸的人则把从山上开采的青石板用毛驴车运过来挨村叫卖(鲁西地区的村居皆是平顶屋,村民盖屋全用这种石材作屋檐)。冰面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马儿跑驴儿跳狗儿叫,冰封的黄河俨然变成了通衢大道。
现在想来,当年的这场景不亚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人们又好像生活在晶莹剔透的童话世界里。我和小伙伴们早已看惯了这热闹的场面,我们依旧开心专注地溜着冰,依旧把那飞旋的陀螺抽得啪啪作响。
夏天一过,随着秋天的来临,黄河也就进入了主汛期。这时,乡亲们又寝食不安起来,那心提到了嗓子眼。大伙的庄稼地全在黄河滩上,如果黄河发水,那庄稼地就会变成一片沼泽。这一年的辛苦白费不说,来年断了口粮就等于断了全家的活路。每逢立秋这天,笃信迷信的母亲总是在天井里焚纸烧香,然后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作揖,嘴里还喃喃自语:老天爷保佑黄河甭发大水,老天爷保佑甭淹俺的庄稼地!
尽管母亲这般虔诚、恭敬,可老天爷依旧不为所动,肆虐的黄河依旧我行我素,暴涨的洪水依旧无情他吞噬着那即将收获的五谷杂粮、萝卜地瓜……为减少损失,乡亲们开始了“虎口夺粮”、“浪里淘食”。村里男女老少齐上阵,纷纷下到齐腰深的洪水里打捞庄稼,从泥里抠摸萝卜地瓜。大人们一个个耷拉着脸唉声叹气,我和小伙伴们却开心得不得了。我们泡在一片汪洋的庄稼地里,像鱼一样欢快地游来游去,勿儿比赛看谁捞的棒子多,勿儿比赛看谁摸的地瓜大!有一次,我一个猛子扎下去,本以为摸住了一个大萝卜,慢慢抱上来一瞅竟是一条五六斤重的大鲤鱼。看着鳞光闪闪、红须赤尾、扑啦乱蹦的大鲤鱼,一直愁容满面的父亲脸上立时绽开一朵莲花!
在人生的长河里,我如一叶扁舟,迎着岁月的风浪飘摇前行。在生命的航程里,那条儿时的黄河,也在我的心海里日夜奔流……
随着黄河的潮涨潮落,在黄河水的击打、滋润中,我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黑不溜秋的毛头小伙,我那身板结实得如同黄河滩一株迎风而立的水柳,任凭风浪如何吹打,也总是百折不弯!
十八岁那年,高中刚毕业的我恰逢部队来招兵。于是,我瞒着奶奶和父母,一人悄悄跑到乡里报上了名。在全乡报名应征的上百人中,唯有我是高中生,接下来的政审、体检也出乎意料的顺利。我这个“凤毛麟角”自然成了带兵首长眼里的“香饽饽”。我很快接到了红底烫金盖有大红印章的入伍通知书(而今三十多年过去了,这张入伍通知书我仍然精心地珍藏着。在漫漫人生路上,它见证了我跋涉的每一个脚窝)!
在奔赴部队的前一天,我特意换上肥肥大大的新军装来到黄河岸边,凝望着滚滚东流的黄河水,我心里也波涛汹涌起来。我深知,是这条黄河养育了我,是它陪我一路走来,是它给了我强健体魄,而今我就要离它远行……想着想着,我竟缓缓地双膝倒地,面朝黄河把额深深地扎进沙土里,刹那,我的眼里也像决口的黄河,奔泻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滚落下来,打湿了大片沙土地……
其实,我是一个无神论者,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的种子,老早就在我的心田里发芽生根。但回首曾经的一切,那些流传甚广的谶言谚语,又令我陷入了咀嚼和遐思。
佛说:每个人所见所遇到的都早有安排,一切都是缘。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定数。我想,冥冥中我与黄河的邂逅是否也是一种缘分呢?
辞别了父母亲人,离开了故乡那条养育我的黄河,我入伍来到了部队。本以为在戎马倥偬的军营里再难见到黄河了,谁知,我依然没有绕开黄河,只不过来到了黄河的最下游罢了。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期,也就是我入伍后的第二年,部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黄河入海口处的胜利油田。这是自六十年代初胜利油田发现开发以来,展开的第二次大规模的全面开发会战。茫茫荒原密布着成千上万顶绿色帐篷,那是部队的营地。官兵们建机场、筑公路、修水库、造海港,沉寂的黄河口荒原沸腾了,到处战旗猎猎,机声隆隆,军号阵阵……那场景真如当年的淮海大战场。
那年春天,刚刚筑完公路的我们的炮团,又接到了修筑垦利一号坝引黄涵闸的任务。据说,这个涵闸为钢筋砼箱式结构,涵闸建成后将以100m 3 /s的流量,为胜利油田和干渴的垦利大地源源不断地输送着黄河水。为方便作业,官兵们就在高高凸起的一号坝上安营扎寨。谁都知道,涵闸一旦进入浇筑环节,无论部队遇到什么情况,不管是风雨雷电,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也一刻不能停下来。为确保万无一失,团里分成若干个作业组,各组昼夜不停地轮流作业。全团官兵就这样投入漫长的车轮战!
战胜了无数艰难困苦的全团官兵,同样也不会被这建造涵闸的任务所吓倒,可在领教了一场接一场的黄河口的风沙后,他们叫苦不迭、并有些不寒而栗了。
原本碧空如洗的艳阳天,眨眼间就狂风大作起来。狂风卷着满天尘沙,凶神恶煞般的从海河交汇处杀将过来。待风平浪静之后,大坝上一片狼藉,树枝上、河汊里,到处是翻倒扯烂的帐篷、官兵的衣物和锅碗瓢盆,那些牙缸牙刷洗脸盆之类的生活用品早已不知去向。施工期间,这样的劫难官兵们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但没有人为此而退缩,更不会因此而影响片刻的作业。
轮班间隙,我常常独自一人沿着黄河溜达,我看到岸边那一方方码放齐整的防汛石,一股亲近感便油然而生,就会情不自禁地走过去逐块抚摸,我坚信这就是当年父亲他们历经千难万险从千里之遥的黄河上游运来的,总感觉每块防汛石上都散发着父亲的体温。
归来,我干劲立时倍增,浑身充满力量,我觉得父亲正在黄河边注视着我,我可不能给父亲丢脸!
改革开放后,随着国家运输业的兴旺发达,再加上黄河日臻频繁的枯水期,黄河已丧失了它原有的运载功能。在黄河上漂泊了大半生的父亲,也总算离开了黄河,走下了大帆船,彻底结束了他那担惊受怕的船工生涯。
父亲没上过一天学,他大字不识几个,甚至连自己的名字也分不清是那几个字。在部队时每每给家里写信也常常为此犯难,最后只好凭感觉写下父亲的名字。父亲名字的后一个字究竟是“富”还是“福”,父亲说不清,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说来令人难以置信,连自己名字都搞不清的父亲,却偏偏会认会写“黄河”二字,那“黄河”写得很是周正有力!
父亲对黄河的情感是复杂的,很多次,父亲的生命就丢在了黄河里,尤其是那年初冬一个傍晚,毫无思想准备的父亲,被船上一个粗心的大爷一篙拨拉进黄河里。父亲凭着一种对妻儿的牵挂和坚定的信念,在寒冷刺骨的黄河里,与大浪搏斗了好几个小时,最后终于游到了三公里开外的河滩上。昏睡了三天三夜后,大难不死的父亲终于活过来了,父亲又重新抓起篙橹,撑起帆船。
父亲不会用语言表达对黄河的爱恨情仇,但我知道,他这一生无论如何是离不开黄河了,他深深地眷恋着黄河,黄河是他的命呀!
离开黄河后,不做船工的父亲就守着黄河岸边的几亩责任田度起了日月。他把那责任田收拾得利利落落,那庄稼种得更是一等一的好。我晓得父亲的心思,只要能看到黄河守着黄河,他心里才踏实。渐渐,迟暮的父亲进入了耄耋之年,父亲那魁梧的身躯弯曲了,硬朗的腰板坍塌了!
那年夏天,我回去探望身染沉疴的父亲,骨瘦如柴的父亲已下不了炕。父亲见到我挣扎着坐起身,非要我拉他去看看黄河。我理解父亲的心境,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我开车把父亲拉到黄河岸边,轻轻地扶他走下车。苍天无语,黄河有声。看着那一河洪水,父亲竟老泪纵横,孩子似的抽泣起来。
我忽然心生一念,想以黄河为背景给父亲照张相,当把父亲安顿好,拿出随身携带的相机按动快门时,那相机却怎么也不听使唤。无奈,我只好举起手机。
取景框里,我分明看到憔悴的父亲眼窝已深深塌陷,乱蓬蓬的胡子头发已经全白,父亲无力地、没精打采地伫立着。我实在不忍心再看父亲,赶紧按下了快门。几个月后,父亲便撒手西去。未曾想,在黄河岸边我用手机拍下的这张照片,竟是父亲留在人间的最后影像。
父亲走了,那部拍摄储存父亲照片的手机我再也不敢触及,我把它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每当想念父亲,我才轻轻地打开它……
迎着和煦的春风,我登上了黄河入海口处高高的瞭望塔。眺望着奔腾入海的滚滚黄河,我真正地感觉到,它不仅是一条河,它就是一个活在天地间的伟大生命!它倔强而聪慧,百折而不屈。它胸怀远大的志向和目标,绝不囿于命运的安排,绝不因挫折而颓丧。它从遥远的青藏高原的巴颜喀拉山走来,在跌宕坎坷、危机四伏的漫漫旅途上,虽经九曲十八弯,依然坚定地一路向东,千万年来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断它奔向大海的脚步……
风云随你而变幻,日月因你而皓辉。这就是黄河,这就是我心中永远澎湃着的大黄河!
(2015年5月1日写于黄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