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夏,太阳刚刚爬上树梢,天空中便传来不绝于耳的蝉鸣声。尽管,这尖历的叫声有些刺耳,搅得俺烦躁不已、心神不宁,但转而一想,眼下本属于蝉的季节,它的叫声谁又奈何得了呢?俺就当一个忠实的听客,任由它可劲地唱吧叫吧。俺这样想。
蝉有许多别名,因地域不同叫法也就不一。在俺的故乡鲁西一带,蝉俗称为姐溜,蝉蜕变脱壳前叫姐溜龟。
天刚抹黑,俺家不远处的树林里便人头攒动起来,那些前来捉姐溜龟的男女老幼,一个个手晃手电筒走来荡去,那明晃晃的光柱在夜空中纵横交织、遥相辉映,把整个林子照得如同白昼。看着这热闹的场景,禁不住俺也手痒难耐、心里蠢蠢欲动起来。那天,连晚饭也没顾得吃,俺抓起手电筒一头扎进了树林里。
唉,树林里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出没,不见姐溜龟爬树来。折腾到大半夜,总算捉来三个小东西。说来少得实在可怜,这三个小东西还不够俺塞牙缝的,可在这人多“龟”少的林子里,有所斩获总是不错的。人,学会知足才是!
俺把三个小东西视若珍宝,一回到家就轻轻为它们洗去身上的泥土,然后,再小心翼翼把它们安放在茶几上。俺目不转睛地盯住慢慢爬动的姐溜龟,就像环顾久别的故友。它那肉嘟嘟的小身体依然憨态可掬,那金灿灿的甲壳依然光泽鲜亮、那凸隆隆的眼睛依然剔透晶亮,那爬行的姿态依然舒缓优雅……是的,算来俺已有年头未看到这可爱的小东西了,在岁月的风蚀下,俺已年华渐老、青丝染霜,可这小东西依旧容颜不变、丰韵犹存。眼前的小东西,它那天馐般的美味再一次反刍于俺的味蕾,也勾起有关俺对它的记忆。
俺的故乡位于鲁西地区的黄河冲积平原上,浑浑的黄河就从俺的村边流过。黄河边盘卧着长龙似的堤坝,堤坝上生长着各种各样的杂草和树木。记得,堤坝下有两排望不到头的老柳树,那老柳树每棵都有爹的怀抱粗,粗糙黢黑的树皮裂开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沟,沟沟里长满了绿茸茸的青苔。听村里八九十岁的老人讲,打他们记事这些老柳树就有拃把粗了。正因这些老柳树的庇护,流经故乡的这段黄河,每年才安然度汛。黄河宁,天下平。故乡的乡亲们年复一年地过着风调雨顺的日子。
说实在的,故乡的姐溜龟可是真多,随便哪个人一晚上捉个百八十的可谓平常事。在那个缺少荤腥的年代,乡亲们多用捉来的姐溜龟打牙祭,或卖个块儿八毛的油盐钱。只要天一抹黑,村里大人孩子呼啦啦全涌到黄河大堤上。正上小学的俺和小伙伴们,一到夏天谁也没有了学习的心思,一天到晚老琢磨晚上要捉多少姐溜龟。记得,下午一放学,小伙伴们就像冲出栏圈的羊群,拼命地跑回家,有的拎起自糊的灯笼,有的带上那年月很流行的白铁皮手电筒,撒腿就往黄河大堤上奔。俺家里穷,打不起灯笼,更没有白铁皮手电筒,俺只有一个小瓦罐和一把爹用铁棍砸出的小铁铲。说来也怪,当第二天小伙伴们互晒谁捉了多少姐溜龟时,俺才知道,俺捉的姐溜龟并不比他们少多少。俺忽然明白了,原来,是那个捉姐溜龟的小诀窍帮了俺。
太阳一下山,辛劳了一天的姐溜也停止了嘶鸣。大地一片寂静,这就意味着姐溜龟即将破土而出!
堤坝旁是一片豆子地,每晚豆子地里都有浩浩荡荡的姐溜龟大军出没。它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爬出豆子地,才能爬到树林里,才能爬到树上。地里的豆苗儿尚未合垅,地面的一切尽收眼底。俺猫着腰,低着头,瞪得溜圆的眼珠儿来回扫射。一旦发现地面上有一个小小的圆洞,洞口隆起一撮新土,且洞的边沿显得极其匀薄,俺心里立时掠过一阵惊喜。蹲下腰手指一抠小铲一掘,一个欢欢实实的姐溜龟就收囊中了。
天完全黑下来了,俺也只好离开豆子地来到树林里,俺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逐棵围着老柳树乱摸一气。不经意间,有时身边嗖地窜出一只野猫,有时一脚踩到刺猬上,有时还会从树上摸到栖息的癞蛤蟆,或正在觅食姐溜龟的大蛇。吓得俺真是魂灵出窍、汗毛倒立!
那年代,农村学校只放麦假而没有暑假。尤其到了夏天,读小学的俺最大的心愿就是过礼拜天。从礼拜一俺就开始掐着指头盼,礼拜天终于盼来了!不等天亮,俺就扛起根长长的竹竿来到堤坝上。竹竿的顶端绑着一个用马尾做的活扣,俺瞅准那棵树上姐溜叫得多叫得欢,就蹑手蹑脚地来到树下,悄悄地举起竹竿,将马尾扣对准姐溜的头部猛地一拽,这姐溜就扑啦着羽翅乖乖就范了。
套姐溜的同时,俺自然不忘捡拾树梢上的蝉壳。据村里的一位老中医讲,这蝉壳有明目退翳、散热解毒的作用,对感冒、眼疾患者有明显的疗效。药店以每斤六毛钱的价格可劲地收呢。俺曾用心数过,一斤蝉壳约一千五百来个,一夏天俺能捡拾五六斤。俺把这些蝉壳卖给药店,再把捉来的姐溜龟以三分钱一个卖给小贩,这一年的学杂费也就差不离了。俺捉来的姐溜娘剁碎喂鸡,那鸡下的蛋又多又香。俺捉来的姐溜龟,更多的时候则是娘蘸上面糊给全家煎了吃。那焦黄酥香的姐溜龟,就着小葱,卷着娘烙的薄如蝉翼白面饼,一口咬下去那味道真是香极了!
……
烈日当空,又是一个火辣辣的艳阳天,树上的蝉儿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叫得欢实。闭目静听,那声音竟是如此的清脆美妙!
对于蝉,俺一直怀有深深的敬畏和膜拜,这不仅因为它闯进了俺童年的生活和内心,而且惊叹于它小小的躯体,竟能创造那么多的生命奇迹,蕴藏那么多的生命密码!据说,蝉的幼虫从卵里孵化出来后,就静静地藏在枯枝里。只待秋风起,那些幼虫就纷纷飘落至地面上,吃力地钻进土地里。在地下它们又不知经历多少劫难,爬到树根旁靠吸食根液生存。又先后经过四次的脱壳蜕变和三至十年的苦难修行后,随着一场春雷和大地温度的升高,它们这才破土重生。趁着夜幕,它们好不容易羞答答地爬到树上,那知,太阳一出又要蜕去那层枯干亮黄的外壳,总算羽化成蝉,完成了自己生命的轮回。
俺读过不少关于蝉的诗文,这些诗文对蝉有褒有贬,可谓毁誉参半。不可理解的是,更有甚者竟把小小的蝉看作了洪水猛兽,有的说它是毁坏树木的罪魁祸首,有的说它是生来就不认爹娘的不肖之子,有的说它是只会唱高调,天天喊“知了”的骄傲东西,有的说它是只懂攀高枝慕虚名,卑劣、自私、丑陋的家伙……每每看到这些,俺真为蝉深感委屈,真想为它鸣不平!
在蝉整个生命的进程中,它大多是在幽深黑暗的地下度过的。自从它破土蜕变重生,在天地间属于它的总共只有两周的生命。在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季节,天地间的生灵总是设法避开这难挨的烘烤。唯独蝉傲立枝头,备受煎熬于不顾尽情地吟唱着。蝉,朝饮甘露,暮咽高枝,夏生秋亡,早已领悟出岁月的苦短和生命的真谛。蝉,是在与生命赛跑,在用生命歌唱,在有限的生命时光里,倾己所能唱出更多更美的歌谣,纵使待到生命耗尽的那一天,也留一腔清音伴山河!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倘若人生像蝉一样只有一天,或者一年,你会不会像现在这般任自己蹉跎岁月?那又倘若人生没有死亡或者能够活几百几千岁,人生会怎样?你会不会珍惜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为人生搏一回精彩无遗憾呢?”面对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观点,蝉的行为是最好注脚,蝉的确留给俺太多的思考。
俺想为蝉掬一把清泪,鸣一曲心歌!
(2015年7月12日写于黄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