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春天的原野

惊蛰一过，冰消雪融。天地氤氲，万物化醇。

在春姑娘的呢喃声中，大地母亲苏醒了。她抖落掉冰冷僵硬的外壳，睁开惺忪蒙眬的睡眼，含笑注视着美丽迷人的春姑娘，不觉间自己竟也春心荡漾起来。凤冠霞帔、鸟语花香、草长莺飞、柳绿桃红，还有那明媚的春阳、清澈的溪水……她知道，这即将到来的一切就要属于她，那幸福快乐的时光到来了！

她依稀觉得，那些蛰伏于她腹腔的万千生命，随着她胎盘的蠕动，早已舒展起筋骨，只待春姑娘的一声召唤，它们便会立即赫然而出、破茧重生。她依稀觉得，那些不起眼的柔弱草儿，已悄然窜出她的肌体，正摇晃着嫩绿的小脑袋四处张望。那些看上去毫无生机的枯树残桠，也变得通体透绿，鼓胀起圆嘟嘟的芽蕾花苞。公园里、道路旁，那一株株的蜡梅，一丛丛的连翘，在春姑娘纤纤玉手的撩弄下，竞相绽开了粉红红、黄灿灿的笑靥。

哦，这是春天来了！

印象中，这乙未的春天来得似乎格外早，刚跨进新春的门槛，人们就急不可耐地褪去了厚重的棉衣，换上了花里胡哨的衣裳。春天是美的化身，是诗人、画家笔下的宠儿，是文人骚客文思泉涌、妙笔生花的时刻，看吧，那赞春赏春惜春叹春念春的诗画佳作真是俯拾皆是、美不胜收。

一年最是春光好，纵情山水乐逍遥。古人曾说“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在这百花盛开、草木葳蕤、芬芳醉人的季节里，踏青春游自是人生的一大快事。不可远行，只得近游，对于喜欢清静、蛰居闹市的我来说，同样难抵春姑娘的诱惑。就在一个静好的周日，我忘情地扑向城郊那片人迹稀少的原野。

湛蓝的天空下，洁白的云朵在飘荡；和煦的春风里，天上的鸟儿在欢唱；温暖的阳光，慷慨地洒在我的身上，我精神抖擞地踯躅在原野上……春天的原野，是那样的恬静而淡然，那样的辽阔而幽远。她没有蛙鸣虫啾的惊扰，没有城郭车水马龙的嘶叫，也没有红尘世俗中的礼教，有的只是属于这原野的一切。青青草蒺，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这自是佛家对于春天的感悟和抒怀，我却从原野里嗅到了一种生命的气息，感受到了澎湃的生命律动。

春天的原野，像水洗过一般清澈透明，连空气都夹杂着一股泥腥味。置身原野之上，我整个人儿都神清气爽、心胸敞亮起来，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在天地间纵情地驰骋飞扬。我好像回到了纯真的少年时代，又像忘记了平常的自己。我无须精神的伪装，无须灵魂的面具，不再为名利所扰，不再为得失所累，不再违心地趋炎附势。我可以放浪地臆想、肆意地呐喊、尽情地发泄，甚至无所顾忌地露出鲁迅先生所言的皮袍下面藏着的那个“小”。

摘下厚重的近视镜，眺望着遥远的天际，原野的风景尽收眼底。我的目光触摸到了东海边蓄势待发的渔船，触摸到了远处石油工人高高矗起的钻塔，触摸到了前方麦田里正在劳作的人们……这时，不远处一片萌绿的芦苇丛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过去。“扑啦啦”一群不知名的鸟儿从芦苇丛里飞出，它们叽叽喳喳地鸣唱着直冲云天。我停下脚步，好奇地仰视着，鸟儿在空中时而俯冲、时而升腾、时而盘旋，看着这自由翱翔的鸟儿，心里竟生发出几多感慨。是的，鸟儿是自由的，它们在属于自己的天空可以恣意地嬉戏追逐，冬天到了，它们可以飞向温暖的南方，夏天来了，它们可以飞向冰雪的北国。我幻想着，如果我是一只候鸟该有多好，可以随着季节的交替，时空的变换，随心所欲地迁徙，自由自在地飞翔……少顷，又为脑海中闪现的这虚幻念头感到好笑：我毕竟不是一只小小的候鸟，我是一个大写的男人，我有着人的思想、尊严和情感，我不能像候鸟那样被季节、时空所左右。我应用人的智慧和胆识，勇敢地面对生命中遇到的各种疾病、挫折和挑战，我应当依照人的行为准则，沿着人的轨迹行进。做人不可任性！

不觉间，我已步入了那片油绿的麦田，返青的麦苗正舒蔓展叶，拔节分蘖。田埂上，生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菜，遍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那洁白如玉的荠菜花，淡黄如翠的米蒿花，紫红如炬的蓟菜花……惹得一群蜂儿不停地“嗡、嗡、嗡”着狂飞乱舞，贪婪地吸噬着这些沁香的花蕊。我知道，这是一年中蜂儿最繁忙、快乐的时刻，我实在不忍心惊扰这些沉浸在幸福中的勤劳精灵，悄悄地踅身离去。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此情此景，脑海中涌现出辛弃疾的那首《鹧鸪天·代人赋》。回味着南宋这位悲情爱国词人留下的，让人回味了上千年的千古绝句，我似乎明白了许多，又似乎是似懂非懂。是的，这千古绝句的确浸淫着太多的奥秘，蕴含着无穷的人生哲理。看似弱小、生于原野的荠菜花，的确没有城里桃李的挺拔多姿、风光无限，但它却比城中桃李更经得起风雨的吹打。仅需一束春光一缕春风一丝春雨，它就会悠然自得地开遍整个原野，就会在天地间呈现一抹生命的鲜艳！

对于野菜，我始终心存莫大的虔诚和敬畏，眼前这些鲜嫩的野菜，再一次勾起了我对往事的追忆。我的童年恰逢那个全民闹饥荒的年代，那年月，一家老少八口人，全靠父亲一人养活。平日里即使再精打细算、省吃俭用，全家的口粮也只能挨到年根。看着我和姊妹因饥饿而瘦削蜡黄的小脸，父亲常常蹲在一边唉声叹气、不住地念叨：等到了春天就好了……对父亲念叨的这句话，年幼的我实在感到疑惑和不解。

我就在父亲的念叨声中，眼巴眼望的春天总算来了。记得那时，我们整天泡在野地、树林里挖野菜、捊树叶，母亲和奶奶把我们挖来的曲曲芽灰灰菜米蒿子，捊来的柳芽榆钱杨毛狗（杨树吐叶前长出的杨花，茸茸的像毛毛虫）择洗干净，再用开水焯了挤出苦汁。母亲和奶奶把这些野菜、树叶，或做成菜粥或蒸成菜团或拌成凉菜，一家人就这样度过了艰苦的饥荒岁月。现在想来，尽管我的童年充满野菜般的苦涩，但我成长的历程却是幸福快乐的！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恍然大悟，父亲当年老念叨“等到春天就好了”的含义！是啊，春天给人以希望，春天来了就会有遍地的野菜可挖，满坡的树叶可采，尽管那苦涩难以下咽，令人作呕，但有野菜、树叶果腹，一家人就能活下来！那年，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整天价乐呵呵地泡在自家那一亩三分地里。责任田被父亲拾掇得平整方正、中规中矩，见不到一丝杂草。那一茬茬的棒子、小麦也长得格外的好。父亲把责任田视若至宝，他知道，这来之不易的责任田是全家的指望，天天守着责任田心里才踏实！

我曾几次碰见父亲在责任田里，有时把手插进地里，有时掬起一捧泥土，有时抚摸着庄稼，默默地发呆、流泪。后来，已是耄耋之年的父亲，即使在身染沉疴、去世前的几个月，他还硬撑着病体一步三歇地往责任田里跑。直到有一天，我读到诗人艾青的《我爱这土地》，才真切读懂了父亲的心境：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一阵风儿拂过，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我从追忆中醒来，眼前已出现了一片低洼的沼泽地，我蹑手蹑脚地涉过去，迎面遇到了一对正在种棉花的老夫妻。老两口是油田的退休职工，一双儿女已成家立业有了独自的小家庭。退休后闲来无事，老两口就开垦了这片撂荒地。双手沾满泥水的老汉站起身笑笑说：俺俩身体硬朗得很，总不能天天在家闲着，就出来开了这点荒地。一来活动活动筋骨，二来种点棉花到秋后好给孩子们套套被窝。春天这么好的时候，可不能闷在家里睡大觉！

辞别老夫妻，我又迈步前行。

走在春天的原野里，我感受到了别样的风景。老汉说得对，春天这么好的时候，可不能闷在家里睡大觉。应趁春暖花开日，想到金秋收获时。是的，我在想：人不能陶醉于春天，而忽略了其他季节。应记住春天的美好，背负着春天的希望，从春天启航，驶向人生的沃野，倾我之智慧、善良和力量，绽放人性之光芒，在自己的精神家园里，去营造一个春天般的风景！

（2015年3月28日写于黄河口） m9cW3ne21sK2Cp4kIsPzovlfQhWXAQb3Kh+6Dr5LxozGVPD65Zu9ZEqDqTPfoA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