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本表记载的是西汉二百年间刘姓诸侯王的置废兴衰。表的形式及内容都与《史记》的表有很大不同。《史记》表以时间为经,以王国为纬,按年代记汉兴至太初百年间刘氏政权所封异姓和同姓诸侯王盛衰递变的情况。本表只摘取《史记》表有关同姓诸侯王的内容,而增加了汉至汉末有关刘姓诸侯王的情况;特别是它以诸侯王为经,以诸侯王的世系为纬。立了号谥、属、始封、子、孙、曾孙、玄孙、六世、七世等栏,以记刘姓诸侯王的世系及其存亡继绝,这与《史记》表是大异其趣的。此所选表序,总结汉代分封诸侯的历史经验,认为汉初分封同姓诸侯以代替异姓诸侯很有必要,只是矫枉过正,藩国自大,于是要削藩;但削藩也过了头,以至“本末俱微”,被王莽篡权亡汉。作为史家,他指出“是以究其终始强弱之变”,是为了“明监(鉴)戒”的道理。
昔周监于二代,三圣制法,立爵五等,封国八百,同姓五十有余。周公、康叔建于鲁、卫,各数百里;太公于齐,亦五侯九伯之地。《诗》载其制曰:『介人惟藩,大师惟垣。大邦惟屏,大宗惟翰。怀德惟宁,宗子惟城。毋俾城坏,毋独斯畏。』 [1] 所以亲亲贤贤,褒表功德,关诸盛衰,深根固本,为不可拔者也。故盛则周、邵相其治,致刑错 [2] ;衰则五伯 [3] 扶其弱,与共守。自幽、平之后,日以陵夷 [4] ,至虖? [5] 河洛之间,分为二周,有逃责之台 [6] ,被窃 [7] 之言。然天下谓之共主,强大弗之敢倾。历载八百余年,数极德尽,既于王赧,降为庶人,用天年终 [8] 。号位已绝于天下,尚犹枝叶相持,莫得居其虚位,海内无主,三十余年。
[1] 介:“善”之意。藩:“篱”之意。屏:“蔽”之意。垣:“墙”之意。翰:“干”之意。怀:“和”之意。俾:“使”之意。大宗:宗法分封制以嫡系长房为“大宗”,余子为“小宗”。
[2] 错:通“措”,舍弃;置而不用。
[3] 伯:古通“霸”,古代诸侯联盟的首领。五霸,一说指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越王勾践(《荀子·王霸篇》)。也有列入宋襄公、秦穆公、吴王夫差等人的说法。
[4] 陵夷:由盛到衰,衰颓,衰落。言如山陵之渐平。
[5] :狭窄;:崎岖。
[6] 逃责之台:洛阳南宫的謻台。周赧王负债,无以偿还,为躲债逃至此台而得名。责,古通“债”。
[7] :与“斧”为同音通假字。《列子·说符》:“人有亡者,意其邻之子。”斧钺是王权的象征。被:古通“披”,覆盖。窃铁,即窃取。
王权。
[8] 用:通“以”。天年:自然的寿数。
译文
从前周鉴于夏、商二代兴亡的教训,文王、武王、周公制定法令,确立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封八百诸侯国,其中与周室同姓的有五十余国。周公、康叔受封建国于鲁地、卫地,领地方圆各数百里;太公受封于齐地,亦有五等诸侯、九州之长的领地。《诗经》记载其制说:“以善人为藩篱,以大师为垣墙。大国为屏蔽,大宗为主干。感念恩德为安宁,分封宗子为城防。城不可堕坏,宗不可单独。单独、堕坏,则畏惧将至。”所以,亲近亲族,尊重贤能,褒奖功德,事关盛衰,乃深扎根基、巩固基础的大计,是不可改变的。因此,兴盛时期则周公、邵公辅佐统治,以致置刑法而不用;衰落时期则有五霸扶持其微弱,与之共同守护。自幽王、平王之后,日渐衰落,以至迁到狭小、危险的河洛地方,分裂为东西二周,甚至有逃债之台,披着窃取王权的流言。然而天下仍称之为共同的君主,强大的诸侯也不敢将其灭亡。历经八百余年,命数已至极端,德行也到了尽头,终结于周赧王,他沦为庶人,寿终而亡。王号、王位已断绝于天下,毕竟尚有枝叶相互扶持,无人得以居其虚位,海内无君主的情况,延续了三十余年。
秦据势胜之地,骋狙诈之兵,蚕食山东,壹切取胜。因矜其所习,自任私知,姗 [1] 笑三代,荡灭古法,窃自号为皇帝,而子弟为匹夫,内亡骨肉本根之辅,外亡尺土藩翼之卫。陈、吴奋其白挺,刘、项随而毙之。故曰,周过其历,秦不及期,国势然也。
[1] 姗:古“讪”字,讥笑。
译文
秦占据着形胜之地,驰骋狡诈之兵,蚕食山东六国,权且一概取得了胜利。因而以自己的日常所为骄傲,任凭一己私见,讥笑三代的败亡,洗涤毁灭古法,擅自号为皇帝。然而子弟多为有勇无谋之辈,在内丧失同族骨肉的辅佐,在外没有分封诸侯的屏障守卫。陈胜、吴广奋其巨杖,刘邦、项羽追随其后而灭秦。所以说:周的寿命超过其计算的历法,秦朝则不及预想的万世之期,这是国势所造成的结果。
汉兴之初,海内新定,同姓寡少,惩戒亡秦孤立之败,于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 [1] 。功臣侯者百有余邑,尊王子弟,大启九国。自雁门以东,尽辽阳,为燕、代。常山以南,太行左转,度河、济,渐于海,为齐、赵。谷、泗以往,奄有龟、蒙 [2] ,为梁、楚。东带江、湖,薄会稽,为荆吴 [3] 。北界淮濒,略庐、衡,为淮南。波汉之阳,亘九嶷 [4] ,为长沙。诸侯比境,周匝三垂,外接胡越。天子自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巴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京师内史凡十五郡,公主、列侯颇邑其中。而藩国大者夸州兼郡,连城数十,宫室百官同制京师,可谓挢抂过其正 [5] 矣。虽然,高祖创业,日不暇给,孝惠享国又浅,高后女主摄位,而海内晏如,亡狂狡之忧,卒折诸吕之难,成太宗之业者,亦赖之于诸侯也。
[1] 二等之爵:汉朝分封功臣,大功封王,小功封侯。
[2] 奄:覆盖。龟、蒙:二山名。
[3] 荆吴:国名。高帝六年为“荆国”,十年更名为“吴国”。
[4] 波:通“陂”,沿。阳:河川的北岸。亘:穷尽。
[5] 挢抂过其正:矫枉过正。是说欲矫正秦孤立之败而大封子弟,过于强盛,有失中庸之道。
译文
汉朝兴起之初,海内刚刚平定,由于皇室同姓很少,惩戒亡秦孤立之灭亡的教训,于是分割国土,建立二等之爵位。以功臣受封的侯占有百余城邑,尊崇王的子弟,规模大的封立了九个王国:自雁门以东,至辽阳全境,称为燕国、代国。常山以南,至太行左转,渡黄河、济水,扩展至大海,为齐国、赵国。过了谷水、泗水,进入龟山、蒙山地区,为梁国、楚国。东含江、湖,迫近会稽之地,为荆吴国。北方以淮河岸边为界,经略庐山、衡山地区,为淮南国。沿汉水北岸,直至九嶷山,为长沙国。诸侯国境界比邻,环绕于北、东、南三边,外接北胡、南越。天子自身拥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从江陵往西至巴蜀,北方自云中至陇西,与京师内史共计十五郡,其中又往往有公主、列侯的城邑。大的藩国跨越州际,兼有数郡,连接数十城,宫室、百官与京师同制,可谓矫枉过正了。虽然如此,高祖创业之时,无一日闲暇,孝惠在位短暂,高后以女主摄政,而海内安然无恙,没有叛乱之忧,最终摧毁诸吕之祸难,成就文帝之帝业的,还是依赖于诸侯之力。
然诸侯原本以大,末流滥以致溢,小者淫荒越法,大者睽孤横逆,以害身丧国。故文帝采贾生之议分齐、赵,景帝用晁错之计削吴、楚。武帝施主父之册,下推恩之令 [1] ,使诸侯王得分户邑以封子弟,不行黜陟,而藩国自析。自此以来,齐分为七,赵分为六,梁分为五,淮南分为三。皇子始立者,大国不过十余城。长沙、燕、代虽有旧名,皆亡南北边矣。景遭七国之难,抑损诸侯,减黜其官。武有衡山、淮南之谋,作左官 [2] 之律,设附益 [3] 之法,诸侯惟得衣食税租,不与政事。
[1] 推恩之令:汉武帝颁布的允许诸侯王分户邑以封子弟的法令。名义上是施恩惠,实际上达到了剖分其国以削弱诸侯王势力的目的。
[2] 左官:将在诸侯国为官者称为低于朝官的“左官”(汉代仍尊右贬左),限制他们提升甚至居住的规定为“左官之律”。
[3] 附益:诸侯越制过限叫作“附益”,对此予以限制的规定为“附益之法”。
译文
然而,诸侯由于本源很大,所以末流泛滥以致溢满,小者也荒淫过度,大者更乖戾横暴,以致害身丧国。因此,文帝采纳贾生之议,分割齐国、赵国;景帝使用晁错之计削弱吴国、楚国;武帝实施主父偃之策,下达推恩之令,使诸侯王得以剖分户邑以封子弟,由此达到不行赏罚,而藩国自行瓦解的目的。自此以后,齐国一分为七,赵国一分为六,梁国一分为五,淮南国一分为三。皇子开始立为国者,即使大国也不过十余城邑。长沙、燕、代等国虽有旧名,但都丧失了南北边境。景帝遭受七国之难,于是抑制、削弱诸侯,减少、罢黜各国官吏。武帝时有衡山、淮南二王的谋反,制定左官之律,设立附益之法,诸侯仅能得到衣食税租,不得参与政事。
至于哀、平之际,皆继体苗裔,亲属疏远,生于帷墙之中,不为士民所尊,势与富室亡异。而本朝短世,国统三绝,是故王莽知汉中外殚微,本末俱弱,亡所忌惮,生其奸心;因母后之权,假伊周之称,颛作威福庙堂之上,不降阶序而运天下。诈谋既成,遂据南面之尊,分遣五威之吏,驰传天下,班行符命。汉诸侯王厥角首 [1] ,奉上玺韨 [2] ,惟恐在后,或乃称美颂德,以求容媚,岂不哀哉!是以究其终始强弱之变,明监戒焉。
[1] 厥:顿。角:额角。首:稽首,叩首至地。
[2] 韨(fú):印绶。
译文
至于哀帝、平帝之际,诸侯都已是继位先祖的后裔,所以作为亲属与天子关系愈加疏远,生长于深宫内院,不为士人、百姓所尊重,其势与富家没有区别。而当朝天子又都早逝,成、哀、平三世国统无子嗣,因此王莽知汉朝内外衰微,本末俱弱,所以无所忌惮,心生奸意;凭借姑母太后之权威,假借伊尹、周公之称号,一味作威作福于庙堂之上,不下殿堂之阶而能运作天下。诡计既已成功,就篡夺了皇帝的尊位,分别派遣五威之吏,驰骋驿传于天下,颁行符命。汉朝的诸侯王皆俯首叩拜,奉还侯王的玺、韨,争先恐后,有人竟歌功颂德,献媚取宠,岂不可悲!因此要究其终始强弱之变迁,明确地以此鉴察往事,警戒将来。